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
　　
　　 客車馳出B縣，向前行駛了二百多公里，突然停了。在一片戈壁和亂石灘，靜靜地臥下來。雪野閃著清冷的銀光。路標顯示：距他要去的A市不到四十公里了。
　　 天水舒心地呼出一口氣。快到了。再有二十幾分鐘，他就能見到張縣長了。他今天半夜趕車，就是為了在上班前見到張縣長。會議一開始，張縣長是抽不出時間接見他的。
　　 初冬的天氣，氣候仍然很冷。他蜷縮在靠背上，閉目養(yǎng)神。那彎明月掛在半空，淡淡的青輝灑向大地。天地一片灰蒙。那被甩在后邊的沉睡的縣城還在沉睡著。還有正在沉睡的妻子和孩子。孩子甜甜地睡得正香。而妻子則滿臉的愁容，她也許根本就無法入睡。她和他同時擔憂的是：給他的轉(zhuǎn)正指標，木鄉(xiāng)長是不是已經(jīng)給王莉了？
　　 王莉是個老姑娘。是鄉(xiāng)上的打字員。她干了好多年，一直沒有指標轉(zhuǎn)正。這次木鄉(xiāng)長卡下天水的指標給王莉。一方面解決她的轉(zhuǎn)正問題，其次，還有一層不為人知的特殊關(guān)系，這事，鄉(xiāng)上其他領(lǐng)導也沒有什么異議。
　　 剛才，就在他坐車的前幾個小時，木鄉(xiāng)長敲開了他家的門。他是鄉(xiāng)長，他在鄉(xiāng)上握有實權(quán)，人事調(diào)動、資金流通一切重大事情都得由他決定，就連李書記也要讓他三分。他滿嘴噴著酒氣，兩眼色迷迷地望著桂花，打著酒嗝說：“你太漂亮了。只從你搬來，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只要你答應(yīng)我的要求，啥事我都能給你辦成?！?br />　　 臨走，留下一句話：“你把門給我留著，我去一趟李書記家。明天，那個指標就是天水的?！?br />　　 桂花說：“你先去吧。一會我給你開門?！?br />　　 等木鄉(xiāng)長返回，再也沒有敲開桂花的門。那個趁火打劫的木鄉(xiāng)長，那個風流的父母官。那個品行端正、守身如玉的桂花??！
　　 天漸漸明亮起來?？蛙囘€沒有起動的跡象。不料，從前面?zhèn)鱽硐ⅲ骸岸萝嚵恕！彪S即，這個消息一輛車接一輛車，往后傳了過去。
　　 晚風。昏黃的路燈光。木鄉(xiāng)長笑瞇著雙眼走到他的門前。他喊著桂花，輕輕地敲門。沒有回應(yīng)。他加重了敲擊聲。還是沒有回應(yīng)。木鄉(xiāng)長消失在暗夜之中。飄飄忽忽，他像影子一樣，穿過街道，飄到王莉的宿舍門口。寧靜的夜晚想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門開了。王莉笑容燦爛，如同一朵初綻的玫瑰。燈一閃，一明一暗。滅了，夜風吹來了。一股冷氣侵襲過來。天水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他回憶著剛才的幻覺。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放眼向車窗外望去。窗玻璃結(jié)了一層白霜?；异F蒙蒙的。
　　 直覺告訴他：天大亮了。太陽正噴薄而出，普照大地。車內(nèi)亂哄哄的，一片噪雜。從人們的談?wù)撝校弥呵懊婧苓h的地方。兩車相撞。由于路滑，后面尾隨的車剎不住，結(jié)果，一輛撞一輛。造成十三輛車相撞。被撞的車橫七豎八橫在公路上。有的車身在路面，車尾在路基下，整個路面被封得嚴嚴實實，迫使行駛的車輛全部停下來。剎時，烏伊公路大動脈形成了一條靜止的長龍，蜿蜒起伏、癱臥在路面上，無法前行一步。
　　 車上的乘客紛紛下車，去出事現(xiàn)場查看情況。在估算著通車時間。交警在勘查現(xiàn)場，疏通車輛。幾輛警車停在路邊。警燈一閃一閃?？炊萝嚨臓顩r，短時間內(nèi)是無法疏通道路的。
　　 他突然焦躁起來。為不能在上班前見到張縣長而焦急。車輛被堵，指標被卡，是巧合嗎？他一生中決定命運的一次機遇，就在這巧合中碰撞了。恰似把他的心碰撞成萬千的碎片，被拋灑在這冰冷的雪地。
　　 太陽出來了。初升的太陽明晃晃普照大地。雪野冰冷蒼涼。從遠處吹過一陣冷風。他看著太陽逐漸升高，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心急火燎地奔走著。萌生的一絲希望逐漸淡下去。唉，這都是命??！命該如此。
　　 鄉(xiāng)政府秘書。大灣鄉(xiāng)一支筆。如果他是正式的，老秘書調(diào)走后，自然就是他的。試想：第一步邁出去，前景該是多么輝煌。他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可是，他屬于臨時聘用，鄉(xiāng)上不能委以重任。他無可奈何，只有嘆息。
