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蛻變(小說)
第一章
清晨起來,太陽剛升到長江北岸那座山的白塔上空時,何子惠一個人來到了白虎頭懸崖下邊、一塊斜坡上的地里。那塊地后面亂石堆成的堡坎上,有一塊以前三合土打成的壩子,壩子靠懸崖凹處有一座廢棄的青磚瓦房。那座房子都垮塌一半了,殘留下來的那一半房頂上,還長出了一些雜草,墻上破損的窗戶上結(jié)了不少蜘蛛網(wǎng)。室內(nèi)外雜草叢生,草叢中傳來蛐蛐的叫聲。
這座房子就是陶波家的,他爸在他下葬那天對她說,以前他們家就住在這里。那時陶波的爺爺奶奶還在,一家人都是菜農(nóng),就在這斜坡上開荒種菜送到城河二街去賣。后來,縣里在這白虎頭山坳的平壩上建養(yǎng)豬場,占了他們家的一些田土,才被招進了飼養(yǎng)場上班。
陶波就埋在這塊土里,因為今天要搬家,何子惠又來看他了??吹綁炃澳侵甓∠慊ò晟⒙湟坏?,她在那里蹲了下來。仍能聞到一種幽香的味道。前幾天,她路過花市時聞到一種幽香的味道,找來找去,發(fā)現(xiàn)這種香味是從一株半人高的丁香花散發(fā)出來的,就把它買下來,栽到了陶波的墳前。她把這株丁香花,當成了她自己,讓它日日夜夜陪伴在陶波身邊。
明媚的陽光照在褐色泥土堆成的新墳上。繞著墳頭來回踱步時,看到有野草從墳身上長出來,她就把那些嫩草一根根地撥掉了……
原以為憑陶波他爸在單位領導那里說情,就能在飼養(yǎng)場分給陶波那兩間宿舍里多住些時日,沒想到在他去世剛滿一個月,飼養(yǎng)場管后勤的蔡老頭,就三番五次找上門來了。說她和陶波又沒結(jié)婚,還算不上是他的家屬,而且單位的宿舍本來就緊張,加上場里要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又新招了不少臨時工,住宿就更加緊張了。盡管樓下的沙和尚和車幺妹見蔡老頭三番五次來催她搬走,打抱不平和他吵過幾次,但何子惠覺得賴著住在那里也不是長久之計,就在自己門市部的樓上租下了一套住房。本來陶波的父母讓她搬到他們家去住的,可何子惠覺得自己是因為陶波,才進的他們的家門,如今陶波已經(jīng)不在了,如果還住到陶家去,于情于理都是說不過去的。盡管自己已經(jīng)懷上了陶波的孩子,這也是一個可以住到他們家去的理由,可她暫時還不想告訴他們這件事。至于什么原因,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何子惠?!?br />
“爸,媽,你們來了……”
陶波的父母站在路邊一株萬年青樹旁,倆人最近才消瘦下來的臉龐在陽光中顯得特別松馳,有些凌亂的花白頭發(fā)像浸泡過油似的,閃爍著光亮。看他們那樣子,仿佛是在一夜之間變老的。
“閨女,你今天改口了……”
“爸,陶波已經(jīng)走了,我替他這樣喊你們……今后,你們就把我當成他,也當成你們的女兒吧……反正我從小是個棄兒,是我媽撿來養(yǎng)大的……”
看到陶波媽默默流出了淚水,何子惠鼻子一酸,也流出淚來。她突然爬在墳上“哇哇”哭了起來。陶波媽過來,把她從墳上拉開了。
“他都走了一個多月了,別傷心……日子還得過下去?!碧詹▼屨f,“聽說你今天要搬家,就過來看看,看幫得上忙不?!?br />
被攙著走到路上,何子惠才從悲哀的情緒中緩過來。
“我聽沙和尚說,你每天都要到這里來……”陶波爸說,“該放下的,還得放下……搬走了也好,免得呆在這個地方傷心?!?br />
“閨女,這是陶波單位給的撫恤金,有兩萬多塊錢,我們在銀行存的是你的名字,你拿去吧……”
“媽,我不要……這是給你們的!”
“拿去吧,閨女……陶波生前最愛你了……你只有過好了,他在下面才安心啊……”
“媽……”何子惠撲倒在陶波媽的懷里,又抽泣起來。
“別哭了,閨女……我們上來時,看到車都停在公路邊了,你媽和桃子都在搬東西……沙和尚也在那里幫忙,我們回去吧?!碧詹▼屚崎_她,還把存折揣進了她外衣的內(nèi)包里?!皳旌昧?,需要錢的時候,拿你的身份證去取?!?br />
陶波爸轉(zhuǎn)身朝下面的石階走去,何子惠走在了他的后面。道路兩旁栽有幾棵桂花樹,樹蔭下散落著一地的金色花瓣,樹梢頭還未落下來的桂花,傳來一陣陣濃郁的花香。
半坡上,在幾幢房子的高空,一棵棵高大的香樟樹,凌空伸出的枝椏婀娜多姿,樹萌籠罩在樹葉的影子里,洞穿縫間的一束束陽光明晃晃的。
來到屋前的壩子上,何子惠看到沙和尚扛著一張飯桌從樓梯間下來,急忙走了過去。
“沙叔叔,麻煩你了?!?br />
“不麻煩、不麻煩!這樣的活,你們女娃娃又干不了?!?br />
桃子提著一大包東西從樓梯拐角下來了,何子惠問她:“我不是讓你叫兩個棒棒來嗎?”
