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坍塌的老屋(散文)
坍塌的老屋,就在鄉(xiāng)下老家空寂的宅院。
老屋是我童年的搖籃,是我兄弟姐妹及外甥、外甥女們歡快的樂園。歲月無情的磨蝕,令她無奈坍塌,卻傲然挺立了65年。她見證了歷史的變遷,也見證著奔向小康社會的今天。
老屋,始建于1957年秋天。這是父輩兄弟七人分家時,分得空宅基一塊。當時我還沒出生,從現存的分家契據上得知,爺爺分給他最小兒子的家產是舊椽子150根,破舊磚瓦800塊??照副谑钦鎸嵉膶懻?。父母自強不息,東挪西借蓋起了四間表磚房。
2003年,耄耋之年的父親積極響應村委會村黨支部拓寬大街硬化大街的號召,主動將緊鄰大街的一間北房和院門拆除,四間老屋還剩三間,磚雕壘砌的院門成為歷史的記憶。磚雕的拱形院門門頭,是父親和一名叫狗搶的表伯父,用青磚鑿磨成吉祥圖形再壘砌而成。父親在世時常給我念叨這些往事,教誨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1997年搬居城內的父親在南城門,遇到看眼疾的狗搶伯父并請到家中吃住。期間,妻子伺候伯父吃飯洗衣,我負責接送伯父去專科看醫(yī)。
表磚房就是里面是土坯,外面是側臥的青磚白灰表砌而成,表伯父是表磚能手。蓋房土坯是黏土制造。墩踏土坯是件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為加快墩坯速度,必須專人鏟土供土,負責把黏土鏟到模子旁;專人負責墩坯垛坯,墩坯時把黏土裝在模子里先腳踏,再用石錘墩(石錘是丁字形木架裝在直徑約三四十厘米,厚約十厘米的圓形石頭上)?!昂佟佟钡穆曇?,隨父親每次的彎腰墩錘踏坯,從喉嚨中發(fā)出。墩踏瓷實后,就脫模起坯,將成型土坯組圓形狀,碼垛曬干,一垛土坯約近千塊。然后將曬干的土坯從野外用人力車拉回家中蓋房壘墻。一塊土坯約十八斤重,父親一天要墩踏上千塊土坯。記憶中在困難時期,父親還身背肩扛脫坯工具,前往山西內蒙古等地為他人脫坯,脫一塊坯掙一分人民幣,以此來補貼家用。
為了土坯壘砌的房屋和院墻墻體牢固,還要把碾碎的麥秸與黏土和成泥粑抹墻加固,每隔三四年就要加固一次。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姐姐出嫁,哥哥服役,十二三歲的我?guī)透赣H和泥鏟泥,泥瓦匠手藝高超的父親負責抹墻,往往是我的鏟泥速度趕不上父親的抹墻速度。房舍雖然簡陋,但她就像我們兄弟姐妹和外甥們成長的搖籃。
父母去世后,每年多次上墳,祭奠完畢后,我們都要去看看坍塌的老屋。望見坍塌的老屋和風雨侵蝕的院墻,父親在野外墩踏土坯時彎腰起落的身軀浮現眼前,“——嘿——”的墩坯號子聲不絕于耳。
走進老宅,看到掉落的土坯墻體,墜地的門窗,滿身疙瘩的槐樹及院中屋內那一張張蜘蛛網上,寫滿了蕭條與憂傷。悄悄地踏進坍塌的老屋,感覺她真的老了,像在酣睡;她真的累了,睡得那樣安詳。生怕驚醒她的夢,踩醒她的痛。
我生于老屋,長于老屋。降生后全身發(fā)紫冰涼,是照看母親的姥姥,用身體把我暖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才有了微弱的哭聲。母親因我降生而大病一場,多年的尋醫(yī)問藥才有所好轉。當時脾氣急躁的父親聽信可惡妖婆讒言,說我是來到世間的災星,我的降生給這個家?guī)砹藶碾y,不管死活要送給別人家。是母親不舍的淚水和哥哥姐姐挽留的哭聲,感動了父親,我才留在了老屋。因母親大病沒有乳汁,是哥哥姐姐用鐵勺熬的小米糊糊,把我喂大成人。熬糊糊就是抓把小米磨成的細面,放入鐵勺,用涼水攪稀細面,再用麥秸樹葉作燃料,小火熬制成糊狀并熬出香味,小米糊糊即熬制完畢,待溫熱不燙后再一勺一勺地喂我。老宅老屋是我的鄉(xiāng)愁,我的思戀,難舍的家園。
