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門外有人(小說)
一
能讓人在生活中迷失方向的,莫過于掛念某件事而尋找不到自己了!
這不,清早才開始睡覺的愣子根本閉不上眼。太陽光穿過了棉質(zhì)窗簾的縫隙,把白花花的光投射到他的床上和臉上。用他老婆的話來說,一個大男人,太陽已經(jīng)把屁股烤熟了燒焦了,還不知道起床,這是把臉裝在褲襠里了。想起老婆,就如小偷想起了警察,讓他不安,更讓他睡不著。他翻了個身坐起來,下了床,趿拉著拖鞋走到落地窗戶前,把窗簾朝緊拉了拉,又不放心地看了看,才回到床上躺下。
樓底下收破爛的和賣黃瓜、洋柿子的人,爭相叫賣,一個比一個聲音大,好像在比較誰的聲音穿透力更強,誰的聲音能把錢喊到自己兜兜里來一樣。掙錢這種嚴肅的事情,不拿出這種豁出命的勁張,怎么能行呢!可他們的聲音則遠遠不如這大秋天的知了叫聲那樣悅耳動聽。他們絕對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他愣子的心坎上敲鑼呢,扇他心頭上的悠悠火呢!
他再次站起來,光著腳丫子走到窗前。太陽果然已經(jīng)爬到了頭頂,正耍威風呢,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用手背使勁地在額前揉了揉,將頭發(fā)朝后捋了捋,打了個哈欠,朝樓下張望。
原來,“頸長者善鳴”這話一點不假!收破爛的師傅脖子很長,頭就歪在肩膀上,正沖著愣子看。也許他的眼里看到的可不是愣子,而是一堆破爛變成的毛片,正被風吹得呼啦呼啦響呢。師傅喊道:“五樓的,有啥賣的?不用你費事,我可以上來拿的?!闭f罷,還沖他揮了揮手,生怕愣子沒有注意到他。
愣子的氣不打一處來,呵斥道:“一大早的,你喊什么喊!是不是在叫春呢?”
聽到這句話,師傅立刻放棄了撿錢的夢想,回到了現(xiàn)實,他變了臉色,放下搭在肩膀上的架子車繩子,擼了一把袖子,露出胳膊上黑黝黝的塊狀肌肉,喊道:“你說啥?你再說一遍!等著哈!看我能不能把你的嘴撕扯,把你的舌頭揪出來!”
這樣對撞出來的火星對于周圍一個賣菜的老鄉(xiāng)來說太璀璨了,他肩頭一聳一聳的,笑得有些幸災樂禍,卻裝作吸煙嗆著自己了,咳嗽聲不斷。的確,這是一場現(xiàn)場直播的免費小品,不容錯過。迅疾,他明白,他不是來這里看小品的,免費的也不行,因為他的菜在這么干熱的天氣里會失掉水分,產(chǎn)生折損,時間才是他的重點和他的錢,故而再次大聲叫賣起來:“新鮮黃瓜、西紅柿,新鮮黃瓜、西紅柿……”
都秋天了,黃瓜西紅柿能新鮮嗎?如今,只要能誘人上鉤,什么謊言都能被人用上。不過,這叫聲沖淡了硝煙的味道,掩蓋了緊張氣氛,讓世界看起來如同聽秦腔一樣和諧、安詳。
