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寫手獎勵賽】門 (散文)
秋天,我登上了一列綠皮火車,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有一次這樣的出行,從一座城市,去往另一座城市。
這是我熟悉的火車,這是我熟悉的行程,兩座不是很大的城市,間隔二百來里的路程,橫艮著一片田野和丘陵,座落著幾個我熟悉的小站。每年我要幾次往返兩座城市之間,因為兩座城市,一座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一座是我父母生活的地方,兩座城市都是我的家。
每一次坐上火車,我都有一種奇怪的輕松感,仿佛火車的車廂把我從以往的生活空間和生命體驗中切割出來,進入了一個獨立的新的人生時空:車廂里的人都是新面孔,這些新面孔,因為相同的方向而走到了一起。陌生的面孔,正好使人獲得一種精神上的放松與安適。車上的人有各自不同的去處,不同的到站,不同的起點與終點,而這樣的差異與迥別,都不會構(gòu)成人與人之間的影響與聯(lián)系。車上的人或是四目相對,彼此互送一個暖意,結(jié)成暫短的旅伴;或是將目光折向別處,終是陌路人。當(dāng)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距離,沒有了利益的銜接,沒有了情感的碰撞,沒有了思想與心智的遮掩,人與人之間構(gòu)成的環(huán)境氛圍反倒是一種和諧與安適。
車廂里,有人把車輪震動的聲響當(dāng)作了助眠曲,閉起眼睛去尋索一種夢境。年輕人都在看手機,手機是他們的另一個生活空間。有人在交談,他們是兩個結(jié)伴一起出行的人,他們在談?wù)搯挝焕锏娜撕褪?,因車廂里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成為第三者而肆言無忌。
我的坐位相對于其他座位更顯得安靜,幾乎和火車皮一樣顏色的綠色長椅上,相對而坐著四個人,我對面坐著一位特殊的旅客,他光頭褐衣,是一個出家的僧人,四十多歲的年紀,與別的僧人不同的,是他戴著一副眼鏡,眉宇間,殘留著歲月沒有沖刷掉的書卷氣。他閉目端坐,仿佛是一尊活著的塑像。旁邊的人,很長時間都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看到?jīng)]有了好奇和不再感興趣時,有人竟然學(xué)起了他的樣子,閉起眼睛,進入那冥冥世界。
我的目光,專注著車窗外,不放過每一個飄然而逝的景物。由于是秋天,車窗外的田野與山巒變得更加凝重與舒朗,大部分莊稼被割下,田野成了一片黃褐色,山巒因沒有了夏季的濃郁而顯得有幾分衰頹。一個個村莊從眼前閃過,農(nóng)家小院寧靜而充實,小院里堆放著莊稼人收獲的一部分勞動果實。
在我的潛意識中,把車上之旅,當(dāng)作了人生的旅程:上車與到站,起點與終點,仿佛就是人生的全過程,那一個個我熟悉的中途小站,就是人生的一個個節(jié)點,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我一路撿拾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就怕它們空空地流逝。
兩座城市之間,是單行鐵軌,運行的火車,行在某一處,總是要停一下,等待另一列火車的通過,就像一個男士在約會他的戀人,而他的戀人,往往在時間上失約。今天火車又一次在一個地方停住了,忍耐著那列火車又一次習(xí)慣性的失約。火車停了很長時間,在等待中,所有人都表現(xiàn)出一種煩躁情緒,我對面安坐如石的僧人,也睜開了眼睛,樣子比顯得比別人更著急,在一陣左顧右盼之后,他問對面座位的人:“先生,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他的對面,也就是與我比鄰而坐的,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西服,扎著領(lǐng)帶,衣著十分整潔,他一直在注視著那個僧人。中年男子從衣袋里掏出手機,看了看,告訴了他時間,他又說:“看來,你是要趕時間轉(zhuǎn)乘另一列火車?!鄙苏f:“是啊,我是要到×市看我哥哥,途中需要換一次車,他病重住進了醫(yī)院。”
“看來既使是歸入佛門,世俗的親情也是割舍不了的!”