廚房的供桌被塌落的土坯擠壓在圪硓里,傾訴著往日的甘苦與凄涼。裸露的火坑上,留下一對紅漆斑駁的小坐柜,小坐柜那條條深淺不一的裂紋,使我憶起母親那質樸的臉龐,使我看到因勞作而彎曲的十指及滿手的老繭。不經意間被斜挎的橫梁碰撞了頭,像在囑托我不要忘記寅吃卯糧。
站在坍塌的老屋,嗡嗡的紡線聲,音樂般有節(jié)奏的織布傳梭聲,在老屋蕩漾。不時有生活中忍辱負重的哭泣,還有母親為了外甥們健康成長哼出的歡快搖籃曲。七十年代中期,忙于工作的大姐將外甥和外甥女寄托在老家,吃住生活在這老屋。母親在村里是有名的紡線織布能手?;鹂由系募徿?,堂屋的織布機是母親持家的常用工具,每年的冬閑時節(jié)正是母親辛勤忙碌的時候。紡線,漿線,裝機織布樣樣精通,工序嫻熟。紡線是將彈好的棉花瓤子,在平板上鋪展好,用光滑秫秸稈,將小塊的禳子搓成棉筒,在我的家鄉(xiāng)叫“搓布節(jié)(節(jié)讀輕聲)”。布節(jié)搓好后,開始架紡車,紡車一端是手搖的大輪子,一端安裝線錠子。
母親白天忙于一家人的吃喝,又伺候圈養(yǎng)的雞鴨豬羊,夜晚是母親的紡線時間。昏暗的油燈下,母親右手搖紡車,左手拿布節(jié)在錠子上一伸一縮有節(jié)奏地從布節(jié)上抻出棉線,棉線在錠子上纏得圓胖的線穗子,纏滿一錠線穗子就從錠子上卸下一個。嗡嗡的紡車聲與母親紡線時哼出的叫不上名字的小曲,成為我和兩周多的外甥一周多的外甥女的催眠曲。為防煙熏火燎和老鼠叮咬,母親把從錠子上卸下的線團,有順序的存放在炕頭的小坐柜里。
經過半年多的操勞紡線工序完成。紡線完畢。然后就開始了拐線、絞線、漿線、經線、上機、織布等程序。小時候,在寬敞的院子里就等母親漿線,漿線用白面打成稀糊狀刷在紡好的棉線上,漿線結束,剩下的面糊加點鹽,用筷子在香油瓶里蘸點香油滴到盛面糊的碗里再喝。喝到肚里,香在心里,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是我最好最解饞的美味。
把經線裝在織布機上,把緯線裝在梭子里就開始織布??棽紩r,腳踩織布機踏板手拿梭子,手腳配合,帶緯線的梭子傳入分層的經線,另支手拉動一下織布機木筘,“咯吱,咣”的一聲就將經線緯線交織在一起。隨著這個動作的重復,布匹也一寸一寸地增長。經過一個多月的上機,一卷純手工的棉布即宣告完成。
織出白布還要染布才能做衣服。白布只做夏天的單上衣,或做棉被里子。全家人過年的棉衣鞋帽在春節(jié)前全部制作出來。時至今日,母親在大年三十晚上為我和外甥男女們,做棉衣縫鞋幫,砸鞋眼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聽父母講述,早年父親經常用布袋裝碾好的小米去河間滄縣一帶換鹽,賺點差價補貼家用。裝米裝鹽用的棉布袋,都是母親日夜兼程趕制的。
每當走進這寒風暮色的老屋,才有了家的感覺。一縷清澈的陽光驅散了鄉(xiāng)愁,驅散了老屋半個多世紀的惆悵,更換起暮年的我內心深處的感動,讓后輩銘記幸福的生活來之不易。
坍塌的老屋曾為鄉(xiāng)親們的衛(wèi)生健康做出貢獻。1986年,年邁的父母不能擔負繁重的耕作,我和哥哥在外服役,家中無人照顧,搬居城內隨大姐一起生活。老屋老宅閑置起來,村里老中醫(yī)的個人診所占用了老屋。堂屋成為老中醫(yī)的問診號脈之地,堂屋兩側的臥室成為治療室。老中醫(yī)搬入老屋后,本村的外村的患者絡繹不絕。由于老屋年久失修不能遮風擋雨,老中醫(yī)又搬到老屋東側四間臥磚房里繼續(xù)行醫(yī)。直至老中醫(yī)年老不能問診才回家休養(yǎng)。
為適應新時代新農村建設,我和哥哥商議重整老宅。為激勵后輩,將坍塌的老屋拍照留念。在原址建起三大間簡易彩鋼房,院墻,門頭樹脂瓦鋪就,自來水、天然氣接通到家。使用老屋拆下的青磚美化院落,壘起帶有山水畫的影壁,老宅又換發(fā)了生機。煥然一新的老宅與寬敞明亮的村內大街相呼應,彰顯了社會的發(fā)展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