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老來難(小說)
大罐和老伴在醫(yī)院門囗買了幾個包子,上病房東邊洗漱間里灌了一大水杯熱水,在步梯轉(zhuǎn)彎的旮旯里蹲著吃包子。5角錢一個的素包子,里面無非是蘿卜和粉條。大罐夫婦經(jīng)常買這樣的包子吃,吃倆包子喝些熱水,一頓飯就湊合過去了。這樣吃飯時不用拿碗拿筷子,還可省下買菜的錢。一個月三十天,天天喝湯買菜,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需要多花好幾百元呢。
大罐今年六十八歲了,老伴比他大一歲,兩個人的年齡都不小了,可是還不舍得閑著一天。地雖然不種了,交給大閨女種去了,他們倆在這醫(yī)院找個活,當保潔員打掃衛(wèi)生。每天早出晚歸。醫(yī)院離家二十多里路,風里來雨里去的,尤其是冬天,忙得兩頭不見日頭。醫(yī)院不提供住處,連吃飯也不管。每月一個人一千多塊錢,愛干不干悉聽尊便。倆人吃都不舍得,更不舍得花錢租房居住。偶然遇見雷雨天或風雪天,實在回不了家,病房里不讓睡,倆人就鉆進醫(yī)院貯藏衛(wèi)生用具的那個小房間里坐一夜。如果是回到家夜間突發(fā)雷雨或風雪,第二天早上,無論如何也得趕過去。不管你是什么理由,只要空班,院方就對你連扣帶罰。
大罐吃了兩個包子,又解開書兜,把早上來時帶來的花生米抓出一把,一邊喝水一邊慢慢地咀嚼花生米。下班的醫(yī)生和護士,不時從樓梯口走過,只是下意識地看他們一眼,很少有人關(guān)心他們吃沒吃飯,吃的什么。雖然他們在這個科室打掃衛(wèi)生已經(jīng)兩年多了,但是大部分醫(yī)生和護士都沒有和他們說過話。
大罐把一杯水喝去了一多半,他站起又到水房里把水杯灌滿,放在老伴面前。這時書兜里的手機響了,他伸手拿出來一看,是兒子吉祥的電話。他想把手機遞給老伴,見她包子還沒有吃完,就自己按了接聽,并對著手機“喂”了一聲。里面?zhèn)鞒鰞鹤蛹榈穆曇簦骸鞍?,你們吃飯了嗎?……我回來了。俺媽呢??br />
“在吃飯呢?!?br />
“下午下班后別回家了,上這小區(qū)里來吧?!?br />
“……中,等會我和你媽說一下?!贝蠊耷屏饲评习?,想征求她的意見。老伴把電話接過來說:“吉祥,有事嗎?”
“沒事?!?br />
“沒事俺就不去吧。下了班回到家天還不黑呢?!?br />
“過來吧,我這一個月都沒有回來了,過來坐一塊吃頓飯,在這兒住一晚上。”
老婆猶豫了會說:“中,……下班了我們就去了?!?br />
其實,大罐和老伴原來是準備長住兒子家的,當初買房時就曾設(shè)想著這兒可是他們將來養(yǎng)老的地方,所以把所有的積蓄都給兒子買房交了首付。近幾年歲數(shù)大了,春種秋收沒有兒女幫忙,非常困難,就托人在這縣城醫(yī)院當了保潔工。原想著在縣城里有房住,又掙著兩份工資,下班后不用二十多里路往家跑,每天還能和心愛的孫女見見面,享受一下天倫之樂。那承想,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這種設(shè)想就逐漸地走向破滅了。
“父母的家永遠都是兒女的家,兒女的家可不一定是父母的家?!爆F(xiàn)在大罐夫婦對這句話感觸非常深刻。兩代人的消費觀念和生活習慣的不同逐漸在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了出來。
兒子在工地開料車,常常半個月還不能回家一次,兒媳婦在私立小學代課教書。孫女悅悅一年級,跟媽媽一個學校,兒媳每天上下班都帶著她。
大罐和老伴在打掃衛(wèi)生時,常常把病人和家屬丟棄的紙箱、紙盒、塑料桶、塑料盆,甚至還有病人吃剩的飯菜、剩饃帶到家里。兒媳對他們每日進出醫(yī)院,回家不換洗衣服不洗澡本來就頗感厭煩,吃飯時都很少和他們同桌。既使吉祥回來坐在一起吃飯,凡是他倆叨過的菜,兒媳也決不再吃。所以平常他們也很少在家吃飯,只有晚上下班了才在家吃晚飯。
大罐這代人一輩子貧窮,也因為貧窮所以節(jié)儉?,F(xiàn)在雖然吃穿不愁了,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倒掉過剩菜剩饃,每一件衣服穿不爛就不買新的。他們始終認為糟蹋糧食是一種犯罪,浪費東西有傷天理。就連兒媳和兒子吃剩的飯菜,他們也常常要阻止倒掉,讓留著下頓飯給他們吃。兒媳可不管他們怎么說,三下五去二,一律倒掉。因為這事,大罐和老伴心里沒少生氣,兒媳也對他們感到非常厭煩,常常像訓斥小孩一樣斥責他們:“那些破紙箱、塑料盆別往這兒拿!臟乎乎的往哪里放?病人吃過的剩饃剩菜也帶過來,這是啥意思?!不能往俺這房子里擱!”
