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中，總有些瞬間，能溫暖整個曾經(jīng)；總有一些人，在時光的深處牽絆一生；總有一些故事，深藏一生的遺憾……
　　 小時候常聽父輩們說的“三歲能記老”，即孩子到了三歲，就能記住身邊發(fā)生的一些有意義的人或事，并如烙印一般，在歲月長河的波瀾里，歷久彌新，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在我的記憶深處，就深藏著一個永遠(yuǎn)不能淡去的名字——袁金芳。
　　 從記事起，每逢孩子哭，聽大人哄孩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別哭了，趕緊悄悄地，看袁金芳來了?！币粫r間，大聲哭叫的娃娃止住了哭聲，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門口或屋子的各個角落，生怕這個可怕的東西會突然破門而入，或從天而降。那時真不知道，袁金芳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是三頭六臂的怪獸？是呲面獠牙的妖魔？亦或深山老林的“狼外婆”？
　　 在真正認(rèn)識并了解了袁金芳之前，袁金芳到底是什么縱然不知，但這三個字，卻是真正有著巨大的威力，成為大人哄孩子的“有力武器”。盡管我也異常害怕，但依然在心里默默期盼著這個怪獸能出現(xiàn)在眼前，那怕就一眨眼的功夫，好讓我一睹其真面目。
　　 一天下午，我從外面玩耍回來，剛一進(jìn)門就看到母親和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在院子里說話。那女人看起來年齡很大，臟亂的頭發(fā)散開著、任由微風(fēng)撩起。表情呆滯、木然，說話顛三倒四、時而自言自語。她的皮膚就像霜打的茄子般、布滿褶皺，還有一層快要掉下來的粗皮。干裂的嘴唇有點(diǎn)發(fā)白，滲出斑斑血跡，可能是因?yàn)樽齑教鄣木壒拾桑空f一句話就吸一口氣，反復(fù)吸著，時不時還皺皺眉頭。
　　 見我進(jìn)門，她把失神呆滯的目光轉(zhuǎn)向我，四目相對的瞬間，我慌忙垂下眼睛，不敢直視她渾濁的目光。在心里稍微躊躇一下后，我又開始打量起來：上身穿一件棉襖，破爛不堪，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個歲月的洗禮，除了腋下其它地方都已發(fā)白，已看不出當(dāng)年的底色。錯亂扣起來的紐扣，一只無力墜著。褲子很短，半截腿露在外面，與其說是褲子，不如說是一塊遮羞布更恰當(dāng)，風(fēng)來，它們就像兩片簾子，擺動不已。腰間的一條布褲帶，不知有作用沒，一頭掉出來老長半截。肩上的布挎包，臟得看不出顏色了，雙手握著一根不粗不細(xì)的長棍子，是打狗用還是防身用不得而知，總之算是全部家當(dāng)吧！這樣的穿著更準(zhǔn)確地襯托出她是瘋癲的，因?yàn)槟壳盀橹梗袼@樣的人，我見過的。
　　 她一直原地走動，嘴里也一直念念有詞，沒人能聽懂她的心語，也沒人愿意挖掘她的心思?？赡苁且x開的樣子，母親把一雙舊布鞋塞到她手里，她推搡著不要。我低頭看她的腳，這是一雙沒有穿過襪子的腳，也是沒有洗過的腳，常年的污垢積壓，看不出皮膚的顏色。一雙破鞋子，有前頭無后跟。絮絮叨叨中，我聽到她對母親說：“她姐姐，你人真好！”我很詫異這個稱呼，感覺她和母親很熟悉一般。母親讓她把那雙破鞋子扔了，把這雙新的穿上，她說：“不急，慢慢她就換了?！闭f著把鞋子往腋下一夾，朝門口走去。母親又急里忙里地跑進(jìn)廚房，拿出幾個饅頭塞在她的挎包里。我跟隨母親把她送到大門外，她低著頭，走兩步退一步，又走兩步退一步，像是找什么東西，一直重復(fù)著……
