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婆婆來了(散文)
一
婆婆來的時候是大清早,女兒上學走后不久。
那時,天剛放亮,窗外滿目清輝,如物嵌在鏡中、浸在水中,清澈透亮,一片明凈、光潔、清雅,似乎塵世從沒有沾染過一點世俗的塵煙,而樓內(nèi)卻光線還有些灰暗、低沉,如云霧籠罩,藏滿心事。
我依常起的床。照例給女兒做了早點,端在餐桌,等女兒吃過走后,收拾完廚房,正偎在床上看手機上收藏的小說《照相館》,被文中一些似曾相識的情節(jié),感染得心潮起伏,浪花翻滾,暗合著屋內(nèi)的光影憂心忡忡、悲天憐人。
我是那種人前笑,背后哭,假裝堅強的人,不肯輕易在別人面前表露傷痛。
聽到悶悶的,不急不徐的敲門聲,我立馬回過神整理了一下情緒,心里暗暗嘀咕:這么早,會是誰呢?誰會這么早來我家?這個時候家里是輕易不會來人的?尤其那些社區(qū)、物業(yè)收費的,都是在晚上。帶著滿腹孤疑,我開始不情愿地下床,負面情緒也早逃之夭夭。
也許是敲錯了。心里這樣一想,身上穿著棉睡衣,我沒有換,趿拉上拖鞋,直接到了門前,睜大眼睛對著貓眼向外看。
樓道燈亮著,原來是婆婆,站在昏黃的燈光里,臉正對著門,巴巴地望著,身影瘦小,一頭白發(fā)分外耀眼。我趕緊打開了門,一股冷風隨婆婆灌進,不由哆嗦。我側過身,趕緊關了門,伸手挽住婆婆一個胳膊,往里走。
二
因樓高,七十多歲的婆婆極少來我們家。以前女兒小時,在她們家,她往回送女兒,都是送到樓下,等看到女兒從窗戶喊奶奶,向她揮手,她才轉身離去,但從不上樓來。
其實是三樓,并非高。婆婆不愿上樓,或許還是有心結。我婚后買這個樓房前,一直和婆婆住了八年,相處基本融洽。但不同時代的人觀念不一。有一點,我們夫妻做什么事,有什么決定,必須征得婆婆同意,為此也有分歧,偶有不愉快發(fā)生。老公是孝子,母命難違,他從來不反駁婆婆,而是言聽計從,讓自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般,沒主見。為此,我決定買房出來另過。那時好多企業(yè)都不景氣,改制的改制,下崗的下崗,工資也普遍低,老公所在的單位半年才發(fā)一次工資,我也一年只上幾個月班,能維持日常開支就不錯了。一輩子節(jié)衣縮食受錢的困擾窮怕了的婆婆,知道我們手中沒有余錢,一切靠借,怕我們借錢買房,有生活的,沒還賬的,有還賬的,沒生活的,日子過得艱辛拮據(jù),重蹈她的覆轍,她堅決不同意我買房,有幾晚,坐在我的床前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勸說。我是那種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輕易更改的人。知道我心意已決,婆婆就把我們一起住的房子要讓給我們住,為帶我女兒方便,她們決定就在我們附近租房住。
那時我們一起住的房子140平米,三代人住綽綽有余,且孩子爺爺與老公都在外上班,只有周末才回來,平時就我和女兒、婆婆,這樣就如同我把婆婆攆出去了。我沒有接受婆婆的安排,而是與老公偷偷看好了現(xiàn)在的房,并借錢交了房款,生米煮成熟飯,婆婆不得不接受了現(xiàn)實。此后,她只在我搬家那天來了家里,再極少登門。而老公去了后,她倒主動開始登門了。
前一天婆婆曾打電話問我老公的一件毛衣。她說,那件毛衣灰藍色,一斤線當時四十多元錢呢,相當于現(xiàn)在四百多,她斷斷續(xù)續(xù)用了兩個月才織好,要我留著,她來取。我說,媽你不早說,我已同別的衣服扔灘上了。婆婆頓了下低聲說,東(老公乳名叫東東)去時,她萬箭穿心,鮮血直流,精神恍惚,哪想到這……
三
用救護車,我把老公從西安唐都醫(yī)院轉到酒泉市醫(yī)院感染科,二十多小時的長途跋涉,路途顛簸,回時意識尚清醒,能說話,還能下床的老公,到了酒泉就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醫(yī)生讓我們提前準備后事。我不相信老公會這么快。回來時,西安的醫(yī)生再三交代,要我不要放棄治療,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就是希望非常渺茫。只要有一線生機,我哪會放棄。所以到了酒泉,我堅持讓醫(yī)生用最好的藥,不管在不在醫(yī)保范圍,盡全力救治。過了四天,老公醒過來了,但再也下不了床,翻身都要人幫忙,什么也不能自理,狀況無法樂觀。此后根據(jù)一次次治療后的化驗指標,老公并發(fā)癥越來越多。醫(yī)生說西安都治不好的病,我們這里更不可能,再次要我們提前做準備。為此,我們不得不忍痛接受現(xiàn)實。因為醫(yī)生也具體說不上老公具體會在哪一天會沒有,所以在醫(yī)生全力治療半月后,感覺起死回生無望下,一天,我要老公弟弟與長女伺候老公,我回到家收拾夫的衣服,以防老公突然沒了,手忙腳亂,忘這忘那。