“這紙箱和塑料能賣廢品?!贝蠊捭墩艘幌?,接著說:“這剩饃剩菜拿過來不是吃的,明天打電話叫你姐過來拿走,她家喂的有雞有狗,這剩饃剩菜既有營養(yǎng)還省糧食。”
“一點啥東西都想著俺姐,你們干脆住到她家去妥了?!眱合蹦橁幊恋孟褚掠??!耙患胰说牡刈屗N完,她小孩上學你們還給她拿錢,將來請跟她們一起過了!”
“劉蕓,你不能這樣說?!贝蠊蘩习檎郎蕚溥M屋里,站住了。“你姐家孩子多,這幾年有些困難,她多種點地咋了?你和吉祥又不回去種,我和你爸干不動了,你姐不種誰種?”見兒媳不吭氣,她又說:“再說你們買房時俺沒給你們幾萬嗎?吉祥買汽車,這房里安空調(diào),我們都給你錢了?!?br />
“你給誰了?你給您兒了,不是給我的?!眱合迸ど磉M了屋,哐當把門狠狠地摔了一下。
春天的一個雙休日,兒媳帶孩子去了娘家,臨近中午的時候她打電話給公公:“爸,下班后把我的被子曬一下,日頭落以前別忘了收。我有事,可能回去得晚一些。”可是下午臨下班時醫(yī)院通知全體保潔員臨時開會,延長了下班時間。等到會議結(jié)束,他們回到家,早已是夕陽西下夜幕四合了。大罐趕緊去陽臺上收被子,老伴忙著去做飯。剛把飯做好,兒媳帶著孩子回來了。在吃飯的時候,大罐說:“今天回來得晚點,被子收得有點遲,明天拿出來再曬曬吧?!?br />
兒媳一聽,“啪”的一聲把筷子撂桌子上了?!白屇愀牲c啥都干不好!沒有給你說別忘了收嗎?”說完,氣哼哼地回她房間去了,連飯也不吃了。大罐和老伴四目相對,勾著頭,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夏天到了,天氣很熱,兒子的臥室里早早就打開了空調(diào)。大罐和老伴的臥室舍不得開空調(diào),床上面吊了一個小蚊帳扇,嗡嗡地旋轉(zhuǎn)著多少有一點風。睡到半夜,大罐上衛(wèi)生間,聽到窗戶外面的空調(diào)主機嗡嗡響,
回到床上就和老伴說:“現(xiàn)在的小孩一點也不知道節(jié)省,這空調(diào)成夜轉(zhuǎn)得多少電費?你去對他倆說一下,下半夜不熱了,關(guān)一會吧?!崩习檎f:“你讓他們關(guān)了他們煩不煩呢?管它呢!我不去?!?br />
“你不去我去。開半夜了,屋里早涼了?!贝蠊薰庵贡?,走到兒子臥室門口,輕輕地在門上敲了敲,說:“吉祥,空調(diào)關(guān)一會吧,已經(jīng)開半夜了,屋里拉涼妥了?!?br />
吉祥聽見后說:“知道了,你別管了,睡吧?!苯又致牭絻合钡穆曇簦骸斑@不管事多嗎?叫你拿電費了?啥人?!”