　　 我才想起問母親她是誰，母親嘆口氣說：“是袁金芳，你舅母的媽?！彼孟裢藭r常嚇唬我們的話。袁金芳，袁金芳……我喃喃的叫著，多么熟悉的名字??！母親的這一回答無疑對我扔了個炸彈，我瞪大眼睛，結(jié)巴著半天說不出話，又急忙問母親：“這是不是你們常用來嚇唬我們的那個袁金芳？是不是她？”母親又嘆了口氣說：“就是，有精神病，嚴(yán)重的時候胡整胡鬧，因?yàn)楹芏嗳硕寄菢雍逋尥?，久而久之都順著來了?！碧彀。@么一個人，起碼在我看來很可憐的一個人啊，可在孩子們的心中卻是魔鬼般的存在，瞬間感覺有些不自在，難過。不禁又跑上前去，盯著眼前這位滿眼茫然、渾身寒酸的女人、細(xì)細(xì)打量。這回沒敢靠那么近，畢竟心里有陰影，我怕她的棒子無行中給我當(dāng)頭一棒，或突然間變成呲面獠牙的怪物。也就是在這一小小功夫，圍上來好多閑浪的人，小孩跟隨其身后，大人多半挑逗似的問上幾句，孩子們躲在大人胯后，不時向她投去一個小石子，或是圖個開心，或是探探深淺吧，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只有默然不語，充當(dāng)著其中一名圍觀者。
　　 她朝我有意無意嘿嘿了兩聲，我心里還是有點(diǎn)毛骨悚然的。只是她的眼神沒有一點(diǎn)惡意。我一次又一次看她的臉，渾濁的眼神，土色的皮膚，那一雙深陷的眼窩中，不知留下了多少歲月的滄桑。我想告訴所有人，曾經(jīng)的她，也許溫柔過，善良過，也愛過，有過懵懂的初心……只是，不知道在她的人生拐點(diǎn)，發(fā)生了怎樣的意外。誰都想象不出來，是怎樣的生活，會把一個好好的人變成一個傻子，變得從此脫離生活軌跡。
　　 天快黑了，我懇求母親讓她留下來，母親說：“留不住，她是一個胡轉(zhuǎn)慣了的人，隨遇而安?！蔽矣挚粗谋秤埃邇刹酵艘徊?，走兩步退一步。一群大點(diǎn)的孩子，不知是誰編的順口溜：“袁金芳，金子銀子往下淌，袁金芳，金子銀子往下淌……”在他們的吶喊哄笑聲中，她仍然無動于衷，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前挪動腳步。我很生氣地驅(qū)趕那群孩子，非常擔(dān)心她這樣的走法，什么時候才能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那晚我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怕她沒地方住，可母親明明說她四海為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母親說，盤盤路底下有個石洞洞，有不少像她這樣的人在那里留宿，還有場里的麥草窩窩，也是他們暫時或永久的棲身之處。母親還說她在別人家的牲口槽里睡過，把半夜添草的人差點(diǎn)嚇個半死。我估計(jì)那可能是冬天吧，她是為了取暖才進(jìn)到驢圈，驢圈有門，可以遮擋風(fēng)寒。我現(xiàn)在最怕的是，石洞洞在村外，離莊戶人家很遠(yuǎn)，要是有狼來了，有紅臉綠下巴的怪物來了……我不敢想象結(jié)果，替她擔(dān)心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她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
　　 可能因?yàn)樗俏揖藡屇赣H的緣故，我對她不再那么畏懼，她能生出我舅媽那樣的大美人，我佩服還來不及呢！想想舅媽，活脫脫一個美人坯子，高高的個子，大大的眼睛，白凈的皮膚，干活利索，唯一不足的就是茶飯不行，看看她的母親，想想也情有可原。母親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和正常人一樣。果然，我的猜測沒錯。母親說沒人知道她為什么變成了這樣，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其實(shí)想想，生活本來有很多無法想象的意外，今天和明天，都是未知數(shù)。她經(jīng)歷過的傷痛和絕望，只有交給時間。