“一早來了個買飼料的,一買就是一車,王秀英守在那里,那兩個棒棒上貨去了。”
“你就沒想到找其他棒棒?”
“你這幾樣東西,哪里需要找棒棒嘛……我不是打電話喊姨爹他們來了嗎?幾個人一會兒就搬了?!?br />
王秀英是在陶波去世后,辭掉飼養(yǎng)場工作的,原因是她發(fā)現(xiàn)上她男朋友的當了。那個男人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瞞著他們車間所有的人,說自己還沒耍朋友。要不是有天晩上她和他攙著手在街上散步,讓他那個當場長的親戚看到了,對他破口大罵,她還一直蒙在鼓里呢。何子惠是在她到家里來說起這事時,讓她到自己的門市上班的。由于她開的經(jīng)營部,是被幾個飼料廠授權(quán)在樂溫縣的唯一經(jīng)銷商,她賣的飼料全是批發(fā)價,縣里許多養(yǎng)豬場都是到她門市里來買飼料。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她和桃子成天忙得昏頭轉(zhuǎn)向,本來就想多請一個人來幫忙。
回到二樓的家里,陶波的父母也跟進了屋,何子惠看到他們?nèi)ゲ鸫?,就來到了有廚房的那間里屋。母親正在裝衣柜里邊的衣裳,看到陶波的被丟到一邊,何子惠說:“媽,陶波的衣裳也裝走?!?br />
“你又穿不上……拿去干啥?”
“都拿走吧……見到衣裳就如同見到了他?!?br />
“唉!你這個娃娃……”
看到母親猶豫不決,好像對她不滿的樣子,她說:“到時候,我去上墳,根據(jù)不同的季節(jié)燒給他……”
“這還差不多,那我用另外一個口袋單獨裝?!?br />
阿子惠又來到了有客廳那間屋子的里屋,看到陶波的父母把床拆了下來。這時,開車來的那個貨車駕駛員劉師傅進屋來了。
“劉師傅,麻煩你和我爸抬床墊吧?!?br />
“好呢?!?br />
平時,有些客戶是要求送貨上門的,何子惠常常照顧這個劉師傅的生意,都是老熟人了。
把所有東西裝上車,都快中午十二點了,何子惠在飼養(yǎng)場附近請大家吃的午飯。在吃飯時,沙和尚在餐桌上說,那次車幺妹來他家吵架,要不是她和陶波一起來幫他把車幺妹弄到醫(yī)院去,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事情來。
“……你們走后,我弄她到二樓去照片,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刀子把胸腔捅破了,都成血氣胸了……就急忙叫來救護車送到了縣醫(yī)院……前前后后,我在醫(yī)院守了她十多個晩上……還守出了感情……她不但沒報警抓我,出院半個月后,還跟她老公把婚離了,住到我家里了……”
“沙和尚……你艷福不淺喲,人家小你十幾歲。”陶波他爸說。
“還不是我這個人心好,”沙和尚放下筷子拍了自己的胸脯,一臉橫肉長著的那對小眼睛,流露出一種溫和善良的目光,“雖說我是個殺豬的,但也常常燒香拜佛……就是地上的螞蟻,我也怕踩了?!?br />
“阿彌陀佛……”
何子惠的母親這時合掌念了這么一句。
“這位大姐也信佛???”沙和尚問。
“我親家以前在廟里當過尼姑?!碧詹▼屨f。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沙和尚合掌對何子惠母親說道,“那我今天是遇到活菩薩了……難怪不得,你教出來的女兒這么乖?!?br />
“阿彌陀佛……”
母親又這么念了一句,還顯得十分莊重的樣子,何子惠就在心里嘀咕起來:這世界真像母親曾經(jīng)說的那樣虛幻不實嗎?可坐在桌上的人都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她又想到陶波已經(jīng)不在了,就一陣心酸,又覺得母親所言不虛了。可活著的人為什么還要好好活著呢?這樣的疑問,又讓她感到了迷惑,她決定在無人的時候問問母親,她那里或許就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吃罷午飯,何子惠對陶波的父母說,不用他們到上半城去,到時候她找兩個棒棒就行了。她還再三對沙和尚表示感謝,沙和尚說應該的,車幺妹也讓他來幫忙。
在去上半城的路上,她一想到沙和尚和車幺妹那樣的奇緣就嗟嘆不已,也許他倆就像母親在安慰她時說的那樣:這緣份啊,都是注定的,有緣才能在一起,沒有緣份是怎么留都留不住的。就因為沙和尚和車幺妹在這輩子有緣,就是經(jīng)過了一番折騰,也能走到一起來。
