【流年】心弦上的回望(散文)
西藏之行,不,確切地說,是后藏之旅。于我,是否真正驗應了畢淑敏“人生終要有一場觸及靈魂的旅行”?要不,時間之溪流過一年,后藏那藍得令人窒息的天空,那純得令人癡迷的白云,如下沉的石,時不時砸入夢中。尼色日山石上,以畫為媒,引領(lǐng)亡靈攀登天葬塔的梯子,也像十五的白月光,在暗夜中發(fā)亮。特別是“我的家鄉(xiāng)在日喀則,那里有條美麗的河,阿媽拉說牛羊滿山坡,那是因為菩薩保佑的”歌聲響起時,后藏那夢幻般的高原風光,那神秘的佛教氣息,更是把思緒再次焊接在一起。
此刻,生命在陌生之地馳騁的感覺,在心中返青,生長,忍不住,向西,回望,回望。
我望見尼色日山下,日喀則市,被高原托起,濃縮成一座輝煌金頂。金頂是扎什倫布寺屋頂,依山而建的扎寺,在陽光鼓勵下,如一枚碩大的金元寶,若鶴立秋日的銀杏樹,色澤純粹,熠熠生輝。
宮墻蜿蜒,沿山勢而走,由低到高,像風吹皺浪,圈繞著一座座依次相握的大小殿堂。層層疊疊的殿宇,在暖于酥油的藍霧里,靜默著自己的靜默,接納著虔誠的山搖水闊。
是??!如果說,布達拉宮是前藏圣殿,那么,扎什倫布寺則是后藏殿堂。
我在前藏,攀拉薩最高紅山,登布達拉900多層臺階,除感受到布達拉宮體貌壯觀,經(jīng)幡獵獵,轉(zhuǎn)經(jīng)筒長長,游人如插縫的針,密密麻麻外,由于限制很多,再加上,時間如抽人的鞭,只能走馬觀花。很多細節(jié)難以捕捉,所以,心中留下空檔。
而,來到日喀則,藍天深邃,輕云岀岫。走進扎什倫布寺,屋宇幢幢,紅墻、紅柱、黑窗、白簾、金頂。傳說,故事,動人也動聽……現(xiàn)實與想象握手言和,把空檔填的嚴嚴實實。
扎什倫布寺,唐卡彩繪,刺繡圖案,色彩艷麗,像時尚女子,每一個細節(jié)都靚麗的毫不扭捏。墻體厚道,質(zhì)樸粗糙,又像滿腹經(jīng)綸的圣者,讓人心生崇拜。時光任性,跌進歷史畫卷,500多年前的佛事,遙遠又觸手可及。
明清正統(tǒng)十二年,宗喀巴弟子一世根敦朱巴,眼望巍峨尼色日山體,耳聽年楚河滔滔水聲,眸里有風情,心中有風景,弘揚佛法,傳教授義,讓周邊藏民有個靈魂凈化之地。開始依山興建扎什倫布寺。傳承,發(fā)揚,光大,普世濟世,悟透生死,是歷代班禪大師使命。于是,先有四世班禪大師擴建。隨后,歷代班禪,葆有點化俗世的心靈,秉承先賢,不斷對寺院進行修葺和擴建。又于是,15萬平方米的扎什倫布寺內(nèi)——大經(jīng)堂,漢佛堂,強巴佛殿,靈塔殿,度母殿,展佛臺等,殿宇比肩,疏密均衡,和諧對稱,宛若“喜馬拉雅藍罌粟”,在秋日的光亮里,妖嬈風情。
沿青石小徑上行,涼涼的,爽爽的,像有清代的風在脖后掠過。路側(cè),幾株樹,身體,扭曲,遒勁。枝條,婀娜,纖瘦。葉綠,長形,細碎,密集。是我不曾見過的樹種,撩起翻閱欲望。導游卓瑪說,燈芯樹,野生,和寺院同庚,點燃,可供奉佛前。我聽見風在讀葉,發(fā)出窸窣之聲,仿若一頁頁經(jīng)書翻動。因了時光,燈芯樹儼然有了靈性,成了寺里的魂。
