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采飛揚】曉月當空(情感小說)
我進針織廠那天,已是傍晚,漫天流淌著胭脂一樣的彩霞,廠房靜默地披掛一襲嫣紅的衣裳,嬌羞地一如我當時的模樣。我的一身兒白衣褲浸透了胭脂色,將心底的忐忑慢慢擴散,浸潤到我的臉上。
我爸花了五百元,托朋友靠關系才把我送到這里來的。幫我聯(lián)系工作的那位叔叔見了我直咂舌,唉,可惜呀,小小年紀不喜歡念書,可惜了哦!話音落在我心上,我羞愧得像一只受了驚的蜘蛛,掙扎著想要逃跑,卻被無形的絲纏住了腳,分毫動彈不得。我是一定要逃的,逃進這繁華的城市,看不見故鄉(xiāng)明鏡般的月亮,我的心里才會釋然吧。我也不知道這種想法是哪里來的,也許只因書上說,明月總照進人心,我總覺得,天上那輪冷冷的月亮能看透世間一切。我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天空,薰風習習,房角上一彎模糊的淺月在霞光里猶抱琵琶半遮面。
爸和經理很快談好,隔天我便可上機臺操作。一切安排妥當,爸就要離開。我放好行李,將爸送出門外,爸看著我,我立刻低下頭。爸說:在這兒好好干吧,有事就給我打電話。你大伯家強子哥在市內上班,需要幫忙,我就讓他來。我點點頭,鼻子發(fā)酸。我將頭使勁兒低下,含糊地嗯了一聲。水泥地面上的紋路忽然歪歪斜斜模模糊糊。
爸走了,背影蹣跚,每一步都搖搖欲墜。我獨自一人站在廠區(qū)中間的水泥地面上,月亮偷偷窺視著人間,我像是從它身上遺落下來的一粒白色塵埃,在這個鋼筋水泥的世界中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喂,傻呼呼地站那兒想什么呢!”一個男人粗魯生硬、外地口音極重的普通話把我嚇了一跳。抬頭看時,我的臉騰地一下熱了,那男人光著膀子,黑灰色的背心搭在肩膀上,徑直朝我走過來。廠里都知道來了新工友,宿舍樓里正有人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尷尬地硬拉了下嘴角,低頭急步走進了宿舍樓。誰知,那男人竟也跟我進了樓。趿著拖鞋的腳步聲在我身后亦步亦趨,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心里一陣緊張,在二樓轉角處,我猛地一個回頭,冷汗從全身的毛孔唰地一下冒出來,后背順勢倚靠在墻上,心忽然跳到了嗓子眼兒。
那男人定定望了我一眼,塌塌的大蒜頭鼻子忽然很滑稽地皺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我回宿舍??!你害怕個啥?”說完,從我旁邊擦肩而過,留我一人杵在酒精發(fā)酵的氣味中,呆呆地望著他黝黑發(fā)亮的脊背消失在樓梯轉角,他腰間盤踞著的青綠色的龍尾在我心上緩緩掃過,像有一根尖刺,輕輕劃了過去。
上了樓,我才知道這人真的是回寢室。剛才我和爸只顧聽經理的介紹,沒有留意到男寢和女寢中間只隔了一個衛(wèi)生間。同一個樓道,沒有第二條路可行,所以那男人只能走在我后面。這種安排,也真不知道領導是怎么想的!連男女有別也不知道嗎?