忙了整整一下午,搬到新家的家具才安裝到位。租來的這套住房在二樓,位于門市的相反方向,有兩室一廳一廚一廁一個陽臺。陽臺的下面是一座青磚瓦房的房頂,一天到晚人來人往的沙井路就在瓦房的左邊。這幢樓房是八十年代中期建成的,共有五層樓,房東在縣工商局上班,她家搬到單位新建的集資房去了。
傍晚,門市關門后,何子惠領著母親和王秀英、桃子到沙井路一家館子吃的飯。從門市往右走人行道十幾米遠,往下再走七八步石階,就到那家館子了。
吃飯時,何子惠對王秀英說:“以前我住在白虎頭,地方遠了不方便?,F(xiàn)在搬到門市的樓上來了,你再也不用住在門市里了,就住我家里來吧。”
“別別別……”王秀英嘴里正嚼著菜,還沒嚼碎,就吞了下去,“還是讓我住在門市吧……我已經(jīng)住習慣了,平時洗澡、洗衣裳倒是可以到你那來?!?br />
“你這個人也是,福都不會享了……住在家里,天天晚上還可以看彩色電視……”
“門市部不是有個黑白電視嗎?我看黑白電視就行了……”王秀英用筷子夾了一筷子素菜放進嘴里,嘴皮上沾著汁水,“住在門市多方便啊,晚上我還可以上街走走……也可以在晚上照看門市呀。”
“秀英,以前我們從未在晚上照看過門市。”桃子在一邊說,“大家都知道是豬飼料,誰會來偷啊。以前,我們關門后,就各自回家了,從沒見小偷來偷過?!?br />
這家叫“周記河水豆花”的館子,在公路下石階來的第二個門面,第一個門面是維修冰箱電視機、洗衣機的修理店。在白天,館子門前遮擋下面的蜂窩煤爐上,總是放著一口裝有豆花的大鐵鍋,被打好的、用來沾豆花吃的紅油味碟和青椒味碟,一排排地擺在鐵鍋旁邊的一張條桌上,用來吸引顧客。因為母親愛吃豆腐,所以,何子惠選擇在這家館子吃飯。在這之前的每天中午,她和王秀英、桃子三個人的午飯都是從這家館子端去的。
既然王秀英不愿意到她家里去住,何子惠也不好勉強她,不過,她對秀英這樣做還是感到了疑惑。吃罷飯,大家都各自散了,何子惠帶著母親到街上去逛了逛,順便到商場去買了些日用品回家。
第二天早晨起來,母親說城里的蔬菜賣得太貴了,想回羅家灣去摘些新鮮蔬菜回來,何子惠也沒攔她,就讓她走了。到了中午,何子惠把在家做好的飯菜,給秀英她們端下去時,剛走出樓梯間,就看到她的干哥哥姜毛夫婦、站在門市部人行道上那棵高挑的梧桐樹下和秀英有說有笑。那時正好有一輛客車從公路邊開過,輪胎掠起來的塵埃和尾氣讓何子惠咳了起來。聽到她的咳聲,王秀英被樹干遮住的那張臉伸出來,和姜毛夫婦那兩張臉一起,在看到她后都笑了起來。多么讓人感到親切的笑容呀,何子惠心頭一熱,走了過去。自從在她滿十八歲生日那天去過姜毛家,時間過去也快滿一年了,她再也沒見到過他們。
“何子惠,一年不見,都當上大老板啦,”姜毛說,“今天要不是路過這里碰到秀英……還不知道你在這里開門市做生意……”
何子惠把端下來的幾盒飯菜遞給了秀英,說道:“是好久不見了,哥、嫂子,你們這是到哪去來?”
“我那個表妹懷上孩子快生了,不知道住院生孩子還需要辦準生證……”劉春燕說,“都到醫(yī)院了,沒有準生證人家不讓住院……就讓我們給她辦準生證?!?br />
聽到她這樣說,何子惠想到了自己懷里的孩子,就問道:“嫂子,辦準生證麻煩嗎?”
“當然麻煩了。要單位開證明、戶口本、夫妻倆人的身份證和結(jié)婚證……麻煩死了?!?br />
“那沒結(jié)婚生孩子,能辦嗎?”
“當然辦不了啦,結(jié)婚的都控制這么嚴,沒結(jié)婚的當然辦不了啦?!?br />
“哦。還沒有吃飯吧?就將就到我家里去吃吧?!?br />
“你家住哪?”姜毛問。
何子惠往身后的樓梯間一指,說道:“從那里上去,住在二樓,租來的房子?!?br />
“今天就不上去了。”姜毛說,“我下午還有課,一會兒我們?nèi)コ远够垺瓕α耍阃形覀冝k的事,我們一直都放在心上的,可人家一聽說你是農(nóng)村的就不愿意了……現(xiàn)在好了,你進城了,還當上了老板,這事就容易多了……前兩天,我們學校新來的體育老師還讓我給他介紹個女朋友呢……他是榮昌人,才從體育學院畢業(yè)……抽空,我就帶他過來,你們見見面?!?br />
“不了……哥,我前男友才走沒多久……”
“那有什么?你們又沒有結(jié)婚……就這樣吧,我們先走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