一聲“喵嗚”,從樹冠跌到地上。導游叫一聲“花花”,叫花花的貓蹭一下卓瑪褲腳,趔趄地跑到一排轉(zhuǎn)經(jīng)筒旁。轉(zhuǎn)經(jīng)筒處有僧人,著降紅色袍,低眉走路,有中年,也有十四五歲的少年。他們一律黑瘦,一律目不斜視,走在他們的路上,走成一道神秘風景。卓瑪說,寺院的貓,是流浪貓,都有殘疾,靠僧人喂養(yǎng)。我凝視,生命恩養(yǎng)生命,生命尊重生命,如此安詳?shù)纳鼒鼍埃c持久等量。
越走越高,是西藏的約定。扎什倫布寺居高臨下,輪廓美麗,重樓疊宇,燦爛輝煌。如一個掙脫世俗,過濾浮塵的靈魂,羈絆著游客的眼睛,腳步和心情。我解下風塵的盔甲,走向誦經(jīng)聲和裊裊香火里。
房屋都是石頭的,用手撫摸墻石,渾然一體。寺墻在太陽下,發(fā)出猩紅光芒,顯出寧靜悠遠的堅固。哈達和經(jīng)幡,在陽和風慫恿下,于高處呼啦啦舒展,成了仰望的理由。
親近,點亮的不只是目光,還有魂靈。
強巴佛殿,五層大殿,四大階梯,層層收攏高出,若禿鷲展開的翅。殿檐銅鈴高懸,藏風彈撥,春雨落入青瓦般,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美如梵音。每層屋頂角,一尊雄獅,張嘴臥姿,似在訴說,又像啥也不說。就那樣日復一日,與日月星辰,守護佛殿,守成永恒。
進殿前,導游告誡,摘掉墨鏡,脫下帽子。進入后,不準敬香,不強迫捐資,隨心。隨意。便好。就好。你可以放下一元,拿走九角,也可以一毛不拔,但也不能取走一分。僧人不嗔怒,佛祖不怪罪。
果真,那蹲坐在高達3.8米蓮花坐基上的強巴佛,藏地的未來佛,漢地的彌勒佛,這尊世界上最高最大的銅佛,雙耳垂肩,慈眉善目,嘴角上揚,倆指相抵,俯瞰寺宇,傳遞著樂觀豁達,慈悲為懷宗旨。它渾身金黃,氣派,大小鉆石,珍珠,琥珀,綠松石,相嵌再相嵌,點綴再點綴……我想,奇珍異寶,并非佛祖本意,該是信徒們表達對他敬仰和厚愛的一種方式吧!
全民信教,政教合一,是藏地傳統(tǒng)。藏民有的全家出動,有的孤身一人,手里不是拿著經(jīng)筒,就是嘴里念著經(jīng)文。
強巴佛殿,藏民們在佛像前頂禮膜拜。信仰和虔誠,執(zhí)著和頑強,讓他們?nèi)淼沟?,丈量生死,像點亮的酥油燈,把地面擦拭得油光鑒人。對我們的驚駭表情,他們視為空氣,一門心思活在佛事節(jié)奏里。而我置身其中,受到感染,唯有甘心情愿,也學他們合掌默禱“唵嘛呢叭咪吽”,才是對佛應有的態(tài)度。
不由想起那年到內(nèi)蒙旅游情形。旅游車把我們拉到一廟前。廟名已忘,只記得穿著僧衣的人,把游人集合一房間,開始一對一,看面相,問生辰。指出流年不利,指出暗藏晦氣。要想化解,須燒高香,捐錢財??傊?,說的人云里霧里,聽的人霧里云里。其實,神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可,當目的赤裸裸時,真讓人疑竇重生,佛祖本護佑眾生,難道對錢也如俗人,秘而也宣?