“佛家禁忌的是欲望,善的情念總是要有的。我家在農(nóng)村,家里很窮,為了供我上大學(xué),我哥放棄了自己的學(xué)習(xí)機會和前程?!?br />
“你上過大學(xué)?哦,看得出來,一開始我就看出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不過,你既然受過高等教育,本可以找一個好工作,為什么要出家?”
“這是由于我對人生思考,我才作出這樣選擇?!?br />
“哦,原來是這樣。我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我也有宗教信仰,不過我信仰的是基督教。既然我們都受過高等教育,對宗教信仰也應(yīng)該有一個理性的選擇,我不知你為什么選擇佛教?”
“選擇佛教有什么不妥嗎?”
“佛教是一個傳統(tǒng)宗教,很多中國人都信佛教,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妥,不過這里面有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人和宇宙萬物,是一種自然存在,還是來自一個創(chuàng)造者的創(chuàng)造。如果相信人和萬物是一種自然,人的生死是一種自然的過程,又何必相信佛?如果相信人和萬物,都是命定的,受制于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那就不應(yīng)該信佛,因為釋迦牟尼也是人,是一個被造之物,是三千多年前的一印度人,我們?yōu)槭裁床蝗バ欧钤煳镎?,而去信奉一個被造之人?因為釋迦牟尼并不能主宰人的命運,他也是一個被主宰者,在他沒有出現(xiàn)以前,人類就早已存在了,并且有了自己的命運?!?br />
僧人的表情立即嚴峻起來,剛才因為同進大學(xué)校園的共同經(jīng)歷所帶來的溫馨已蕩然無存,他把眼前持有不同觀點的人,當(dāng)成了對立者而不是同學(xué)和伙伴,他的眼珠迅速地旋轉(zhuǎn)了幾下,在尋找著反擊對手的論據(jù):
“佛家并不講究什么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佛家的最高境地是不生不滅的凈寂世界?!?br />
中年男子冷笑著說:“這就更加自相矛盾了,這種凈寂的世界,也應(yīng)該是一種自然,但我看到的,卻不是這樣,佛家講求生命的輪回轉(zhuǎn)世,講求善惡因果,又向佛祖跪拜祈禱,祈求佛祖的保佑與賜福,這不分明是把佛當(dāng)作了萬物的主宰者嗎?”
兩個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從理論上僧人似乎略遜一籌,但他并不認輸,就淡淡地說:
“不同的宗教有不同的道!”
“真理卻只有一個!”
中年男子并不相讓。僧人不作回答,閉上了眼睛,中年男子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他們的談話就此結(jié)束。
在兩個人辯論的時候,一個人始終面帶嘲諷,這就是與二人比鄰而坐的第三人,作為對兩個人觀點的反對與不屑,他像是對別人的一種宣示,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只相信物質(zhì)是第一性的,所以我只相信今生,只求人今生的飽足,今生的幸福!所以個人要賺錢,國家要發(fā)展經(jīng)濟,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理,所以——”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腰包:“這個才是硬道理!”
說話的是五十多的男人,從衣著上看不出他的職業(yè)和身份,不過他的言談舉止更像是一個商人。于是,前兩個人對后者展開了“攻勢”:他們說人的生命絕不僅僅是肉體的存在,人的生命一定有更高層次的意義。他們還搬出了量子理論,這種理論將對宇宙的存在形式和規(guī)則作出新的闡示,其中也包括對生命認知的改變。
那個人掛起了免談牌——打開蘋果手機,看朋友圈和微信群里傳發(fā)的信息和笑料,作為對兩個說教者的“回敬”。
我一邊聽著他們的的談?wù)摚贿吜饔[車窗外的風(fēng)景,在他們的談?wù)撝g,列車已經(jīng)駛過了兩個小站。座落在鄉(xiāng)鎮(zhèn)外面的小站,是一座寬大的房子,房子的外墻涂成了紅色,給秋天荒涼的田野,增添了絢麗的色彩。
我的思絮在田野上漫無目標的飄蕩著,我想到了人生:人們坐在同一列時間的列車上,在時間上有著共同的方向,但生命的空間卻是各不相同的,每一個空間都有各自的門,而這些門總是關(guān)閉的……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要去的地方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