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歸途(小說)
男人迎著雨霧走了一天加一上午的路程,稀疏的槍聲漸行漸遠。晌午時分,男人路過一個鎮(zhèn)子,肚中饑渴,望見前方有家鋪子,門框上方的牌匾寫著“遠方食店”四個黑體大字?!斑h”字左邊的油漆剝落,粗看像一個“元”字。男人朝食店走過去的時候,隱約聽見從遠處飄來陣陣悠揚的鐘聲。
食店內(nèi)光線暗淡,一男一女兩個伙計幽靈般忽隱忽現(xiàn)。午飯時間已過,食客寥寥無幾,五十多歲的老板趴在柜臺上瞌睡,時不時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油黑的桌面上汪著一灘稀薄透亮的涎水。
男人呼哧呼哧地吃完一碗素面,付賬后壓了壓癟下去的口袋,起身準(zhǔn)備離桌。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女人進門便道,老板,打一碗黃酒。聲音甕甕的,像剛從酒壇里撈出來似的。男人和紫衣女人擦肩而過,對方?jīng)_男人笑了笑,男人也回對方一笑。她是誰?似乎從未見過,細看之下似乎又在哪兒見過,男人一時想不起來。
男人二十一歲那年離開了故鄉(xiāng),二十年過去了,男人一次都沒回去過。男人一直想回去,始終被各種事情羈絆,一直無法回去。
前天夜里,敵我雙方?;鸬臅r候,男人躺在戰(zhàn)壕里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男人見到老母親躺在病床上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男人的小名。男人口里應(yīng)著母親的呼喊,一個激靈,突然就醒了。時值后半夜,四周一片靜寂,月光慘淡,近處遠處燃燒著點點火苗,戰(zhàn)友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大約都睡著了。也難怪,戰(zhàn)友們在這個陣地上堅守了六天五夜,擊退了敵人的十四次進攻,雙方傷亡慘重,活著的早已筋疲力盡。男人再無睡意,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有關(guān)母親的畫面,隨之而來的是,童年的一些人和事脈絡(luò)清晰潮水般從遠方涌來。黎明時分,男人決定回故鄉(xiāng)看望母親。男人沒驚醒戰(zhàn)友們,讓他們多睡一會兒,為下一輪的戰(zhàn)斗養(yǎng)精蓄力。男人想,或許這一別,就要和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永別了,他不想離開他們,他更不想做逃兵,尤其是在這個生死攸關(guān)的戰(zhàn)場上??墒?,他實在想回去看看母親,如果剛才夢里的情景屬實,說明母親的大限真的到了,那么就更要回去見上她老人家最后一面了。想到這里,男人的眼眶里有了淚水,他舉起右手,向躺在地上的戰(zhàn)友們行了個軍禮。
毛毛雨還在飄落,霧氣越來越濃,天空愈發(fā)的灰暗。街上冷冷清清,遠處的山巒和建筑物在白茫茫的雨霧里忽隱忽現(xiàn),一只燕子斜斜地落在不遠處的電線桿上,抬頭左顧右盼,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男人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沒有尾巴的燕子。此時,男人莫名地生出一絲憐憫來。男人珍惜一切卑微的生命,一只蹦跳的跳蚤,一只飛舞的蝴蝶,一只蠕動的蚯蚓,一只迷路的螞蟻……只有在卑微的生命面前,男人似乎才有信心抬起頭來。男人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不像個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多年的軍人,不像,太不像了。
一輛綠皮火車吐著霧氣鳴著汽笛從雨霧里駛來,驚到了那只落在電線桿上的無尾燕,它撲棱棱地飛了起來,驚慌失措的樣子,動作笨拙滑稽。男人忽然覺得,無尾燕就如現(xiàn)在的自己,不由涌出一股悲涼來。
看著遠去的火車,男人恍惚了一下,他不知道這輛火車從哪里來,又開往哪里去,感覺和故鄉(xiāng)的方向正好相反。早上男人躲在一輛運煤的火車上,想搭免費車回故鄉(xiāng),被火車司機發(fā)現(xiàn)后把他轟了下來,還招來一頓奚落。
