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陶波家回到家里，何子惠就盼著他在臘月二十九那天，來鄉(xiāng)下接她娘倆去他家過年了。那年臘月的下半月，一到晚上就大雪紛飛，到了白天，不是陰天就是出太陽。由于天氣寒冷，家里又沒養(yǎng)豬了，除了白天到地里摘點(diǎn)新鮮的蔬菜回來，娘倆就沒出過門。呆在家里除了弄吃的，就是圍坐在火盆旁邊烤火。因為自己的未來有了新的歸宿，何子惠每天都沉浸在對未來的遐想中。對她來說，這既是精神上的寄托，也是閑得無聊時唯一的樂趣了。母親看到她坐在火盆旁邊常常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嘻嘻笑起來，就提醒她不要把啥事都想得太美了，還對她說，這世上的一切都是虛妄不實的?？珊巫踊輰δ赣H說這樣的風(fēng)涼話，并不以為然。她認(rèn)為只要自己感到是幸福的就夠了，特別是她對自己的未來憧憬的時候。
　　 這不，對幸福的期待說來就來了。
　　 有一天早晨，娘倆還沒有起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就把她從夢中驚醒了。她急忙翻身起床，去打開房門一看，看到是陶波來了。他手上提了一大包東西，一張臉紅彤彤的，嘴里喘著粗氣。看到他皮鞋和褲腳上沾滿了稀泥漿，她就覺得心疼。
　　 “這么冷的天、這么爛的路，你怎么來了？快進(jìn)屋呀?！?br />　　 “今天我們到葛蘭去收豬，就順路來了?！碧詹ㄕf，“……我馬上得走了。”
　　 “這么著急呀？”
　　 “今年的任務(wù)還沒完成呢，單位領(lǐng)導(dǎo)催得又緊……”
　　 “那你等一會兒，我送你出去……”說著，何子惠把那包東西擱在了桌上，就去提墻角落的背簍，“帶幾個橙子和芭蕉回去……”
　　 “算了……那多麻煩啊?！?br />　　 何子惠到寢室裝了十個橙子，還拿了一大串芭蕉。出來時，她聽到母親在隔壁招呼陶波，就朝里邊看去。母親還坐在被窩里，從窗戶進(jìn)來那束光亮剛好照在那張床上。
　　 “坐會兒??！”母親說，“我馬上起床給你煮荷包蛋。”
　　 “嬢嬢，不用了……我馬上得走了，老王還在大丫口等我?！?br />　　 “媽，那我送他到大丫口去?！?br />　　 “陶波，那慢慢走了……路上滑，小心點(diǎn)。”
　　 “嬢嬢，那我們走了。”
　　 出門時，何子惠換上了膠桶鞋。陶波三番五次想替她背背簍，都被她拒絕了，但她心里卻樂滋滋的。走到嶺崗，她看到村莊的瓦房上覆蓋著一層積雪，還有兩戶人家的煙囪上冒著炊煙。這時，陶波對她說：“太漂亮了，簡直就是一幅畫?！?br />　　 “看慣了，就不覺得了?！?br />　　 池塘邊那棵黃葛樹上的葉子都掉完了，只剩下光禿禿、黑色的樹干和枝椏。村外那棵黃葛樹梢上的喜鵲窩，清晰可見。
　　 “進(jìn)村的時候，你聽到喜鵲叫了嗎？”她問，“就是喳喳喳那樣的聲音?！?br />　　 “沒有……沒注意?！?br />　　 “你看，那棵樹上就有它們的窩……好大?。√炖淞?，它們躲在窩里沒出來吧。”
　　 下嶺崗時，地上水湯湯的，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她告訴陶波，每走一步，都要踩穩(wěn)了。
　　 路過王麻子家時，何子惠看到王秀英背著背簍從巷子里走了出來。
　　 “何子惠，你這是到哪去??？他……他是？”
　　 “我們到大丫口去，他叫陶波?！?br />　　 “是說不得，一早起來我就聽到喜鵲叫了?！?br />　　 “陶波，她叫王秀英……我耍得最好的朋友?！?br />　　 “你好，有空進(jìn)城來耍?！?br />　　 “嘿嘿！有能耐就給我找個活干吧，喂豬我可是一把好手?！?br />　　 “好啊，”陶波對她說，“過了年再說吧?！?br />　　 “那說定了？”