　　 我和她真正熟悉是在舅媽家，那時候，我的假期幾乎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外婆家在西吉白城，那里基本屬于川區(qū)，對我山溝溝里的人來說，感覺來到了世外，見了大世面。由此，外爺舅舅見了我就說：“山包包幾時來的？”一聽這話，我就嘴一噘，狠狠的剜他們一眼，不依不饒道：“誰讓你們把我媽嫁到山溝溝那邊去呢？”他們就無話可說，一笑而過了。
　　 外婆家對面那條寬寬的沙鋪的公路，給我的童年留下了無限遐想。我時常坐在壩沿上，看著稀疏的汽車來來往往，它們一開過來，我們就歡呼雀躍。不知道那條路一直通向哪里，但起碼在我的心中，和夢想一起慢慢長大……
　　 這時候，我經(jīng)常能見到夾著棍子的袁金芳，在這里不能叫名字了，她屬于奶奶輩的人，我應(yīng)該叫她袁奶奶才對。也就是這個階段，我對她完全沒有了戒心，我們一伙瘋丫頭在外面玩，她在外面絮絮叨叨地原地轉(zhuǎn)。我們玩累了，就跑過去逗她，她開始記住了我和小姨的乳名。我隨手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梅花，她夸我畫的很好。我還自豪了一陣呢！小姨和我同歲，我們之間沒有年齡差距，在輩分這塊也就沒那么計(jì)較，親的跟姐妹一樣。
　　 舅媽的房子里，土坯墻是用報(bào)紙糊起來的，家家如此，沒報(bào)紙的人家就用學(xué)生寫過的本子或不用的書來糊，糊起來的墻干了很白，很亮堂，也掉不下來泥片子。我最喜歡雙手扶墻上，看報(bào)紙上的新聞散文雜文之類的東西。那天她也在炕上，我無意間聽見她竟對著墻壁讀字，就趕緊湊到跟前問：“你也認(rèn)得字嗎？”我指著那串字讓她讀，:“中——國(gui)——共——產(chǎn)——黨……”她把國讀成gui，在父親那個年代，他們都把中國(zhongguo)讀成zhonggui，已經(jīng)深受影響了。聽著她讀字，我驚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伸出手指頭，又指著其它的大字讓她認(rèn)，果然，簡單的她都能讀出來。那一刻，我的心是熱烈跳動的，也是異常感動和興奮的，但最多的還是遺憾，她是精神出問題了，但在潛意識里，她的意念沒有模糊，她的頭腦還是清醒的，“中國”這兩個大字，她能毫不含糊地大聲讀出來，這就是不變的真理。也許這幾個字她是烙印在了頭腦里的，并牢牢的封存，這不就是至高無上大愛嗎？她還對我說，門前那條通向遠(yuǎn)方的沙子鋪就的公路，也是她修過的。那時的話有的我已模糊記不清了，但我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牢牢封存了這個記憶，只是無從考證，問外公，他說那是胡咧咧的，那話你也信?？墒俏倚虐?，那條公路不就是人用鐵鍬一下下開辟出來的嗎？那么大的工程，得有多少人來參加啊，也許她就是其中之一呢！一想到這里，我幼小的心靈，竟對她悄悄地肅然起敬起來。
　　 一個人，不管她腦袋好不好，骨氣都是骨子里帶的吧，我確信。她的破布挎包里，背著熟的、生的干糧，有的饅頭都發(fā)霉長毛了，切好的面葉子飯，因干翹成了弧形。不知是掉了又撿起來的還是咋回事，飯里面摻雜著樹葉柴根之類的東西，我和小姨讓她倒掉給她做點(diǎn)好的面，她就是不行，非把自己的干面下鍋里，又自己撈出來，不管里面的雜物，也不管熟透沒有，也不讓我們插手，一股腦倒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塑料盆子里，然后端到外面，一邊吃一邊轉(zhuǎn)，說一陣笑一陣。我和小姨在門縫偷窺，我小聲說：“那么一盆飯吃完，脹死了咋辦？”不可置信的是她居然聽到了，幾聲嘿嘿過后，就聽見她含著恥笑的味道：“就脹死了，嘿嘿，嘿嘿，不咋滴……”陰森的聲音，嚇得我們趕忙縮回去。