男人從早上到現(xiàn)在一直問路,把故鄉(xiāng)的名字說得滾瓜爛熟??粗矍翱v橫交錯的大路小道,男人茫然了,不知道何日才能回到故鄉(xiāng)。
雨霧天氣,天黑得更快,男人加快了步伐,爭取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個歇腳處。
一路上,男人的腦海里老是出現(xiàn)故鄉(xiāng)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以及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他仿佛看見,母親弓著背,站在屋旁的大柳樹下朝村外眺望。男人離開故鄉(xiāng)的那一年,母親六十三歲,背有點駝了,現(xiàn)在八十三歲高齡了,她那羸弱的身板,應(yīng)該早就被生活的重?fù)?dān)壓垮了。男人清楚記得,那天早上也是雨霧天,母親一個勁地往他那黑色的布包里塞路上吃的東西,都是母親親手做的家鄉(xiāng)小吃,有艾草粄、水煮芋頭、番薯干以及六個熟雞蛋。雞蛋是家里最高級的營養(yǎng)食品,一般不輕易食用,要有貴客來了才煎一兩個擺上飯桌上。母親說,六個表示六六順,一路順,事事順,出門人圖個吉利。
男人想到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搖頭長嘆。離開故鄉(xiāng)候,男人的雙腿好好的,現(xiàn)在右腿殘疾了,成了跛子,走路一瘸一拐。
天色,愈走愈暗,路,愈走愈小,眼前是一條彎曲的坑洼路,一眼望不到盡頭。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男人走得更急了,空曠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不,男人忽然聽到還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聲音來自身后,忽遠忽近,飄忽不定。男人下意識回過頭,看見三丈開外有個女人,是食店里那個紫衣女人。紫衣女人不緊不慢地走著,依然對男人笑。男人這回沒有回笑,因為他感覺這個女人不正常。至于哪里不正常,男人也說不清,只覺得這個女人有點怪怪的。
男人加快腳步,紫衣女人也加快腳步;男人停下來,紫衣女人也停下來。兩個人始終保持一段距離。約莫又走了一刻鐘的時間,男人發(fā)覺身后沒有腳步聲了,回頭,紫衣女人竟然不見了。
男人看看四周,周圍只有一條路,可是始終不見紫衣女人的身影。倒是那只無尾燕出現(xiàn)在男人的前方。
黃昏來臨,男人來到了一個村子,一條青石板路直通村子的大門,周圍蒿草叢生,不見一個人影,凄涼地籠罩在雨霧里,一片破敗蕭條的景象。
男人進了大門,左邊一間屋子門房緊鎖,右邊也有一間屋子,屋內(nèi)亮著一盞煤油燈,用玻璃燈罩罩著,里面的煤油快要燃盡了。男人朝屋里望了一眼,看見朱紅的柜頭上隨意擱著一架老式唱機,里面?zhèn)鱽磉捱扪窖降母杪?。屋里沒有一個人,冷森森的,好像許久不曾有人住過;門也是一直沒關(guān)閉的樣子,唱機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打開了。男人想,門開著,燈亮著,里面肯定有人,他想問問人,自己今夜可不可以在村子里投宿。
男人走了進去,這里有兩間房子,外面一間看起來雖然明亮些,但走進去一會兒,就顯得陰暗了;里面一間的門開著,像一條深巷,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男人不敢進去,站在門口問,里面有人嗎?沒有人回答,聲音傳到深巷里,又彈了回來,嗡嗡作響,似乎捂在一口缸里。男人想,這里的人可能出去了,又覺得里面似乎有人,明明聽見里面有東西的撞擊聲,雖然很輕,卻聽得真切,可是,就沒人回應(yīng)。男人不由自主地往里走了一點,又問了聲,里面有沒有人?還是沒有人回應(yīng),男人感到有點失望,不甘心,又往里走了幾步。猛然看見,眼前一個六十多歲七十左右的瘦老頭,此刻正閉著一雙水泡眼,半躺在一張?zhí)僦频奶梢紊?,十個手指在兩個膝蓋上有節(jié)奏地彈上彈下,口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大約是跟著唱機里的人唱歌。
男人喊了一句,老哥!沒反應(yīng),再喊一句,還是沒反應(yīng)。當(dāng)男人想提高聲音再喊時,老頭睜開渾濁的雙眼,側(cè)目問,什么事?繼而瞟了男人一眼,說,你是誰?到我屋里做什么?哪個叫你進來的?
