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是我的恩人，可我卻愧對于她。
　　 二姑是陜南人，精明能干，說話做事雷厲風行。她有著南方美女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留著齊耳短發(fā)。春秋時，二姑總喜歡穿著藍色的確良襯衣和黑色褲子。
　　 自幼年時，我對二姑就有了深刻印象。因為二姑經(jīng)?；啬锛遥瑢Ω赣H有著很深的感情，值得一提的是，二姑很孝順奶奶。
　　 每到我聽見屋后胡同里傳來二姑和鄰居爽朗的笑聲，我會很興奮地跑向大門。看到二姑風風火火地回來了，我總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二姑帶著滿臉的開心匆匆地穿過屋后的胡同。我立刻歡叫著“二姑回來了。二姑回來了?！蔽曳浅８吲d地拉住二姑的手，把二姑迎進家門。
　　 二姑對父親極其慈愛。她非常喜歡這個聰明的弟弟。我們姐弟三人都跟著父親沾光。二姑經(jīng)常買了奶奶喜歡的桃酥，江米條來看奶奶。也會帶著婆家山上收獲的櫻桃，橘子，拿一個小筐拎著來我家。她一邊急火火地取出來，一邊解下頭巾。我的印象中，她總是忙忙的，動作快快的，說話脆生生的。
　　 二姑家的果園里有櫻桃，我家沒有。櫻桃熟了的時節(jié)，二姑總會捎話來，讓極其喜歡櫻桃的我，去她家采摘櫻桃。我就被父親送著樂顛顛地去二姑家了。二姑給我端一個高凳子，扶著我站上去。我顫巍巍地站在凳子上，隨手在櫻桃樹上摘櫻桃，二姑家的櫻桃樹是老品種，味道非常甜。櫻桃的顏色偏黃色，個頭也不太大。
　　 我一個人站在凳子上，隨手摘了櫻桃塞嘴里，把櫻桃吃夠了，才摘了放籃子里帶回家去。忽然感覺沒站穩(wěn)，一邊忽閃著身體，一邊急急看向二姑，二姑立即對我伸出手，一把就扶住我，一下就穩(wěn)住了我。我站好又開始摘櫻桃。我看見二姑的眼睛里充滿了擔心和慈愛，我心里就甜絲絲地陶醉了。那種我站在凳子上，二姑在地上憐愛地看著我的情景，很多年我都念念不忘。
　　 二姑去世后，我曾在櫻桃熟了的時節(jié)，回到二姑的果園，表嫂給我端來凳子，我站上去，想起小時候，二姑的音容笑貌，看著果園旁邊二姑的墳?zāi)?，我忽然情難自抑，眼淚長流。丟下果園，跑到二姑的墳前，長跪不起，凝噎不止。
　　 至今，每到櫻桃熟了的時節(jié)，我都會想起二姑，我都會買整盤的櫻桃，在午夜夢醒時刻懷念二姑，直至凝噎，眼淚長流，我才感覺感情釋放了。儀式一樣，很多年都如此，中盅了一樣。其實我心里明白，我是太想念二姑了。
　　 二姑讓我感覺虧欠她的，是她遠赴咸陽，幫我照顧女兒。我女兒出生后，她五個月我就要如約上班。我當時在單位銷售公司上班，工作很緊張，銷售公司人手也不多，在生女兒前，領(lǐng)導就和我約定，等女兒五個月，我就回去上班。一晃眼女兒就五個月了。她那么小，那么弱，我實在不放心把她交給外人看管。婆婆來不了。我母親頭一年剛做完開顱手術(shù)，路都走不穩(wěn)，根本沒有能力管我。我急得嗓子都冒煙了。忽然父親電話我：“燕子，你二姑說，她來幫你?！蔽覒抑男穆淞说兀幌路判牧?。
　　 二姑來了，她一臉的笑意盈盈，藍色的衣服，黑色的褲子，齊耳短發(fā)。我把女兒交給她，放心地回去上班了。
　　 那時候還沒有尿不濕，只有尿布。我下班回家，二姑攢了一盆女兒換下的尿布，看著二姑把女兒交給我，匆匆端著尿布走了的身影，我就慶幸有二姑真好。按照我當時的心境，我是要給二姑養(yǎng)老送終的。女兒那時候真是享了二姑的福，從來沒有給她穿過尿濕的衣服，也從來沒有被喝安眠藥睡覺。二姑盡心盡力地幫我?guī)畠?，她總是急火火的樣子，像趕著去救火一樣。
　　 我每次走進過渡房的小圓門，就看見二姑坐在椅子上，抱著女兒，逗她玩著。我急忙跑過去，接過女兒，二姑就問我做什么飯，就開始忙做飯的事了。
　　 我有時下班，剛回到小區(qū)，就看著二姑抱著女兒站在路邊等我。女兒穿著一身新衣服，二姑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樣子，我也穿得很立整。銷售公司的同事都夸我：“你們看，蘇燕哪里像娃她媽，妝化得這么美，衣服穿得這么漂亮。人家女兒啥時候抱出來，也是干干凈凈的?！蔽倚睦锞头浅嘏?。我知道這一切都得益于二姑。
　　 二姑一來咸陽就教我給女兒添加輔食，熬魚湯給女兒喝。買幾條鯽魚，一次收拾干凈。一條一條用塑料袋分裝，凍冰箱里。用蔥和姜，一條一條給女兒熬湯。
　　 也給女兒做打鹵豆腐腦。在外邊買了豆腐腦原豆腐，用西紅柿，木耳，雞蛋花，或者肉粒做鹵，澆在豆腐腦上喂女兒吃。