自夫住院,我一天也沒離開過,怕夫多心,我給他說,是辦社保上的一些事,需要回趟家,第二天就來。夫以默許的目光向我點點頭。
依風俗,夫的衣服要在出殯時一起全部帶上扔了。因為我們就是開服裝店的,夫的衣服都是新什么穿什么,大多八成新,好些都沒上過身。我回來整整收拾了一天半晚。夫沒有上過身的衣服,單的棉的,有十多件,就單獨裝起來留給我哥與夫弟分穿,一些保暖的,留給公公,還留了五套西裝,一件棕黃色皮衣,夫的衣服只要是穿過的,我都全部打包裝了差不多有十大袋子,等出殯那天一起扔。
夫自住院,飲食起居都是我親力親為,頓頓飯都是我親自做的。我回來,只能買著吃。第二天,我趕早回到老公病房,到了床前,老公伸過一只手攥緊我的一只手,一只手把我的頭按下,臉貼在他的胸膛,按了好久才放開,仿佛我離開了一個世紀。我雙手撫摸著老公憨笑的臉,問老公想我沒,老公點了點頭,眼角就溢出了淚水。
四
婆婆說的那件毛衣,自我開上服裝店,夫就穿的店里的,那些手工織的就沒再上過身,一直在柜子里躺了差不多有十多年,自是首扔的。那是我們結婚后,記不清是哪一年,婆婆給老公親手織的。元寶針,當時很流行的針法。婆婆從不串門閑聊,沒事也不上街轉悠。印象里,慈眉善目的婆婆總是坐在陽光下不是織毛衣就是做針線活,那樣子像一幅畫面一直定格在我的心底。她依院落走廊墻面坐一個馬扎,陽光暖暖地照著她,她的雙手不停地翻轉,似乎有著無窮的力量。
那時候,我與老公工資都不高,每年過年時,只給婆婆50元錢,而婆婆并不花,用它稱成毛線,不是給老公織毛衣,就是織毛褲。婆婆不僅毛衣織得極好,針線活也是一流。我的兩個女兒,在上初中前,都只穿奶奶做的鞋,說柔軟舒適,沒腳氣,比買的漂亮鞋好。我整理夫衣服時,除婆婆說的那件毛衣,八分新的婆婆織的毛衣,還有一件淡綠色和紅色的,毛褲兩條,毛背心一件。現(xiàn)在已極少有人穿手工織毛衣,送人也沒人要,且怕人家有忌諱,所以我都收拾在了一個大大的衣服帶中,和其他衣服袋,提前一天就拿到了殯儀館。
我給婆婆說,她要找的那件毛衣已經(jīng)扔了。婆婆又為何事而來,我不得而知。
我沒有看婆婆布滿皺紋的臉,我知道這短短不足十分鐘的路,她是淚水浸泡過來的。我把婆婆攙扶到沙發(fā)上坐下。一百五十斤重,體態(tài)雍容的婆婆,因夫的生病、住院、離去,如今面目憔悴,眼窩深陷,還有不到120斤,走路蹣跚。
婆婆開門見山。說那時心亂,忘記給我交代,說剩下的衣服就留作紀念,別再扔了,還說缺穿少衣的年代,人都爭搶著要人沒了的衣服,而今的人條件好了,衣多,也講究了,不是新的,都不好意思給人送。
我哽咽著嗯嗯應著。
坐了一會,交代完,婆婆走到老公相前,取下,一手拿著相框,一手撫摸著老公英容,早已泣不成聲:“你乍就舍得把媽媽丟下呢……”
我打開衣柜,婆婆把我留下的五套西服,一件皮衣,拿出來一件一件端詳,細瞧,撫摸,說都新新的,像沒穿過一樣,別再扔了,留著吧!我點點頭,眼睛模糊不清。她說要把那件棕色黃亮的皮衣拿上,說讓夫弟穿,如果不穿,她留著做紀念。
夫1米88的個子,196斤,肩寬背闊,挺拔英俊,適合穿西服,且是特大號的。開店前,他的衣服都是自己買,我沒怎么操過心。自開了服裝店,夫的衣服基本都是我進貨時給單獨拿的。每件衣服都有記憶。那件棕黃色皮衣是大女兒去江西上大一,我與夫送女兒回來,路過蘭州,進貨時我們一起看著買的。夫本英俊帥氣,人又高大筆挺,穿上那件皮衣,更加英姿颯爽,英氣逼人。但這件衣服只適合春秋穿,這兩個季節(jié)都短,所以夫一年他穿不了幾次,還新新的。
五
關于夫最后的穿戴,我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也為了讓夫的家人滿意,我全部委托公公婆婆,姑姐夫弟給買與訂做,我沒有參與。他們把置辦的夫穿的衣服用一個紙箱子提來時,我沒有打開看,因為從內(nèi)心深處,我實在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直到夫落氣那天,給夫穿衣服時,我才看到那些衣服:一件淺粉色豎條襯衫,一件半長風衣,深藍色帶千禧花圓形圖案的棉衣棉褲,灰色莫代爾線褲,白襪子,休閑運動鞋,是我與公公,大女兒三人給夫穿的。
沒有太陽的冬日,陰冷凄清。天上陰云漫布,寫滿塵世憂傷,一如我們沉甸甸的心情。婆婆走時,眼里還擎著淚。我隨婆婆一起下樓去店里。我一直挽住她一只胳膊,一步步默默陪她走出小區(qū),離婆婆家不遠,才折返向店門去。
這天,婆婆不僅清晨來我家了,而且中午也來了,下午也來了。中午她給我和女兒用保溫桶送來了熱氣騰騰的餃子,下午給我們送來了剛出鍋的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