是這樣的老哥,男人說,我是過路之人,現(xiàn)在天色已晚,想在這里借宿一晚,可不可以行個方便?
男人在等老頭回答。
老頭卻久久不回應(yīng),仍舊半躺著,睡著了似的一言不發(fā),瘦得皮包骨的左臉頰抽搐了幾下,仿佛被蚊蟲叮咬了。外間的唱機還在咿咿呀呀地唱歌,男人一句也聽不懂。
男人剛想返身離開,老頭說話了,出門一直往右拐,有間屋子你可以住。
男人想問仔細些,看了老頭一眼,又不想問了。
順著老頭的指點,男人出門后一直往右拐。進了村里的一條街道,似乎熱鬧了一些,還是很少見到人影。流浪狗倒有兩只,一黑一白,不懷好意地看著男人。路邊的遮雨棚里有賣瓜子水果的,也有現(xiàn)場炸油餅子的,香味撲鼻,男人又感到了饑餓。一陣風(fēng)吹來,一家寫有“王記豆腐”的紙招牌,發(fā)出啪啦啪啦聲響。愈往街的另一頭走,男人愈感覺陰冷。再往右拐,人忽然多了起來,建筑卻愈發(fā)古老,道路卻愈發(fā)蜿蜒曲折,迷宮一樣。
又向右拐了一個彎,忽聽到喧嘩的聲音,有小孩打鬧的聲音,有大人呼喚小孩歸家的聲音,有咳嗽聲,有腳步聲,有爭吵聲,有點像集市的景象。可男人仍然覺得冷清,因為他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枯枝敗葉在空中飛舞。也許這些聲音是從屋里發(fā)出的,但每家每戶都大門緊鎖,窗戶緊閉。男人杵在那里,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一陣風(fēng)險些把男人吹倒,他挪動了幾步,往前走去。所有的門都緊閉著,男人不知道該叩響哪一家的大門,他猶豫著。天空像一把巨型大傘,開始一點點合攏,道路開始模糊了。男人想,必須叩開一家門,然后找個地方住下。但是,該叩哪一家的門呢。那個怪老頭只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出門一直往右拐,有間屋子你可以住。到底是哪一間屋子?