愣子見情況不妙,退回了屋子。說實在話,罵收破爛的人那一聲是他面對不快時發(fā)泄出來的唯一一發(fā)炮彈,沒想到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比預料中的糟多了。那人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因為人家不會為他睡不著買單。但他愣子得吃人家這一套,雖然自己也罵了人,可他還是把自己看作體面人的,和收破爛的較勁,什么結(jié)果都是輸,他絕對賭不起這件事的,也丟不起這個人。自語是不會有風險的,他嘟囔道:“他媽的,心里沒有裝著別人的人,才過著這般光景的日子,錢包那么小,還惡得很!惡啥呢惡呢?……”他不可能回答自己的問話,也忘了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人生來都是平等的,無高低貴賤之分。
他終究還是擔心那個師傅攆到樓上來的,所以預測著幾種可能出現(xiàn)的結(jié)果,小心臟撲通撲通地跳,毫無意義的“禍從口出”太廉價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直到“收破爛了,收——破爛……”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的心里才算踏實起來了。
被別人懟了以后,心就安了,風險從身邊擦身而過的那一刻,他才理解出來目前生活的各種美好。泄憤這件事,不可深究,不可深究?。∪?,都是欺軟怕硬的,誰說不是呢?他自嘲道。
剛閉上眼,一張張麻將牌從腦際間翻滾而來,相撞的聲音如同戰(zhàn)場上的沖殺聲,也似生命中的搖滾樂……
他激動起來了。
別人摸了個炸彈那一刻,他打了個冷戰(zhàn),接著看到了河道里暴漲的洪水,空中的烏云和垂到地上的閃電……
醒了以后,夢還在眼前飄搖,雷聲音還在耳邊環(huán)繞。
他看了看表,十一點多了,便“呼”地一下子坐了起來,拿起電話,開始約場子了!
二
愣子給大象撥電話時,大象好像真的長了個長鼻子,聞見了他的電話味,也恰恰正在給他撥電話。大家說巧不巧?我在想著你的時侯你也在想著我,這就是心有靈犀的知心人,曼妙之處還在于彼此都能從對方那里收獲快樂。
大象何許人也?城中村準拆遷戶是也,因為長得人高馬大,故而被大家稱作大象。他習慣了別人叫他大象,要是偶爾有人叫他真名,往往還讓他產(chǎn)生一愣,好像忘記了自己叫個啥名字一樣。聽麻將館館長老狐貍說,大象到底大不大,看看他麻將館里被坐壞的幾把純木頭椅子就曉得了;老狐貍還神秘地說大象的濕氣太大,屁股底下坐過的棉墊子經(jīng)常跟娃尿在上面的一樣,濕漉漉的;還有人說,你別看大象長得高大,能頂長得嬌小的老婆兩個半,可他在很多方面都遠遠不是老婆的對手,被老婆搞得虛得像面包,上廁所扶著墻尿小尿呢等等。對于此類評價,大象毫不在乎,他笑笑,大家也笑笑,能說這種話就沒有把他當外人,人和人相處就是坦誠相待順其自然一笑了之的事么。
“象哥,什么時間上工(打牌)?”
“哦,哦?哦!明白了領(lǐng)導,我這會兒在外面送貨,一會兒來單位,二十分鐘后吧,嗯,嗯,再見,領(lǐng)導再見!”
愣子從電話里聽到大象旁邊傳來女人清脆的責怪聲,如同正在天空飛行的飛機,帶著尖銳的轟鳴,高亢!刺耳!他聽懂了大象的電話內(nèi)容,也理解大象,畢竟,什么樣的人都怕領(lǐng)導么,在女人為天的社會里,這,一點也不奇怪。
他又撥了幾個電話,發(fā)送了幾個信息,不是沒人接,就是沒人回復,實在憋不住,他給老狐貍發(fā)了信息。
“有人沒?”
“三缺一?!?br />
“生的?”
“熟的。”
“誰?”
“來!”