大罐氣得夠嗆,回去和老伴說:“我是不在這住了,回咱的老窩里去,眼不見心不煩。”老伴說:“自找沒趣!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吃過苦,懂得啥是節(jié)省啊。”
不久,又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大罐和老伴終于堅定了離開兒子家的決心。
一天中午,吃過飯,由于天氣太熱,大家都在午休。突然從兒媳臥室傳出孫女悅悅的哭鬧聲,而且越哭越兇。大罐老伴睡意正酣加上身體困乏懶得動彈。大罐坐起來,聽見悅悅哭個不停,就走到門前問:“咋了?哭啥了?”里面又傳出“啪啪”的兩聲巴掌響。悅悅的哭聲更大了,一邊哭還一邊喊:“爺爺——爺爺——”
大罐順手把門一推,走了進去。正要問一問兒媳婦為什么打孩子,卻被兒媳一頓連珠炮給轟了出來:“你當老公公的光著脊梁往我這屋跑,你還要一點臉不要了?你給我出去,往后我這屋不準你來!”
大罐忍無可忍,到客廳里摔碎了桌子上的兩個碗,還要再摔,老伴趕緊出來攔住了他,問明了原由,也埋怨他說:“你進她的房間干啥?你看你光著脊梁,穿個大褲頭,不倫不類的。夏天里年輕人都穿得少,你就不該進她房間?!?br />
“走!今天就走!再不往這個家里來!”大罐氣呼呼的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裝在三輪車上。老伴說:“就是走,也等我和她說一聲?!彼哌M兒媳的房間,看見兒媳正滿臉怒容地也在收拾東西,她說:“其實你爸爸也不是故意的,平常在村里干活,一夏天都光著背穿個短褲,習慣了。他聽見悅悅哭得厲害,不知怎么了,心里一急,就推門走了進去?!?br />
“老公公不進兒媳婦的屋,農(nóng)村也講究這?!眱合币膊唤o婆婆好臉,接著說:“給您兒子打電話吧,讓他回來,能過過,不能過俺倆離婚!”
“看你說嘞,俺倆走中不中?打掃衛(wèi)生俺也不干了,俺還回家種地去。”
從此,大罐和老伴很少再往這兒來,晚上下了班就急匆匆地往家趕,早上天不明又開著三輪車來上班。除非是兒子回來了,打電話叫他們,他們才偶爾來一次,見個面吃頓飯,一般情況下很少在這兒過夜了。
下了班,他們走到醫(yī)院門口,商量著買一些什么東西拿過去。在水果攤上,他們看見有一份賣冬桃的。這種桃生長期長,味道特別甜。他們問了問價錢,顏色鮮個頭大水分充足的四元錢一斤,有些干癟且個頭略小的二元錢一斤。老伴拿起一個次一些的嘗了嘗,味道很甜。通過討價還價,最終他們用十五元錢買了十斤桃,臨走時又拿人家兩個桃子,一邊開車一邊吃著往兒子家里來了。
來到兒子家,把桃子掂進屋里,還沒打開,就看見客廳茶幾上已經(jīng)放著一些桃子,又大又紅,水靈靈的。旁邊還有一些蘋果和一大抓香蕉。吉祥接過爸爸手里的塑料袋,問:“這是啥?”
“冬桃。我吃了一個可甜,你媽也說好吃。我一下子買十斤拿過來了?!贝蠊拚f。
吉祥放在桌上打開袋子一看,說:“看你買的桃,干巴巴的,肯定便宜得很?!?br />
悅悅跑過來伸頭看了看,小嘴一撇說:“什么壞桃子,扔了去吧?!?br />
兒媳正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抬眼掃了下說:“這樣的桃子咋吃呀?給誰誰都不要?!?br />
“你看我買的,”吉祥說,“五元錢一斤。顏色也好,個頭也大。以后買東西別圖賤買老牛?!?br />
“好看是不好看,但是好吃?!贝蠊蘩习橐贿呁嘲l(fā)上坐,一邊對兒子說:“咱又不是走親戚哩,要恁好看干啥?不是圖它便宜嗎?”