信仰,是最溫暖的事物。
靈塔殿里,保存著圓寂后班禪大師們的舍利肉身。盡管歷代班禪靈塔大小不一,但不管歲月多忐忑,多綿長,大師們的高度,亮度,也不曾萎縮,暗淡。
最美麗的是人心,最叵測的也是人心。據(jù)說,一場浩劫,如一場颶風,也刮到西部。遠在邊陲的扎什倫布寺遭受打劫。靈塔殿,這些信徒付出心魂建造的精美建筑,大部分體無完膚。靈塔內(nèi)大師們的肉身,也如碾碎的塵粉四散零落。當?shù)匦沤倘罕?,看在心里,疼在心上。夜深人靜,他們悄悄潛回寺內(nèi),有的撿一根手指,有的撿一塊頭骨……偷偷保存。直到1984年,國家撥款,重建靈塔寺,信徒們才將保存下來的五世至九世班禪遺體殘骸歸還寺廟。
此時,呈現(xiàn)我面前的是五世到九世班禪的合葬靈塔,他們的遺骨分裝在五個檀香木匣內(nèi),統(tǒng)一安放在塔的壺瓶里。而主持復建靈塔的正是十世班禪大師。而他,當時不僅要在藏地傳教講經(jīng),還要為信徒摸頂賜福,并且趕時間修復靈塔,他太累了,在主持開光大典后,不幸圓寂,年僅51歲。導游卓瑪,語氣凝噎,指著十世班禪豪華靈塔對我們訴說。大師走的太突然了,信徒們唯有用最精美的珍珠玉石,琥珀瑪瑙裝飾靈塔,才能表達對這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藏傳佛教杰出領(lǐng)袖的崇敬和仰慕。
殿堂內(nèi),霍霍燃燒到酥油燈,毫不懈怠,不舍晝夜,照亮歷代班禪的舍利肉身,也照亮信徒的心。
恍惚間,班禪大師在我心中復活,我跟隨他們走來,走到錯經(jīng)殿,走到600多平米的講經(jīng)場,擇位而坐。
錯經(jīng)殿四壁,歷史包裹著歷史的輝煌。佛教祖師,四大天王,十八羅漢,千尊佛像,飛天仙女,菩薩,傳說中的各路神仙,形狀千姿,在此匯聚。一個色彩繽紛,琳瑯滿目的佛國世界,在錯經(jīng)殿壁鑿刻演繹。
講經(jīng)場紅色蒲團,一排一排擺放。那氣勢,為我想象制造現(xiàn)場:十世班禪大師,手捧經(jīng)書,環(huán)試講經(jīng)場,他目光如炬,聲音如鐘。陽光把他嚅動的嘴巴照得分明,吐出的詞清晰可聞。向山向水向人,講經(jīng)傳道,秀口珠璣。僧人們聽得如癡如醉,山川靈氣與佛里大道,一齊涌進心里。
經(jīng),不誦不清,道,不辯不明?!蔼殞W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十世班禪端坐蒲團,嘴掛笑意,聽眾僧思想乘著風馬旗,理念駕著金幡帶,輕盈如飛舞的云彩,一坨一坨,立宗論辯,口繡蓮花,時而唇槍舌劍,時而異口同聲。認同,才會接納,普眾,才能臣服。不同聲帶,共同聲音,交集匯合,融成天下浩大聲響,神秘,玄妙,洞穿心魂。
不難想象,講經(jīng)堂地面,鋪陳喜馬拉雅山片巖,多少次,講經(jīng)辯經(jīng)余音,在片巖上跌宕回環(huán),有霞光刺破黑夜的豁達和坦然,有長河落日的肅穆和超然,向高向遠傳播。
高和遠,珍藏在漢佛堂內(nèi)。乾隆畫像,道光牌位。歷代皇室贈送班禪的古瓷,金銀,玉石,器皿……一件件禮品,精美無聲,泛著時間幽光,一件件禮品,價值連城,坦誠漢藏同心。還有“塔鈴風動韻東丁,一派生機靜空生,山吐濕云癡作雨,水吞活石怒為聲”清朝封疆大臣詩句穿越時空。一切的一切,昭然天下,毋庸置疑,西藏自古就是我國領(lǐng)土,只能是我國領(lǐng)土,隸屬中央政府,直到永遠。
路把我從一個殿領(lǐng)入另一個殿,最后于32米高的展佛臺相遇。展佛臺,頂天立地,如指向長穹的戟,為紀念釋迦牟尼誕生成佛,涅槃而建。每年藏歷5月15日,過去佛,現(xiàn)在佛,未來佛三幅刺繡佛像,在展佛臺高高揚起。眾僧和信徒,晴空麗日下,敬哈達,磕長頭,愿佛為人間祛災攆疾,永享安康。
我站在展佛臺,再次回望,扎什倫布寺,除送給我美侖美奐的藏地風情,廟宇裝飾的最高境界,藏民對佛祖篤信不渝,生死超然外,還讓我卸負而行,采擷而歸——人生瞬間,得失隨緣。榮華富貴,名利誘惑,是手中的沙粒,攥得越緊,越易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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