　　 太陽逐漸升高。他的失落感逐步增加。情緒低落，心情糟透了。轉(zhuǎn)正指標，國家干部。誰能夠想到：文化口子上下達的專項指標，木鄉(xiāng)長偏偏要給王莉。在大灣鄉(xiāng)，木鄉(xiāng)長人權(quán)、財權(quán)一人獨攬。他的成敗興衰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找誰去說這個理呢？權(quán)，就是理，這是殘酷的現(xiàn)實。他無力改變。他只有找直接把他調(diào)上來的張縣長了。
　　 不巧的是，張縣長還在A市開會。會議結(jié)束還得三天。不找，只好放棄。這畢竟是關(guān)系到他前途命運的一件大事。找，張縣長太忙了。他有時間管我的事嗎？把他調(diào)到大灣鄉(xiāng)已經(jīng)費了不少事，要再給添麻煩，確實太不應(yīng)該了?？?，他能有什么辦法？除了會寫寫畫畫，對別的人和事都是無能為力的。硬著頭皮也得找?。o奈，他搭上了開往A市的客車。這件事只要張縣長給木鄉(xiāng)長撥一個電話，他的專項指標任誰也拿不去?？涩F(xiàn)在，他望著越堵越多的車輛，越升越高的太陽，不由地產(chǎn)生疑問：“能在今天見到張縣長嗎？”而指標給誰，經(jīng)過今天的黨委會研究，就拍板定下了。
　　 路上的車越堵越多，后面的車還在一個勁地向前涌著。連綿起伏，連成了一條幾公里長的巨龍。路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橫著排了三路車。大小車輛都有，參差不齊。把路面擠得嚴嚴實實。前面的車既無法前行，也無法向后倒。整個烏伊路在短時間內(nèi)，全線癱瘓了。
　　 “唉?！彼刂氐貒@了一口氣。幾十年來，他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為自己的事情奔走求救。不想?yún)s陷入困境。怎么倒霉事全趕到一塊了。
　　 家里咋樣？木鄉(xiāng)長又去找桂花了嗎？或者，又去了王莉家？來時，桂花滿懷希望地說：“張縣長會為你做主的。張縣長辦事一向是大公無私的?！彼仓溃骸澳壳?，這件事到了這種程度，只有張縣長出面了?！逼渌烁緵]有回天之力。找張縣長，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別無選擇。
　　 他來自偏遠鄉(xiāng)村。自幼勤奮好學。十七歲練習寫作。散文、小說、詩都涉及。二十歲，在縣級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他的很多作品便在刊物發(fā)表。一時，他成了B縣小有名氣的農(nóng)民作者。被譽為全州唯一一個堅持下來的最有成就的農(nóng)民作家。并被張縣長指名調(diào)往大灣鄉(xiāng)文化站。他的破格提拔，激怒了大灣鄉(xiāng)很大一部分人。因為那個位置木鄉(xiāng)長的弟弟盯著。正在著手辦。而鄉(xiāng)人大主任的侄女、黨委秘書的女兒、企業(yè)辦主任的兒子也在通過各種關(guān)系，施展各自的神通往文化站辦。
　　 政府部門，行政單位。那么好的位置，怎么能讓一個沒有任何社會關(guān)系的鄉(xiāng)下青年占據(jù)呢？鄉(xiāng)上沒人同意用這個農(nóng)村青年。他有才，在廣闊的天地不是一樣可以發(fā)揮自己的光和熱嗎？可是，不用他，文體局不同意。天水可是張縣長點名要的人。文體局辦不成此事，怎樣向張縣長交代。十個月過去了，鄉(xiāng)上遲遲不用人。調(diào)動的事一直拖著。無法，文體局只好決定：公開招聘。通過考試，擇優(yōu)錄用。
　　 通知參加考試的共有五人：天水，木鄉(xiāng)長的弟弟，人大主任的侄女，黨委秘書的女兒，企業(yè)辦主任的兒子?？荚嚨臅r候只有他和秘書的女兒參加。那三位因為只有初中文化而棄權(quán)了。他也只是個初中生。但他沒有放棄。和他同場考試的姑娘是個高中生。但他不怕。經(jīng)過自學，他有一種自信。正是這種自信使他樹立起人生的目標，并為此而不懈的努力。而考試，也是對他所學知識的一次檢驗。使他重新認識自己的一次機遇。
　　 考場很特殊。一間小會議室?？忌挥袃蓚€。而監(jiān)考官卻是四個。文體局正副局長。文化館正副館長?？紙鰢烂C認真、公正嚴明。最終，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錄用。
　　 時間在流逝。日上中天了，雪野有了一絲暖意。堵車路段被車、人圍著，水泄不通。交警忙亂地喊著、跑著、指揮著。可東、西兩面的車堵得死死的，根本無法動彈。他不由得在心里罵起娘來?！鞍Γ裉炀鸵ㄖ笜?，張縣長見不到，電話打不到大灣鄉(xiāng)，給我的專項指標，肯定讓王莉占用了。”黨委擴大會。木鄉(xiāng)長、彭主任、關(guān)秘書、他們會投我的贊成票嗎？
