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冬】我爸是隊長(小說)
“隊長……哦,老趙大哥在家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進(jìn)來,很好聽。
“在?!闭跔t子上給我烤土豆的父親,只回答了一個字,起來去開外屋的房門。
裹著冬天的冷風(fēng),飄進(jìn)一個女人,我認(rèn)識她,是村東頭的張寡婦,城里來的。她們一家來到村里不久男人死了,她成了寡婦,因為男人姓張,都叫她張寡婦,她現(xiàn)在和一個十幾歲的兒子一起住。
進(jìn)屋的張寡婦把帶來的東西放在炕梢的柜子上,也沒用父親讓坐,回頭來到爐子邊坐在父親剛坐過的小板凳上。扒拉父親給我烤的土豆。
“哎呦呦!老閨女四歲了吧?真是個美人坯子。”她不問我同不同意,就捏了一把我的臉。我不懂她說這些話啥意思,只是怔怔地盼望土豆快些熟了,我太餓了。烤土豆的香氣滿屋子都是。惹得我直淌口水,肚子也更加咕咕地叫。
母親帶著哥哥走了兩天了,是和父親吵架走的,去了舅舅家,留下我和父親。他有干不完的活,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各個村子跑。我們兩個身上經(jīng)常掛著冰花,特別是父親的黑胡子,掛上冰花就變成花胡子了。最可氣的是,別人給我好吃的東西,父親不讓要,還總說,她不餓,剛吃過了,其實我沒吃東西,肚子很餓。我可不敢說“餓”,得勇敢地說不餓,父親的眼睛像刀子一樣看著我呢!
“弟妹,這是……”父親望著自來熟的張寡婦問。
“沒啥大事,聽說嫂子回了娘家,帶點(diǎn)吃的給大哥和孩子?!彼钟檬帜罅四笪业哪樀?,我躲都沒躲開。她還討好地沖著我笑。
“就這么點(diǎn)兒事?那得謝謝弟妹,東西我是不能收的,心意我可以收下?!备赣H一臉嚴(yán)肅,冷冰冰地說。
唉!父親總是這樣,無論誰拿東西來都不收。其實我很喜歡那些東西,有白糖、罐頭、糕點(diǎn)、糖塊等等。這些東西,想想我就流口水。怎么父親就不喜歡吃呢?為啥不要呢?他可真是個奇怪的人。
“大哥,這不是恢復(fù)高考了嗎!我家小子想?yún)⒓印呖?,可是……他爸的成分……怕報不了名?!睆埞褘D吞吞吐吐地面對著父親說。臉上紅撲撲的,城里的女人就是好看,細(xì)皮嫩肉的,說話聲音也好聽。說也就說了吧,她還起來湊到炕沿上,貼著父親坐著。
“我的土豆……土豆,糊了,糊了……”我故意哇哇大哭。
父親趕緊過來,把土豆用火鉤子扒拉到飯盆里,端著飯盆放在炕桌上,回頭抱起我,放到炕上。我嫌棄張寡婦,不要她給我扒土豆皮,要父親給我扒。看著她訕訕的樣子,我心里特別得意。
“弟妹,太晚了,你把東西拿走吧,有什么事情我們明天去大隊部說?!备赣H一邊說,一遍把放在柜子上的東西拿起來遞給她。
“大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就是孩子舅從城里捎來的糕點(diǎn)和白糖,不值錢,留著給孩子們吃吧?!闭f完她就一溜煙地跑了。不容父親再說什么……
“明天和我去接你媽回來,家里沒有她真不行,亂套了?!备赣H邊喂我土豆邊說。
“我想吃糕點(diǎn)!”我突然說道。