　　 上初中以后，去外婆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以至于好多年都沒見過她，甚至忘了她的存在。一天下午放學(xué)，我要去街上買點(diǎn)東西，就約幾個同學(xué)一起，學(xué)校離街道也就幾分鐘，從校門出來下坡再上一個坡就到了。剛上街道，就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個圈，有起哄聲，也有笑聲傳出。出于好奇，我們也分開人群鉆了進(jìn)去。這一進(jìn)去不要緊，讓我看到了一張多么熟悉的臉??！——袁金芳，那一瞬間，我有點(diǎn)蒙，心律開始變得不齊。那張映入眼簾的臉，是那么那么得熟悉！她更是老了很多，消瘦的下巴托起一張?zhí)咸喜唤^的嘴，蓬松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胡亂飛揚(yáng)。她拖著瘦弱的身軀，手舞足蹈，唱著一首老歌，用敲碟子打碗配樂，雖然很滑稽，可我沒笑，笑不出來。我只感覺風(fēng)都能穿透她單薄的身子，讓人好生心疼。
　　 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她驚奇地說:“這是海海（我的小名）么？海海，你在這兒咋著呢？……海海得花兒畫地好很……”一時間，一雙雙眼睛一齊射向了我，同學(xué)還搗鼓了一下我的胳膊，問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呆在原地不敢抬頭，含糊其辭，甚至她后面還說了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慌忙從人群中溜了出來，如負(fù)重釋！
　　 我不敢相信，這怎么可能呢？都過了多少年了，她怎么還認(rèn)得我呢？而且還記得我？還能叫出我的名字？還能記得我畫的花？我分明聽到她叫我的聲音那么驚喜……可這時候的我，不知道那根筋搭錯了，生怕她追出來，就麻溜的往學(xué)校跑，像躲瘟神一樣的逃離……從那以后，每次去街道，看到有她的地方我就繞著走，特殊時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不讓她看到。我掩耳盜鈴，絞盡腦汁，用內(nèi)心的實(shí)話說，是怕同學(xué)們笑話，笑話我怎么有這么個瘋親戚，那我以后怎么抬頭……
　　 一次，透過人群的縫隙，我看到她大聲喧嘩，要去找她的苗姨娘，說她的苗姨娘對她很好，老給她吃的東西，她想了要去看看，不知道苗姨娘在不在，她自言自語，沒人隨聲附和。她說的苗姨娘是我一個同學(xué)的媽，就在街道不遠(yuǎn)處住著，由此可見她是一個多么有情義的人。她雖然回報(bào)不了別人什么，卻一直記著那個人的好。知道感恩，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
　　 說實(shí)話，有些人一旦錯過，就是一輩子。當(dāng)我認(rèn)識到自己嚴(yán)重的錯誤時，當(dāng)我想為自己的無知懺悔時，當(dāng)我想賣兩個饅頭，想買一斤糖果給她的時，當(dāng)我更想還她一個稱謂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了。步入生活，已被柴米油鹽磕絆，哪里想見一個人就能見到。在沒有信息的年代，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這種煎熬壓在心底，折磨了我大半人生，我曾在心里向她說過一千個一萬個對不起，我曾默默地祝福她平安健康的游戲在這個世間。等我有了孩子，在哄孩子不哭的時候，我也會情不自禁地說：趕緊悄悄，聽袁金芳來了……每次這樣一說，我的心就會跟著一緊。
　　 后來，聽人說，她在去新營的路上出了車禍，再沒醒過來！我難過了好一陣子，淚光中又看到她的身影——走兩步退一步，又走兩步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