　　 大人熬粥時多熬一點，盛出來一碗，把小青菜剁碎，再用小鍋給女兒熬青菜粥。
　　 我非常信服二姑，潛心向她學習。下班回家，就按照她教我的方法，給女兒做輔食。
　　 女兒的體質(zhì)吃得棒棒的，十個月就開始走路了。
　　 女兒過一歲生日時，已是夏天了。我給女兒買了一個小蛋糕，插了一根蠟燭，女兒樂得嘻嘻笑。二姑也高興地笑著，我看見二姑高興地擦了好幾次眼睛。我也很高興，但我總覺得二姑好像有事瞞著我，在我再三追問下，二姑才難為情地說：“燕子，你恐怕得重新找一個人看管渡渡，我身體不太好了，得回漢中了?！?br />　　 我一聽就急了，忙回二姑：“您咋了？”
　　 二姑的大眼睛閃爍著，支支吾吾半天，頭一偏，說：“沒事，你不要問?！?br />　　 更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就窮追不舍地問：“二姑，您能這么大年齡，跑這么遠，來幫我忙。有什么事，是我這個侄女不能知道的？”
　　 最后我才弄明白，由于關(guān)中空氣干燥，當時又值夏天，二姑的痔瘡犯了。我立即到朝陽醫(yī)院聯(lián)系了院長張朝堂，想在他那里給二姑做手術(shù)。二姑不同意手術(shù)，說她回漢中痔瘡就好了。我給父親打電話，才知道原來二姑已經(jīng)六十九歲了。之前他們聯(lián)合騙我說二姑只有六十歲，嚇得我一愣一愣的，手足無措。我還是給表哥打了電話，談到我準備在咸陽給二姑做痔瘡手術(shù)，請他來一趟咸陽，表哥也不支持我在咸陽給二姑做痔瘡手術(shù)。父親也不同意，說：“把你二姑送回來吧。你周明海哥哥不愿意你二姑那么大年齡做手術(shù)，你就不要堅持了?！蔽腋嬖V父親說：“朝陽醫(yī)院的張朝堂院長，是不流血做痔瘡手術(shù)，我和他很熟的?！?br />　　 父親最后叮嚀我一句：“你只是侄女，你得聽你哥的！”我只得尊重他們的意見，準備送二姑回漢中。這時期，我才注意到二姑的坐、行動作都有問題，她走路有點?著屁股了。只有我明了二姑的痛苦。
　　 我立即在銷售公司講了我家的困難，公司楊經(jīng)理動員兩個副經(jīng)理，接待室主任，以及其他家在附近縣區(qū)的同事，趕緊幫我找保姆。先后找來了一個中年婦人，五六個女孩。二姑不放心，和我一起挑選的。
　　 來了一個在外做工時間長了的中年婦人，她是個老油條，說了很多帶孩子的麻煩和難處，說到她腰不好，不能勞累，給她偷懶找好了理由。
　　 二姑對我說：“燕子，這個婦人不能留，太油了。你弄不住她。咱是找保姆，不是找祖宗呢?！?br />　　 還來了一個小女孩，性格不太好，她說話從來不超過三個字。
　　 問：“渡渡，喝水怎么樣？”
　　 她答：“一點點?！?br />　　 問：“渡渡，睡覺怎么樣？”
　　 她答：“一會會?！?br />　　 ……
　　 真是惜言如金，我和二姑都怕她把女兒性格帶壞了，沒敢留。
　　 最后，陳副經(jīng)理的丈母娘從長武縣農(nóng)村給找來一個小女孩，名叫小燕，性格開朗，嘻嘻哈哈的，唯一就是不會干家務(wù)活。
　　 二姑非常猶豫，唉聲嘆氣地說：“我真是不放心，你又要上班，找來一個不會干活的小女孩，咋辦呀？唉……”
　　 我非常理解二姑的心情。可除了二姑，誰會像她那么能干？像她那么在意我呢？我毫不猶豫地留下了小燕，因為這孩子的淳樸。
　　 二姑邊帶小燕，邊給女兒做棉鞋。我眼見著二姑從鄰居家剪下袼褙，她神情專注地把一層一層的棉布糊上袼褙，曬干后，二姑坐在燈下拉鞋底子，她把針在頭發(fā)里劃拉一下，扎到鞋底子上，再在另一邊拔出針，一下一下拉過去，二姑的針線活很細致，拉的是梭子針腳，很漂亮，工藝品一樣。做鞋面，她做了一紅一綠兩個顏色的棉鞋，變魔術(shù)一樣，那鞋一天一個樣子。夜里，我去看到二姑熬夜，我就摸著二姑的肩膀，催促她趕緊睡。
　　 那天，我下班回家，二姑的大眼睛興奮地看著我，她從沙發(fā)扶手上拿出了兩雙小棉鞋。我極其喜愛，摸著鞋綿綿的，鞋底里都棉棉的。二姑把鞋塞給我，就急急地跑去廁所。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盈滿了眼窩。我親愛的的二姑，對我的深情，我情何以堪？
　　 一個月以后，我把二姑送回了漢中。
　　 后來，我去云南做市場那三年，二姑去世了。父親和表哥都沒有通知我，我回漢中知道二姑去世后，去二姑墳前長跪不起，眼淚長流，我心里明白我虧欠了二姑。
　　 從那時開始，櫻桃熟了，我就會想起二姑，就會午夜想念二姑，就會凝噎。
　　 這一生，我愧對二姑了。我親親的二姑，我會永遠懷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