“糕點(diǎn)不能吃,明天要給人家送回去?!备赣H嚴(yán)肅地說。
父親就是這樣,別人送的東西都不要,為啥不要我不明白,只敢心里偷偷地埋怨他,自己不喜歡吃就不吃,那么好吃的東西,干嘛不給我吃。
第二天早晨,父親帶著我去鄰村接母親。一路上母親都在抱怨父親。
“老閨女的表姨夫,雖然成分不好,以前不待見你,可是恢復(fù)高考是三小子一輩子的事,求你幫個忙還推三阻四的?!蹦赣H的怒氣還沒有消,嘟嘟囔囔埋怨父親。自行車前面坐著我,后面坐著哥哥。車把手上掛著張寡婦昨天夜里送的“東西”,母親走在父親旁邊。
“我也沒說啥啊,這個只要政策允許都可以報名的,不需要別人幫忙,你都不聽我把話說完就撒急。我是村干部,合情合理我怎么會不幫。”父親望著母親說。
“你明明知道那孩子因為他爸的事把民兵連長揍了,要不是有你的面子,早抓進(jìn)去了?!蹦赣H氣鼓鼓地繼續(xù)說著。
“再說一遍,小三的事不是因為我的面子,是民兵連長也有錯誤,最后是公社給調(diào)解的,和我沒關(guān)系?!币徽f到工作,父親就臉紅脖子粗。
我真不愛看他們吵架,突然想起車把手上掛著的“禮物”,對母親大聲說:“媽!你看,這是昨天夜里張寡婦送來的‘禮物’……”還沒等我說完,母親對著父親大吼:“她咋沒把自己送給你……”
看著跑遠(yuǎn)的母親,我一臉迷茫,不知所措。
“孩子他媽,他媽……你聽我說!”父親這些話母親肯定沒聽到,要不然她怎么連頭也不回。
“唉!你這孩子,真能添亂?!备赣H低頭看著我,唉聲嘆氣的,我不明白,不就是一點(diǎn)東西,至于生氣吵架嘛!
“這倒好,你媽沒接回來,倒把你接回來了。我這更有得忙了?!备赣H回頭對著哥哥說。
“爸,我不會給你添亂,我會照顧妹妹的。”比我大三歲的哥哥吸溜著兩桶鼻涕自告奮勇地說道。
我心里想,哼!你還照顧我,不搶我東西吃,不偷偷欺負(fù)我,我就開心了??粗赣H為難的樣子,我也沒敢說出口。
父親推著我們兩個來到寡婦家門口。
“弟妹,在家嗎?”父親在門外喊張寡婦。
“吱呀”一聲門開了?!按蟾缈煳堇镒!睆埞褘D熱情地和父親打招呼。
張寡婦牽著哥哥的手,父親左手牽著我,右手提溜著那“東西”進(jìn)了屋。兩間土坯房的屋里很干凈。張寡婦又是倒水又是拿煙笸籮,說:“大哥快抽袋煙吧?!?br />
“不了,我還有事?!备赣H放下東西,左手牽著我,右手牽著哥哥準(zhǔn)備走。
“大哥別急著走,你是隊長,幫我個忙唄?你看我是個寡婦,有重活都不好意思找男人幫忙?!睆埞褘D猶猶豫豫地說道。
“啥活?弟妹說吧!”要是有人求父親干活,他從來不拒絕,很多時候惹得母親嘮嘮叨叨,嫌他家里活干得少。
“大哥你跟我來看看,我家的菜窖塌了,家里就這么點(diǎn)白菜、土豆、蘿卜……天這么冷,萬一凍了可怎么辦。”張寡婦帶著我們來到外屋,楚楚可憐地說著。
“這好辦,一會兒就能弄完,給我找把鐵鍬,幾根木頭,這里有玉米秸,做蓋子夠用了。你家菜窖小,好侍弄?!备赣H要是給人家干活,連喯都不打?!昂?!難怪母親生氣。”我哼了一聲,偷偷地在心里說。
張寡婦出去找修菜窖用的東西。父親對我和哥哥說:“去隔壁你姑家玩會兒,等我侍弄好叫你們倆,咱們回家做飯吃。”我這才想起來,早晨和父親去接母親,父親連飯也沒吃。只給我用開水沖了一碗油茶面。我讓父親喝口,他說不餓。我好歹喂了他兩口,還是他不吃我就不吃,他才吃的。