正當(dāng)男人焦急時,忽見眼前有個簡易旅店,像新開的,刷在墻上的白灰還沒干透,有一處還往下流,白蚯蚓一樣蠕動。男人在門口問了一聲,有人嗎?稍頃,男人聽到噔噔噔下樓梯的聲音。十幾秒鐘過后,一個矮小的謝頂男人迎了出來,他笑瞇瞇地對男人說,來了啊。好像他專等男人來住店似的。男人說,我要一間房。謝頂男人還是笑瞇瞇地說,給你準(zhǔn)備好了,不過有點小,你就將就住吧。男人說,沒關(guān)系,動蕩年代,能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就行,飄蕩的人沒那么多講究。謝頂男人又說,我姓茅,叫我老茅就行。
謝頂男人轉(zhuǎn)身引著男人上樓梯,樓梯的平臺上堆放著經(jīng)年不用的雜物,落滿了灰塵。逼仄的樓梯邊沒有欄桿,男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樓梯很長,不知道上了多少個臺階,總之,到房間時,男人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氣了。謝頂男人見男人氣喘吁吁的樣子,笑著說,累壞了吧,你先歇著,稍后給你送飯和熱水上來。
謝頂男人走后,男人環(huán)視了一下房間,真的特別小,床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二面積,只有靠門的一塊地方還可以自由活動,但轉(zhuǎn)身關(guān)門要非常小心,否則很容易碰到床幫上。床頭放著一張柜子,約一米二高,顏色是黑色的,由于日久年深,油漆大都剝落了,露出黃白的木質(zhì)。柜子上放著幾根燃燒過的蠟燭,還有一盞已點亮的煤油燈,一燈如豆,光線昏暗。整個房間充斥著那種封閉很久發(fā)霉的難聞氣味,抑或是久雨未晴的緣故,聞著讓人憋悶難受。
男人想換一口新鮮空氣,打開房門,來到欄桿邊。男人趴在破舊的欄桿上朝下看,下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朝上看,空中依然飄灑著毛毛雨,春天雨季來臨,離晴天還很遙遠。這時,走廊深處有一間房門打開了,燈光從里面傾瀉而出,一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灰暗的燈光下,男人看見是一個女人,是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好像曾經(jīng)見過,仔細再看,沒錯,就是那個紫衣女人。她怎么又出現(xiàn)在這里?男人猛然一驚,難道她一路尾隨我來到這里?
紫衣女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返身進了房間,隨即咯吱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男人放輕腳步,使勁傴僂著身子,跟了過去,想得到更多有關(guān)紫衣女人的信息,她到底是什么人,希望找到一些答案。房間的門沒關(guān)嚴(yán),留有一條手指頭大小的縫隙,燈光從里面瀉出,看不見人,只聽到一男一女在小聲說話,聲音很小,老鼠啃麻袋一樣窸窸窣窣的,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些什么。過了一會兒,傳來兩聲咳嗽聲,之后突然停止了說話,好像知道有人在門外偷聽。
男人回到房間,空氣愈發(fā)污濁憋悶,于是來到窗前,推開窗戶,外面的霧氣似乎更濃了,濃得像黏稠的米湯,化也化不開。窗戶對面是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樹枝和樹葉是靜止的,三指大的葉片上綴滿水珠,晶瑩透亮。猛然間,男人的目光定格在一條枝干上,一只沒有尾巴的燕子靜靜地落在上面。男人瞪大眼睛瞅著,是白天看到的那只無尾燕,沒錯,就是它!真是奇了怪了!不知為什么,男人突然有趕走它的沖動,內(nèi)心隱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拍著窗戶企圖驚動它,拍了好一會兒它也沒反應(yīng),大概是睡著了。男人的眼睛四處搜索,看到柜子上的蠟燭,第一支蠟燭扔出去后,無尾燕動了動身子,再扔一支就差點砸到它了,男人心里一驚,怕自己失手砸到了它。男人只是想趕走它,絲毫沒有傷害它的意思。無尾燕抬起頭,驚慌地看看四周,然后一躍身子,撲棱棱地飛了起來,瞬間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霧里
過后,整個村子像掉進了一個死水潭里,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壓抑的狗叫聲,愈發(fā)使得村子更加死寂。
男人關(guān)好窗戶,斜斜地仰面倒在床上,雖然走了一天的路累了,想著一定要睡個痛快,但潮濕發(fā)霉的床鋪和被褥,男人又沒了一點睡意,倒像是剛睡醒似的,精神飽滿。就像謝頂男人送來的飯食,雖然肚中饑渴,但看著黑黃色缽子里半黑半白的東西,忽然又沒了食欲??纯刺焐性纾腥讼氤鋈ルS便走走,反正睡不著,去外面呼吸一下山野的空氣。男人關(guān)好房門,轉(zhuǎn)身下樓梯。到現(xiàn)在男人還不知道,自己到底住在幾樓,這棟房子到底又有幾層樓。雖然樓梯上燃起了一根蠟燭,但光線依然很暗,男人的雙腳小心翼翼地摸索著臺階,一步一步往下走。
拜讀老師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