　　 關(guān)鍵時刻。這就是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這次的長途遠行，也許，會因為這次堵車，將把他的希望化為泡影。將會重新改寫他的人生。他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果。那是以個人意志所不能改變的。他無力憑自己的能力改變掌控在別人手中的命運。但，他的經(jīng)歷，他為之而奮斗的事業(yè)，是不允許他收獲失敗的。在他人生的仕途上，不能以成功作為代價，而讓理想與希望無情毀滅，消失在木鄉(xiāng)長和王莉的笑談中。這樣的悲劇絕對不能上演。
　　 必須最后一搏。情急中，他同時想到了兩個方案。租車或步行去A市。但很快，他把兩個方案又否定了。租車，路不通行。步行，如果清晨就步行去A市，三十幾公里路，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到了。唉，為什么早早就沒有想起呢？良機，就這樣錯失了?，F(xiàn)在再實施后一種方案，已經(jīng)太遲了。
　　 他感到心在往下沉，空落落的沒有支撐點。隨即，肚子也咕咕叫起來?，F(xiàn)在，他才想起已有十多個小時水米沒進了。像起了連鎖反應(yīng)，頓時，他感到身上也一陣陣發(fā)冷。而且，越來越冷。他使勁咽著口水，心里想著：要能吃口熱飯就好了。他向曠野望去：茫茫戈壁，遠近沒有村莊，哪有飯館和農(nóng)莊？他們所處的位置，正好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有挨餓，只有堅持了。他咽著往上翻涌的酸水，眼前浮現(xiàn)出妻子做午飯的情景。
　　 那是一個多么安樂、舒適的家??！桂花在玻璃廠上班，女兒在縣一小讀書。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其樂融融。人啊，為什么要生出這無端的事非，打破生活的寧靜呢？木鄉(xiāng)長也真是的，文體局正副局長往大灣鄉(xiāng)跑了幾趟，為天水爭取指標，可他就是不答應(yīng)。他跟天水有仇嗎？不就是桂花沒有答應(yīng)他的要求嗎？他的弟弟沒有被錄用嗎？至于把一個人的前途、命運給毀滅嗎？為什么不能退一步呢？退一步海闊天空，也用不著這次遠行了。
　　 他餓得心慌。冷得打顫。急得跺腳。可干著急沒辦法。望著這被堵的車流，他努力為自己寬心，也許，被堵的很多人還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要辦，他們不也一樣在挨餓，在等待嗎？為什么不能用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對待這件事呢？指標被占，究竟能失去什么呢？日子不是也一樣過嗎？
　　 冬日的天，短得出奇。太陽像疲乏了似的，早早便隱入西山，沉沉睡去。而他卻覺得這一天是如此的漫長，像渡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他仿佛覺得：自己的心老了，人也變老了。他頓時感到有一種失落的滄桑感。他覺得今天使他經(jīng)歷了一生中一次最痛苦的等待。等待前行。等待前行中的希望。那簡直是一種毀滅人靈魂的一次煎熬。青春的活力磨滅了，美好的愿望破滅了。他只有仰天長嘆，聽天由命了。
　　 夜幕降臨了。整個天宇被一片濃重的夜色籠罩著。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朦朦朧朧的，忽隱忽現(xiàn)。他已感覺不到餓了。人常常會有這樣一種反應(yīng)，一旦餓過了頭，在一段時間內(nèi)就不會感到餓。而寒冷，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車外是冷的。車內(nèi)也是冷的。他只好隨著人流在路邊跑著。邊跑邊跺腳。跑累了，坐在車上休息一陣。冷了，下車再跑。就這樣反反復復不停地重復著、克制著。他覺得自己的心將要碎了。
　　 晚十一點二十分，道路終于被疏通。被堵了十六個小時的大動脈，正式運行起來。他沮喪地將頭靠在靠背上，痛苦地閉上眼睛。完了。一絲希望都沒有了?，F(xiàn)在趕到A市十二點多了，到哪去找張縣長呢？而指標，今天已經(jīng)定了。找到張縣長也遲了。指標究竟給誰了呢？他完全可以想象到。他感到渾身困乏，像散架了一般，沒有一點氣力。許是感冒了，他頭疼得厲害。
　　 他卷縮著身子，抵御著撲面而來的冷氣。他緊閉雙眼，昏昏睡去。任飛轉(zhuǎn)的車輪，把他載向遙遠的夜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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