第二天早上,我便被經理安排在景飛班長的縫合車間,每天的任務就是把那些半成品毛片縫到一起??p合是個很容易的工作,操作特別簡單。景飛班長說,只要穩(wěn)住手看準線,熟練之后閉著眼睛都能搞定。說完還特意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溫暖的鼓勵。我一顆有棱有角的心,沐浴在景飛班長明眸善睞的注視中,周圍熱烘烘地蒸騰著感激、還有自信。
俗話說,相由心生。這話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景飛班長一看就是那種氣質高雅、文質彬彬的人,舉手投足之間挾著一股書卷氣,但卻并不是書呆子,漆黑的瞳仁兒無時無刻不閃著光彩。見到他之后,我才忽然體會到膚如凝脂這個詞是什么意思。真的,這種人就像小時候讀《紅樓夢》時對賈寶玉的印象,看起來就面看起來就面善,讓人心生親近。而那些長相猥瑣的人,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想到這兒,我想起那個塌塌的大蒜鼻子。后來聽同事說,他叫徐文曉。徐文曉的父母一定時常后悔,當初為什么給他取了這樣一個斯文儒雅的名字。反正,當我知道他的名字之后,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如此。我對他的印象,就如他身上那不倫不類的紋身一樣——很難看很討厭,很……匪氣。我進廠沒幾天就聽到工友們口口相傳他的惡習,什么經常跟人打架啊,工作時間偷偷喝酒啊,偷看女同事洗澡啦……相對而言,跟工友吵吵嘴,簡直就不值一提。我對他,由此心生防備。我偷偷問過工友王姐,經理為什么不開除這樣的人?王姐說她也不是很清楚,徐文曉的活兒干得不賴,就算喝酒也沒耽誤工作,好像也沒什么讓人指摘的。再則,這種小針織廠,招人不容易,辭退一個,下一個替補的人得猴年馬月才能來。
要說我真正跟徐文曉劃清界線,還得說那次偷錢事件。大約是我進針織廠的兩個月之后吧,有一天我從車間回來,發(fā)現(xiàn)徐文曉正從我們女生宿舍往外走,表情氣勢洶洶的,和我打了照面之后,忽然呲牙笑了。那笑容,一下讓我聯(lián)想到了地獄里蓬頭垢面的小鬼兒,瘆人,讓我倒胃口。我沒理他,一閃身逃進了屋。屋子里,皮膚黑亮的小山東,穿著條黃色吊帶裙,手里拿條白毛巾,坐在我對面王姐床上抹著眼淚兒,地上還放著一盆水,水流得滿地都是。這場景冷不防進入我的視線,嚇了我一跳。還用說,一定是被徐文曉欺負了!小山東穿得這么少,被徐文曉看到,肯定覺得自己吃虧了。不知道那臭不要臉的有沒有動手動腳,要是有……我簡直不敢想。我也坐到王姐床上,摟著小山東,一時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最后還是王姐回來,小山東才吞吞吐吐道出了真相。原來,小山東的爸爸從山東老家趕來看她,她便請了假,帶她爸出去吃了點飯,買了點東西。老爺子也沒站住腳,下午又要坐船回去。小山東送走了爸爸,熱得渾身是汗,趁大家都上班,就接了盆水,在宿舍里擦起了身子。徐文曉什么時候進來了,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一轉身兒看見徐文曉,嚇得大叫,腳下一亂,碰灑了盆里的水,自己還被徐文曉痛罵了一頓。好在,也沒吃大虧。大家聽后都罵罵咧咧地,揚言要去找經理開除他。小山東連連請求大家千萬不要,她怕遭徐文曉報復。大家這才作罷了。也就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我枕頭底下放的五百四十塊錢丟了。我在心里把徐文曉罵了上百遍。我不敢明說,我也怕報復。我說他怎么看見我笑成那個德行了,偷了我的錢,占了小山東的便宜,還得意還囂張,還嘲笑我!氣死我了,我發(fā)誓和他勢不兩立!
可是,我越是繞著徐文曉走,他就越是纏著我。徐文曉是三樓機臺的,三樓主要負責織毛片,毛片出來之后由班長送到我們車間縫合。王姐也是三樓的,她說自從我來了之后,他們班長就閑下來了,徐文曉沒事兒就溜須班長,把往二樓送毛片的活兒全攬過去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休息的時候都拿這事兒跟徐文曉打趣,說他癩蛤蟆想吃嫩天鵝。徐文曉也不惱,樂呵呵地拿周星馳的臺詞回應:“怎么了?愛一個人有錯嗎?”他不惱,可是我很惱火,在廠里走到哪兒都不自在,總覺得身渾上下都是眼睛。就連吃飯的時候,他也不放過我,呲牙咧嘴地坐在我對面,還死皮賴臉地問我要不要吃這個吃那個的。我看著他就想吐,可又不敢說,只能悶著頭一個勁兒猛吃。更討厭的是,徐文曉總在下班時候擠到我和王姐中間,我們說什么,他都能跟著瞎摻和幾句。要多煩有多煩!