張寡婦隔壁就是我姑家,父親有時忙不過來,也會把我放姑姑家,讓我和表哥表姐一起玩??晌也幌矚g他們。我可不像哥哥,偷家里的糧食和土豆給他們。姑姑姑父明明知道都不管。我告訴父親他也不管,他還讓我不要告訴媽媽。大人的事真麻煩,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的。
哥哥聽父親說讓去姑姑家,用袖子擦了一下鼻涕,就來拉我的手,我才不讓他拉,我怕他手背上的鼻涕沾上我的手。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我在這里看爸爸干活?!蔽叶愕眠h(yuǎn)遠(yuǎn)地說。
“爸,她不去?”哥哥問父親。
“你自己去吧,你妹妹不想去就不去。”父親一邊收拾坍塌的菜窖,一邊頭也不抬地對哥哥說。
“爸!那我去了。”哥哥又抬起袖子擦了一下鼻涕。我真奇怪,他哪來那么多的鼻涕。
看我沒去,父親把張寡婦家的一個小板凳給我,讓我坐在里屋門口看著他干活。我挺喜歡看父親干活的。開春時,父親用柳條編制我家的籬笆墻,我就坐在一邊看。父親編的真好看。春天的時候柳條不老不嫩的,戳下來,擰“叫叫”吹,可好聽了。柳條的粗細(xì)直接影響擰出來的“叫叫”的發(fā)音,父親有時候給我擰一把“叫叫”,長短不一,粗細(xì)不均。我就挨個吹,看哪個響,哪個好聽。
“吱呀……咣當(dāng)!”門突然開了,闖進(jìn)來一個人。唉!怎么是村里的癩子,這個人我不喜歡,偷偷摸摸啥事都干。有好幾次我還看到他摸人家女人屁股,臉上被人家撓了好幾把,血淋淋的,也不知道疼,還傻乎乎地笑。
“隊長叔啊!咋滴!給寡婦干活來了?!彼移ばδ槪€用右手小拇指摳著門牙縫里的飯菜渣,含混不清地說著。
“你個混賬東西,狗嘴吐不出象牙,是不是想挨揍?”父親一邊干活一邊訓(xùn)斥癩子。
“叔,說真的,張寡婦真好看……”
還沒等癩子說完,從外面回來的張寡婦扔下鐵鍬,拿起鍋臺邊上的燒火棍,去打癩子。
“你個挨天殺的雜碎,爛貨,再來我家打斷你的腿!”癩子跑得可真快,還沒等張寡婦說完,早跑沒影了。
“算了,別和他個爛人一般見識?!备赣H邊說邊拿起鐵鍬,把菜窖里多余的土都清了出來(里面的菜已經(jīng)被父親收拾出來了)。又在窖邊上隔一段用鐵鍬挖一道槽,把張寡婦找來的木頭擺在上面,留出窖口的位置,用鐵絲固定好,蓋上玉米秸,培上土,踩實,又和張寡婦一起把菜放到窖里。
活干利索后,父親洗完手,過來牽起我說:“老閨女,咱們回家吧,爸給你們做飯吃。”
“大哥,留下吃飯吧?哪有干完活就走的,那我心里多過意不去啊!”張寡婦一邊留我們,一邊刷鍋洗米準(zhǔn)備做飯。
“弟妹,不用做飯,我還有別的事,最主要的是還得去接孩兒他媽?!备赣H一著急,抱起我就走,不留一點(diǎn)余地。
這幾天真奇怪,我們連著去接兩天母親,都沒接回來。母親就是不見父親的面。父親還被舅舅罵了一頓,說什么恬不知恥……什么男女關(guān)系……搞破鞋之類的……我也不懂,大人真麻煩,說翻臉就翻臉。舅舅原來可喜歡我了,每次來都抱著我舉高高。這也不來抱我了。唉!不去想大人的事了,想不明白。