　　 “一定！一定……”
　　 王秀英側(cè)身讓過陶波，何子惠走到她面前時，她吐了一下舌頭，做了一個怪相。
　　 “你出去干什么？”何子惠問。
　　 “我爸又買了兩頭小豬兒回來，我到地里去摘點(diǎn)菜葉子回來?！?br />　　 到了村外那塊稻場壩，何子惠問陶波剛才答應(yīng)王秀英的事靠譜不。
　　 “靠譜啊。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吃肉的人多，明年飼養(yǎng)場要擴(kuò)大養(yǎng)殖規(guī)模，正是差人的時候。正式工編制控制得嚴(yán)，只有招臨時工了。”
　　 “那我也去吧?！?br />　　 “那活又苦又累，”陶波說，“我們的打算，還是想讓你再讀兩年書。”
　　 “那我豈不是在你家白吃白喝了？”
　　 “啥叫白吃白喝??？今后你就是我們家里的人了?！?br />　　 “可我還沒嫁給你。”
　　 “那不是遲早的事嗎？難道你還有二心？”
　　 “沒有?！?br />　　 “那不就得了……來，背簍還是讓我來背吧?！?br />　　 這次何子惠沒有客氣，把背簍讓給了他。
　　 從稻場壩走到學(xué)堂堡，太陽才從烏蒙蒙的云層縫隙射出一道光來。道路兩邊的田坎上和水田中裸露出來的泥巴上還覆蓋著白雪，倒是鋪有石板、田埂上的雪都融化了。路邊那些帶霜的枯草，踩在上面就碎響?？粗詹ǖ谋秤埃巫踊萦X得他就像云層中那束陽光，溫暖了她的心窩。
　　 遇到道路泥濘不堪，她就會提醒他走路慢點(diǎn)，生怕他摔了一跤，這樣一種心情也讓她感到了陶醉。
　　 要到大丫口時，從一窩竹子枝葉掩映的小路上，走來了王小莉和她的裁縫男友。
　　 王小莉穿了一件紅色羽絨服和一條黑色針織緊腿褲，白雪般的臉上，一張嘴紅艷艷的，頭發(fā)也燙成了卷發(fā)，看上去顯得分外妖嬈；那個裁縫穿著一身西裝，有些發(fā)黃的臉上，一雙眼睛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何子惠，你這是到哪去呀？”王小莉看到她，停止了步伐。
　　 “送我男朋友出去……喲，小莉姐越來越漂亮了?！?br />　　 王小莉嫣然一笑，臉蛋紅得像個蘋果：“哪敢和你比呀，找了一個城市人?！?br />　　 何子惠瞥了裁縫一眼，發(fā)現(xiàn)他面無表情，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路的前方。
　　 “不和你多說了，走了……”
　　 剛走出幾步，從身后傳來了那個裁縫的聲音，“還不是個收豬的……”
　　 何子惠氣不過，回頭大聲說：“他家在城里建了一幢房子……你家有嗎？”
　　 這時，陶波扭過頭來笑了笑。
　　 “這種人，你和他慪什么氣?。俊?br />　　 “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了，說起話來酸酸的?！?br />　　 “你這么兇，今后莫欺負(fù)我哈？”
　　 “心疼還來不及呢！”何子惠上前攙著了他的胳膊，“累了吧？讓我背?！?br />　　 “算了，馬上就到公路了?！?br />　　 從竹林出來，就是一條機(jī)耕道，往前十幾米遠(yuǎn)的岔路口就是公路了。在岔路口的旁邊停著一輛帶車箱的汽車。公路對面的不遠(yuǎn)處，一座不高的小山上覆蓋著皚皚白雪。
　　 還沒走攏，汽車就發(fā)動了，從車箱后面的排氣管里，冒出一股濃煙。
　　 陶波爬上車箱后，何子惠在下面把背簍遞給了他。擱好背簍，他又從上面爬了下來。
　　 何子惠呆呆地盯著他，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陶波抱了抱她的肩膀。
　　 “臘月二十九我來接你們，這段時間太忙了……”