一張桌子上坐過的人,就跟一個鍋里吃過飯的人一樣,溝通是不需要規(guī)范冗長的長篇大論的,一個字就濃縮了對方當前所處的環(huán)境和心理活動。再說了,他們也算是戰(zhàn)友嗎,共同經(jīng)歷過了很多事,讀懂對方是輕而易舉地。
末了,老狐貍給愣子的微信上發(fā)了一個擲篩子的動漫圖片,篩子撲棱棱轉(zhuǎn)得很歡實,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誘惑力。
愣子有了一種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前那種刺激的豪邁感覺,他坐在床沿,倒了一杯涼開水,抿了一口,然后點燃了一支好貓牌香煙,叼在嘴上,以此來平復他燥熱的心情。
約莫五分鐘以后,他快速地穿好了衣服,卻忽然感覺有些想嘔吐,頭也脹得像個籃球,便扒在馬桶上,使勁咳了起來,咳出來的,只是一些泛著苦味的水,順著嘴角粘連到馬桶里。
他清楚這種狀況無大礙,只是勞累所致。他就不信了,這老天爺還真的會收了他?不會的。
在他家樓房單元拐角處,他探出頭看了看,當沒有發(fā)現(xiàn)收破爛師傅蹤跡的時候,才小心地邁開步子,走向了巷子。
巷子里,賣水果的、賣菜的、賣菜夾饃肉夾饃的、賣豆腐腦的、賣胡辣湯的,以及渭南包子渭南泡饃的,還有賣老年布鞋的等等,把街道占去了多半。為了生存,只有引起別人的注意,才是生意人的希望所在,因為別人的注意才是自己的機會,故而,他們都早早地開始在這里搶占有利的位置。很多婦女們推著嬰兒,索性把車子停在道路中間,她們不買東西,但還在和小販們談多論少地消磨時間。有些老年人則倒背著雙手蹣跚著步子站在街道中間向四周張望,把眾人走路的地方當成了他們家的老院子。出來進去的電動摩托和小汽車像蝸牛在蠕動,卻冷不丁地發(fā)出刺耳的喇叭聲……
大家都在市場上,也都在路上,就像坐在牌桌上的牌友一樣,每個人只為自己的快樂和利益著想,大家都一樣,誰也就不必埋怨誰了。
中午的天氣依然酷熱。
但說起來,到底還是比前段時間涼一些了,太陽也溫順了很多,已不似以前那么毒辣。飄浮在空中的棉花云卻像一個隱居在天邊很久的武林高手,悠閑地踱著步子。這時候的它,是飄逸的,神氣的,獨自擁有宇宙的博大和深邃。季節(jié)變遷帶給了生命很多惆悵,他們的坦然和豁達都是迫于無奈。但此時,正是知了的時代,它們貪婪地爬在樹上,在該發(fā)聲的時刻盡情發(fā)揮,使勁兒叫喚。這是它們該做的事,因為它們也明白,過了這個季節(jié)就沒它什么事了。麻雀似乎并沒有那么多的思想負擔,在樹梢和房檐間跳來跳去,游戲在有今天沒明天的旅途之中??芍参镆呀?jīng)從旺盛慢慢走向了衰落,色彩發(fā)生了變化,葉子該黃的已經(jīng)黃了,該紅的已經(jīng)紅了,把凄美的表情沉入每個人的眼底。一片黃葉正好墜落在愣子腳邊。他不由得感嘆:于生命而言,努力也罷,不努力也罷,都一樣會走進秋天,走向大地,最終融化為泥土,故而必須活在當下。
想想自己在快吃午飯的時候還沒吃早飯,愣子信步走向了水果攤,在一個貌似農(nóng)村老太太的攤位前停下。
“蘋果多少錢一斤?”
“八塊?!?br />
“稱一斤。”
“好,你如果稱二斤,我給你算十五,便宜一塊錢?!?br />
“就稱一斤。阿姨,您有微信沒?”
“俺不像你們年輕人那樣念的書多,俺沒上幾天學,就不會那些?!?br />
愣子從錢包里取出十元錢,遞給老太太。他注意到老太太收錢的利索程度,就和記憶中自己的奶奶納鞋底子時的手法一樣嫻熟。
忽然,老太太一拍大腿,嚷嚷道:“哎呀,你看我這記性,我都忘了,我的零錢用完了,這錢太大了,我找不開,這可咋辦呢?”