家里這幾天也不消停,父親不當(dāng)隊長了,也不帶著我出去跑,窩在家里唉聲嘆氣。每天都有和父親一起工作的叔叔帶著陌生的叔叔阿姨來。說什么有人舉報父親(坐)作風(fēng)有問題,我就不明白了,風(fēng)還能坐嗎?父親有啥問題,都是我問他問題,怎么還要向他們交代。唉!真弄不懂大人的事。
對了,有一段我聽明白了,關(guān)于張寡婦家菜窖,不就是父親幫她把菜窖拾掇好了嗎,我不明白怎么成問題了呢!他們?yōu)槭裁床粏枂栁遥柛绺?。問他干哈呀!他又沒在跟前。問我??!我在跟前呢。哼!明天再來問這個問題,我得去說一下。
今天怎么來這么多人,張寡婦怎么還被綁著?還有戴大蓋帽的,父親和我說過,那叫警察。警察是抓壞人的,怎么抓著張寡婦。他們對父親說,不交代清楚,也要抓父親。父親可不是壞人,不能抓走。母親也回來了,什么?她要和父親離婚,離婚我懂,就是父母不在一起了。那可不行,父親母親我可都要,離婚不行。他們又問哥哥看到什么了……
咦?怎么癩子也來了?他怎么胡說八道,竟然說父親和張寡婦“親嘴”!這個我知道,我看見過大舅家上過高中的表哥和我鄰居家的華華姐,今年夏天的時候,在我家門前的高粱地,對過嘴。兩個人黏黏糊糊在一起好半天。
怎么哥哥還是一個勁抹鼻涕,他怎么就知道哭……不行,我得去說話。母親回來也不知道過來抱抱我……
“媽,我知道那天我爸修菜窖的事,真知……”
“屎孩子,你懂啥!”母親打斷我的話,抱起我,面對著我說。
“我知道,爸爸和張阿姨沒親嘴……”
“你懂啥,別胡說……”母親沖著我的屁股就是兩巴掌。不過我沒哭。
“小朋友,你都看到了啥?”大蓋帽叔叔真好,抱過我來和藹地問。
他回頭對著屋里的大人們說:“讓孩子說說吧,小孩子不撒謊。”
我把那天晚上張寡婦來我家,和父親接母親沒接回來,到父親把張寡婦送來的“禮物”給張寡婦送回去,又幫忙修菜窖,還有癩子在張寡婦家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父親,父親竟然對著我笑。我真怕說錯了,人都走了父親揍我一頓。雖然他從沒打過我,但是他打哥哥的時候,可狠了。哥哥屁股都腫好幾天,跪在炕上吃飯。
咦!張寡婦被放開了?正在用右手小手指摳牙的癩子這回不用摳牙了,反手被綁了?大蓋帽握著父親的手一個勁地說:“老趙同志委屈你了,你是好干部,以后繼續(xù)好好工作!”還有穿制服的叔叔也來握父親的手:“老趙同志,關(guān)于你反應(yīng)的恢復(fù)高考報名問題,工作組也會考慮的,按政策辦事?!?br />
……
唉!終于消停了。都走了。哥哥也不哭了,一個勁用袖子抹鼻涕。
“他媽,你還在生氣?”父親討好地對母親說。
“你個死鬼,以后要是真犯錯誤,我才不會饒了你……”母親竟然笑了。抱著我“叭叭”親了兩下。
父親從母親手里搶過我,舉過頭頂,抬頭望著我說:“老閨女,爸爸明天還是隊長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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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風(fēng)情濃郁的好小說。拜堅持原則讀佳作,點(diǎn)贊啦(?ò ∀ 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