　　 “沒事……忙你的吧?！?br />　　 “那我走了?！?br />　　 “嗯?！?br />　　 陶波乘坐的汽車走遠(yuǎn)后，何子惠回頭看到幾百米遠(yuǎn)外轟隆隆開過來一輛客車。為了躲開客車路過時，會掠起來的塵埃，她跑到了公路對面的機(jī)耕道上。機(jī)耕道上雖然鋪有碎石，但上面還是覆蓋了一層泥漿，上面散布著不少人、牛、狗和雞鴨的腳印。盡管穿著桶鞋，她還是選擇長有雜草的路邊走路。走到竹林小徑，聽到有人在身后喊她，就站在那里回過頭來。
　　 孫袁和邁著大步，正朝她走來。在公路邊停下來的那輛客車開走后，又可以看到公路那邊的雪山了。
　　 走近身來的孫袁和，像一個遠(yuǎn)方游子歸來似的，嘴唇上方和下巴都蓄起了胡子。
　　 “這么冷的天，你出來干啥？”他問。
　　 “有點(diǎn)事……”
　　 “我到我姐夫那里去了。我想跟他一塊去賣汽車篷布……他一年光是提成，都有好幾千呢。”
　　 “你想去搞銷售？”
　　 “篷布廠是他們幾個合伙開的，我姐夫也是股東之一?！?br />　　 “好啊，渡舟場好像有好幾個這樣的廠子。”
　　 “現(xiàn)在全國都在號召搞活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
　　 “我知道，過去是不敢搞的?！?br />　　 “現(xiàn)在搞開放搞活……時代變了?！?br />　　 “你還關(guān)心起國家大事來了？”
　　 “這關(guān)系到我們的切身利益。”
　　 “那你關(guān)心好了?！?br />　　 “你不關(guān)心？”
　　 “我只關(guān)心一天三頓能吃飽飯……小的時候喝米湯稀飯喝怕了?！?br />　　 “現(xiàn)在誰家吃不飽飯啊……除非他自己懶。”孫袁和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什么時候看不起你了？”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br />　　 “要證明，就證明給你自己看吧……把我扯上干什么？”
　　 “我不相信我還不如一個收豬的……”
　　 “孫袁和！你這是啥意思？”何子惠轉(zhuǎn)身推了他一下。孫袁和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說：“關(guān)你啥事？收豬的怎么啦？”
　　 “我就不信我不如他……”
　　 “那你就證明給你自己看啊?！?br />　　 何子惠又轉(zhuǎn)過身來，邁開大步朝前走了。她想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免得看到了心煩?？伤谇斑呑叩迷娇?，他也走得快，當(dāng)她慢下來時，他也跟著慢了下來。
　　 他們還沒到學(xué)堂堡就分了路，那個地方叫“白房子”。只有一戶人家住在那里，這家人的瓦房外墻上抹了一層石灰。從這戶人家的屋檐下過去，有一條路直達(dá)袁家灣，而通向羅家灣的路，在那里轉(zhuǎn)了一個彎兒。
　　 這座房子，站在羅家灣的嶺崗上就看得見。小的時候，只要父母去趕場，何子惠就常常站在嶺崗上眺望著這座白房子，盼望著父母早點(diǎn)回來，因為他們每次趕場回家都會給她帶點(diǎn)好吃的……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從一塊水田那邊傳來的聲音，就像晴空中炸響的一個驚雷，讓何子惠心中一顫。那時，她剛好走到了學(xué)堂堡。轉(zhuǎn)過頭去，她看到孫袁和站在對面的小土丘上，正望著這邊。
　　 她又回過頭來，緊張地盯著腳下的路。路滑，她生怕摔上一跤，弄臟了陶波給她買的那身羽絨服。
　　 那件羽絨服穿在身上，她覺得挺暖和的……