愣子想起了在牌場上,五塊十塊的鈔票就像妓女,一會兒坐在這個懷里,一會兒又撲向其他人懷里那樣很不珍貴。自己這種視金錢為糞土的人,誰還會在乎這點小錢呢?
他說:“算了?!?br />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便撩起上衣,露出褶皺的肚皮,然后將干枯的手塞進褲腰里,從內(nèi)褲里摸出一個疊的四四方方的塑料口袋,一層一層打開后,取出一沓毛片,還用手指在嘴里蘸了唾沫,仔細地數(shù)了十幾張后,在上衣抹了幾下手指,遞給了愣子,說:“我怎么數(shù)都差你三毛錢,你先拿著,我再想想辦法?!?br />
愣子沒說話,接過錢,胡亂地塞進褲兜,提了蘋果,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兩步,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顧慮:麻將館的人那么多,買這么一點,發(fā)給大家是不夠的,如果自己一個人當著大家的面吃,太難看呀……
正在這時,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媽忽閃著大肚子追了過來,她拉住了愣子的衣角,神秘地說:“這個老板、干部,等一下,我跟你說,你這人看著靈里靈性的,實際上咋瓜搭老實的呢?你上了大當了,這里的紅富士行情是兩塊五一斤,我的蘋果在這里最好的,才三塊錢一斤??尤四挠羞@么坑的?你被人宰美了,趕緊過去給她說不要了,退了去!我兩塊五一斤賣給你?!?br />
愣子愣住了,他盯住這位體態(tài)壯碩的大媽,不知說什么好?,F(xiàn)實是殘酷的,讓大家占便宜這件事也需要均衡,要做到不偏不倚才行,這么多賣水果的,你讓一個人占便宜,會讓其他人覺得很不公平。嫉妒心是人的天性,這句話真的一點沒錯!
“沒事沒事,謝謝大姐!我下回一定在你那里買?!闭f罷,愣子轉(zhuǎn)頭就走,并加快了腳步,把大媽和她張開還沒有合攏的嘴扔在身子后面。
走了幾步,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水果攤前那個老太太。此刻,她正拿著戰(zhàn)利品對著太陽看。也許她在想,這么容易得來的錢到底是不是真的?
手機響了,愣子掏出來一看,是他老婆打來的,他的情緒再次波動了起來:真是煩死人了!女人都是多事的。有她們在,啥也干不成,今天什么事都不順利,而老婆就是個最大的麻煩……想罷,他狠狠地按了接聽鍵。
沒想到,電話卻是女兒打來的:“爸爸,你在哪兒呢?”
聽到聲音,愣子馬上換了語氣,親熱而柔和地說:“是俺娃呀,俺娃乖!公司下午有個會,爸爸必須參加,晚上一定回來,你好好聽媽媽的話!”
“你開啥會呢?星期天還開會呢?娃想你了,讓你帶著去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妻子的聲音里挾裹著炸彈,冰冷而危險。這讓愣子在不安中掃興、郁悶起來了,“嗯嗯,正開會呢?!闭f罷,他快速摁下了掛斷鍵。
愣子需要急切地回到麻將桌,因為在那里,一切都會變得簡單起來,不似這樣的日子,總讓人在緊張中無聊,在無聊中緊張!
三
城市里有數(shù)不清的路,有通向市委大院的,有通向各種研究院大企業(yè)的,有通向各個高層樓房的,當然,也有通向麻將館的。這和他當年走向?qū)W校的那條路比起來,有三點不同:一是連接的路多,四通八達;二是路面寬闊,最少兩車道;三是路況好,下雨天不用穿膠鞋,不用光腳板。
原來那條小路依舊根植在愣子的記憶深處,蒙著如紗一樣薄薄的霧,在睡夢里輕輕地、淺淺地、縹緲地蜿蜒在月光里,每當此刻,他的嘴角就蕩漾著甜蜜的笑容。有時候也會化作蚯蚓一樣的鋼針,刺痛他,讓他苦澀難忍,讓他在夢中哭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