“誰吃這樣便宜的東西呀?”兒媳不屑一顧的看了一眼,撇看嘴說。
“你們不吃明天我送給你姐去?!贝蠊拚f:“她的孩子多,讓他們啃去?!?br />
“幾個桃也忘不了俺姐?!眱合钡哪樕行┒嘣妻D(zhuǎn)陰了。
晚飯弄得比較豐盛,有魚有雞還有排骨。吃到后來,那條魚還剩下不到一半,雞肉還有一些。吉祥收拾時,想把這些東西留下,媳婦冷著臉命令他去倒掉。大罐和老伴一看好好的肉要倒掉,忙站起來說:“別倒,那肉還多著呢!”
“多也不要了!我是不吃這些剩東西。”兒媳說。
“你們不吃也別扔,”大罐把剩魚和雞肉合在一起說:“我找個塑料袋裝起來,明天我拿到您姐家去,讓您姐家的那幾個孩子吃?!?br />
兒媳走過來,端起那盤肉,倒進了垃圾桶里,一言不發(fā)地回她的臥室去了。
吉祥看著爸爸因生氣而漲紅的臉埋怨道:“你有點啥都想著俺姐,她又不是沒吃的沒穿的,她都不會給孩子買些肉吃嗎?還用你操心?”
“你姐家這幾年不是難嗎?光計劃生育罰她多少錢?。俊?br />
吉祥說:”咱家的地都讓她種著,不要一個錢,你不能再把您倆的工資再都給她呀?!?br />
“吉祥,我和你爸就打掃衛(wèi)生這些工資?!贝蠊蘩习檎f:“這一年多來,你拿走多少你不知道嗎?給您姐家多啊?還是給您多啊?”
“劉蕓光懷疑你們把錢偷偷地給俺姐家了?!?br />
“俺不得存一點嗎?現(xiàn)在我和你爸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沒存住一個錢。我每天吃藥還要花錢,柴米油鹽的那一樣不需要花錢?”
“那您手里一個錢也沒了?”吉祥疑惑地問。
“讓你爸給你說吧,看我們有多少錢?!?br />
“不就是這兩個月的工資在卡上嗎?六七千塊錢?!贝蠊拚f。
吉祥低著頭,使勁地搓手,似乎有話要說,又難以啟齒。
大罐就問他:“有啥事嗎?”
吉祥呑吞吐吐地說:“悅悅的保險該交了。我的工資還沒有發(fā),劉蕓的工資發(fā)了還房貸了?!?br />
“需要多少錢呢?”大罐問。
“六千多一點。近兩天都得交上。”吉祥說。
“那個卡你媽放著哩,里面那幾千塊錢取出來交上吧?!蓖A送S终f:“別忘了給俺留一點,俺活著也得花錢??!”
這天夜里,大罐和老伴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實在揪心得難受。窗外沒有月亮,也沒有一點星光。時至深秋,天氣涼了,又一個寒冷的冬天就要到了。前天大罐曾和老伴說:“今年這個冬天咱別干了,遇見風雪天,咱咋來回跑?起早貪黑,受多少罪。關(guān)鍵是我最擔心你,身體又有病,再干活,別再凍出事嘍?!崩习橐舱f:“不干就不干。想干明年春天里再來?!?br />
其實,就她這多病的身體,打掃衛(wèi)生這活她早已經(jīng)不能勝任了。高血壓、冠心病、腰肌勞損,加上身體虛胖,雙腿經(jīng)常浮腫,天天吃藥,真的該頤養(yǎng)天年,好好休息休息了??墒?,年近古稀,尚且兩手空空,也不是個事。俗話說,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爹娘有尚且隔個手。年老了,沒有錢花,張口問兒女要,那就作難了。原來打算踏踏實實干幾年,存些錢留著養(yǎng)老,可如今……
大罐悵然若失,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老伴淚濕雙腮,心慌氣喘,多年的冠心病似乎又蠢蠢欲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