　　 陶波是在臘月二十九那天下午來到家里接她娘倆的。一早，何子惠就和媽一塊到竹林灣給父親燒了香燭錢紙。回來后，娘倆就換上了過年穿的衣裳，還捉了兩只老母雞，把翅膀和腳爪子用稻草綁了，還撿了三十個雞蛋裝滿了一個竹籃子，還用布口袋裝了大半袋自家產(chǎn)的糯米。這些東西，就是她家送給陶波家過年的禮物了。娘倆那幾天想來想去，就覺得家里只有這幾樣?xùn)|西拿得出手。
　　 那天是個好天氣，天剛亮太陽就出來了。一早起來，一直被落雪天氣帶來的郁悶占據(jù)心間的何子惠，終于在看到太陽后變得豁然開朗起來，就像那天湛藍(lán)的天空一樣。從上午開始焦急等待，直到下午兩點(diǎn)多鐘才等來的陶波，就像明媚的陽光一樣，剛一見到他，就在她臉上生起了彩霞。陶波說，他這次來接她們，特地找單位領(lǐng)導(dǎo)要了一輛桑塔納小車。
　　 “這是領(lǐng)導(dǎo)給我面子……當(dāng)他知道我是下鄉(xiāng)來接你們，很爽快就答應(yīng)了。”
　　 “嗯，你這個車間主任面子大喲?！?br />　　 “還真不是我在你面前吹牛，不信換個人去試試……看要得來車不？”陶波說，“我知道你們還沒坐過小車，就想讓你們也過過癮。”
　　 “嗯，別吹了?！焙巫诱f，“我們早點(diǎn)走吧……你負(fù)責(zé)提雞，媽負(fù)責(zé)提蛋，我負(fù)責(zé)背米?！?br />　　 “重的還是我來吧?！闭f著，陶波就去背擱在凳子上的背簍。
　　 何子惠提了提那籃子蛋，又提了提放進(jìn)編織口袋里邊的雞，感到雞輕一些，就把口袋遞給了母親。
　　 因為路上走得慢，仨人從羅家灣到大丫口花了半個小時，從大丫口到縣城的河街卻只花了四十分鐘。下車時，何子惠對陶波說，坐小車不但舒服，也比客車開得快。當(dāng)她聽陶波說單位買那輛車花了近二十萬時，居然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就覺得那買車的錢，就夠她娘倆用幾輩子了。
　　 陶波的父母還在上班，家里就他的妹妹陶笛在家。擱好東西，陶波說，為了上班方便，他平時就住在單位分給他的宿舍里。
　　 “……單位分給我有兩間房子，我前兩天又新買了一張床，還新買了一個大衣柜和沙發(fā)、書桌，我?guī)銈冞^去看看?！?br />　　 那輛桑塔納小車還停在公路邊等他們。上車后，陶波就叫駕駛員往回走，到了白虎頭飼養(yǎng)場廠房背后的公路上停了下來。
　　 下車后，陶波指著半山坡上一幢長方形兩層樓青磚瓦房說，他的宿舍就在二樓靠右邊的走廊盡頭。站在公路邊往上看過去，一條寬約兩米的石板路，幾步石階一個平臺，通向了更高的山崖下面。
　　 那幢房子在道路的右邊，在路的左邊，還有兩排一模一樣的四幢房子。幾幢房子的上空被幾根高大挺拔的香樟樹的枝椏掩映著，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就像一幅靜物油畫。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雖然和何子惠想象出來的生活場景不同，可她感到這里，今后就是她生活的家了。
　　 小車開走后，陶波領(lǐng)著她娘倆朝半坡走去。石階上有不少枯黃的落葉，陽光照在身上落在階梯上的影子和香樟樹蔭的影子不斷相互交融，一會兒功夫，他們就爬到了那幢房子的院壩。壩子是水泥地面，在壩子堡坎邊上有一排花臺，栽有月季、萬年青、山菊花、雞冠花和一些金邊吊蘭。樓下有兩扇房門打開著，從里面?zhèn)鞒鲭娨暀C(jī)播放的聲音。從左側(cè)外墻里邊爬上樓梯，在樓道里碰了一個中年婦女，陶波叫一聲徐大姐。那個婦人好像有啥急事，只是朝他們笑了笑，就走了。
　　 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淘波用鑰匙打開了兩扇房門。一扇門朝向走廊，另一扇門朝向走廊的陽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