有天下班,王姐約我去逛街,我們剛出廠門口,就感覺身后有個人影搖搖晃晃地趕上來,回頭一看,果然是徐文曉,滿嘴的酒氣,老遠就能把蒼蠅熏死。我立刻不高興了,反身就要往回走。徐文曉見狀,忽然伸出兩只胳膊攔在我面前:“別,別回去?。∥乙?,也,沒說要跟你,去啊!你,走,走你的,我……走我的……”王姐在旁邊偷偷拽我的衣服:“月月,別惹乎他,順著他說的哈,咱往人多的地方走,他也不敢怎么樣?!蔽耶敃r眼淚都快下來了,心里就一個念頭:辭職!惹不起這個瘟神,我就躲得遠遠的。就在我進退兩難的時候,身后有個很響亮的男中音傳來:“這不是徐文曉嗎?這個姿勢是干嘛呀?你這是要大鵬展翅呀?”我一聽就知道是景飛班長,他身后還跟著幾個男工友,話音沒落,景飛班長的手掌已經重重落到徐文曉肩膀上了。也許是喝多了的原因,徐文曉被景飛拍得差點摔倒了,他恨恨地剜了景飛等人一眼,往地上使勁兒啐了一口唾沫,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我感激地望了景飛一眼,景飛笑了:“這種人,離他遠一點?!蓖踅憬幼【帮w的話說:“躲都躲不起!”
景飛出面給我解了圍,但兩人也因此結下了冤仇,從那天開始,徐文曉看景飛的目光都是充血的。也是從那天開始,我和景飛之間有了某種默契,上下班一起走,吃飯也坐面對面。王姐總調侃我,稱景飛是我的護花使者,讓我每次見到景飛都不好意思抬頭,臉上像有兩團火在燒。只有夜深人靜時,一個人窩在被子里,才敢悄悄將心房的門打開一條縫隙,讓甜蜜的月光流淌進來,讓心事在月光中慢慢溶解。我這粒塵埃,也慢慢溶解在城市的月光中,不再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月亮不厭其煩地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時間溜得真快,我剛進廠時還是夏天,轉眼就到了初秋,我迎來了自己第二十個生日。那個生日,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難忘的生日。景飛趁大伙都去吃飯的時候,偷偷塞給我一個包裝盒,送了我一件淡紫色的吊帶裙,我穿在身上很合適,尤其是肩膀和胸前裸露的皮膚,被襯托得更加光潔白皙。大家都說好看,可我卻接受不了那么暴露,不好意思穿它出去跟景飛約會。我穿了那身兒進廠時穿的白衣褲,出門時明顯看到景飛臉上的不悅。景飛捏了一下我的手心,低聲和我耳語:“穿上它吧,為了我?!蔽疑眢w里的血忽然全涌到臉上,它們在情不自禁地沸騰。為了讓他高興,我重回宿舍換上了那件淡紫色的吊帶衫。我隱隱覺得,有什么事情即將在我和景飛之間發(fā)生。
我和景飛剛邁出廠門口,就見徐文曉捧著一大束百合花赫然站在路燈下,見到我們倆兒一起出來,徐文曉絲毫不驚訝,反而嘻皮笑臉跨上前一步,將百合花舉到我面前說:“妹妹,祝你生日快樂!”我愣在那兒,不知道該不該接。
景飛的臉陷在路燈的陰影里,一把接過百合花,聲音低沉地替我回答:“謝謝!”我小聲地緊跟一句:“誰是你妹妹……”
我以為徐文曉一定會暴跳如雷,誰知他不但沒發(fā)火,還一邊笑一邊把花硬拽了過去,塞到我懷里,面沖景飛說:“又不是給你的。你憑什么替她接?你配嗎?”景飛剛要說話,徐文曉指指我們身后:“景飛,你看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我和景飛轉過身,遠處的路燈下有個人影慢慢朝我們走過來。凹凸有致的身材顯示她是一個女人,女人越走越近,高挑的個子,鮮紅的嘴唇,眼神輕蔑,齒縫間冷冷擠出幾個字:“哼!又在欺騙小姑娘了?!本帮w很淡定,他用加倍冷的聲音回答那個女人:“你來干什么?和你有什么關系?!”那女人像根本沒聽見景飛說話,目光緊盯著我,玫瑰花一樣美麗的笑容緩慢地綻放開來,她語氣溫和地像我的親姐姐:“小妹妹,你還小,要把眼睛擦亮哦,不要讓壞人騙了。”說完,轉身就走。鞋跟扣在地面上,咔咔的聲音驚得月光一抖一抖。光影里的我忽然呼吸困難,有一些眩暈。我什么都沒說,只是愣愣地望著景飛,這個忽然出現(xiàn)的女人讓我措手不及,不知道該怎么思考她的存在,我期待景飛能夠給我一個合理的答案。景飛臉色很難看,他匆忙低下頭,恨恨地說:“真掃興,哪兒都不去了!”他扯了一下我的袖子,被我用另一只手擋開了。徐文曉在身后吹了一記響亮的口哨,嚇得月亮一整晚都沒敢出來。只有我的眼睛,瞪得比星星還大,目光比月亮還亮。那女人說,要擦亮自己的眼睛。我揉了揉,指縫里全都是水。
第二天,我病了,不知為什么虛脫得爬不起來,只得托王姐跟經理請了假。在床上翻來覆去,我心里辭職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有一只大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隨即我的額頭上便落上兩片溫熱的嘴唇,喃喃地說:“對不起。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們早就分手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會來,也不知道她來干什么。一定是徐文曉搞得鬼,他看見我們在一起就嫉妒。而且,那女的以前也在這個廠里上班,和徐文曉是認識的……”景飛的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的嘴唇從我額頭上轉移到我的手上,仍舊呢喃著對不起。我沒有睜開眼睛,可是眼角已經一片濕熱。景飛溫柔地吻著我的眼淚,又一路向下,覆上了我顫抖的嘴唇。
我和景飛正式確立了戀愛關系之后,徐文曉依然陰魂不散,尤其是下班后我和景飛出去逛街,幾乎走到哪兒都能遇見他。最初我們故意避開他走,時間長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如果哪天看不到他,我們倒會奇怪他為什么沒跟著。沒有了徐文曉的騷擾,景飛就帶我穿越廠區(qū)和廠區(qū)之間幽靜無人的小路,路過之處遍布我們私密的笑語和甜膩的擁吻。景飛似乎對徐文曉有所顧忌,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喜歡讓我穿他送的那件吊帶裙,在我裸露的皮膚上印滿火熱的唇印,有幾次他的手甚至游走了我的全身,差一點就突破了最后的底線??墒侨绻h遠瞥見徐文曉的影子,他連我的手都不拉一下。
原以為,跟蹤這類事情只有徐文曉這種齷齪的人才會做。沒想到,后來的一天,我和景飛也當了一回密探,反過來跟蹤上了徐文曉??粗煳臅陨磉叢⑿兄拇┲仙鯉沟呐?,我的直覺就跟見了鬼沒什么兩樣——這活脫脫就是另一個我嘛。景飛顯然也是這么以為的,他看起來比我還要緊張,攥著我手腕的那只手掌汗津津冰冰涼的。我任由他牽著自己遠遠地跟著徐文曉和那個女人,親眼看著他們倆在公交車站分手,那女人似乎情緒不太好,徐文曉還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那女人才緩步向馬路對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