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彩飛揚】浪(散文)
海邊的夏天有兩種浪持續(xù)洶涌,一種是海浪,一種是熱浪。每天早晨的熱浪都是躁動不安的,太陽還在熟睡,便被一波一波涌動的熱浪推上了山頭。熱浪是太陽的孩子,只有在太陽的撫慰下,它才能夠肆意歡笑,在整個漁村里縱情撒野。
漁村的人們往往比熱浪起得要早,趁著孩子還在炕上熟睡,細密的黑色遮陰網下,婦女們已經各就各位,埋頭在或綠或白的漁網里開始了一天的主要工作。梭子像一只只小海鳥,在婦女們手里上下翻飛,長年累月的重復動作,讓小小的梭子具有了靈性,它們穿梭在密密的網眼之間,準確無誤地將身上的漁線連結起來,補好一個個破洞,使每一個棱形的網眼都完好如初。婦女們說說笑笑,即使閉上眼睛,手上的動作也不會錯。
我小嬸子通常是一群婦女當中嗓門最大的那一個,也是最虛心的一個,每天都能聽到她扯開嗓子問我大媽:“嫂子,昨天大強釣的那些胖頭魚,得有三四斤吧?你怎么做的?”“海螺也不小,炒辣椒了嗎?”“赤甲紅上鍋蒸了啊?”每當這時候,大媽必然笑盈盈地回答她的問題,驕傲地傳授著各種海鮮的各種吃法。三姑六婆們也不閑著,紛紛出主意:“吃不了的,讓大強在海邊問問,有要的就賣了?!?br />
大強是我堂哥,我們這一小撮兒兄弟姐妹當中,他算是一個小小的弄潮兒。整個兒夏天,他幾乎每天都背著他的那幾盤圓圓的“小擔網”或者幾條細細的“三層網”去海邊,但凡出手,網網有魚。所以,大伯每天都有新鮮的下酒菜,大媽也因此而倍感自豪,鄰鄰居居們當然也沒少跟著享受這份口頭福。我們這班小嘍啰更是崇拜得直流口水,每天爭先恐后地為大強哥跑腿兒,心甘情愿地頂著毒辣的日頭蹲在海邊礁石上,舉著石頭咣咣砸海蠣子給他當魚餌。大強哥穿著小褲頭,赤裸著稚嫩的小肩膀,只身一人背著漁具走進大海,我們望著他的背影,覺得像個孤膽英雄,雙腿攪著海水,雙肩抗著火焰。
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后,我們找不到大強哥,趁著大人們短暫的午睡時間,我?guī)е妹煤托∫碳业牡艿?,三人偷偷溜到海邊。當時正值退潮,海浪撓著我們的腳丫,逗引著我們一步一步遠離了岸邊。裸露出一片黑黑的爛泥灘之后,海浪便不再繼續(xù)退縮,它像大海的衛(wèi)士一樣筑起了一道白色的防線,阻止我們繼續(xù)深入。我們判斷,海中央那塊黑黑的大礁石邊起起伏伏的黑影,一定是大強哥順著水流在布置他的三層網。我們便在爛泥灘上用盡全身力氣,腆著肚子,仰著腦殼,大聲喊:“大強哥——大強哥——大強哥——”連平時沉默的大山也忍不住幫我們喊起來:“大強哥——強哥——哥——”引來好多海鷗拍著翅膀高聲嘲笑。
大強哥始終沒有回應。我們喊累了,忽然發(fā)現爛泥灘上鼓起一個個小泥團,大小不一,全部都在蠕動,每個蠕動的小泥團后面都有一條長長的爬過的痕跡,像一條條長尾巴。我們馬上把大強哥拋到了腦后,專心致志地抓起這些小泥團。原來是一個個不安分的小泥螺!泥螺可美味呢,捉回家讓媽炒上一盤,爸媽肯定得夸我們。我一邊想,一邊把泥螺放進小水洼里洗了洗,灰藍色的泥螺軟軟的,像蝸牛一樣,背上還背著一個半透明的薄殼,我忍不住抓了一個放進嘴里,泥螺受了刺激猛然將身體縮進半透明的背殼里,一股子透著酸味的咸水頓時從泥螺的身體里涌出來,灌了我滿口,我一個激靈吐出來,又伸舌頭又咧嘴。弟弟妹妹拍手直笑。
我們順著泥螺的足跡一路尋找,在小水洼里看到揮舞著鉗子虛張聲勢的石板蟹,捉到了在石縫里捉迷藏的媳婦兒魚,扒出了躲在洞里的沙蜆子,摳出了拼命抓著礁石的海葵……我們一路戰(zhàn)果輝煌,一點兒也沒意識到海浪正在悄悄地圍觀。當我們從遍布小辣玻螺的大礁石上下來時,一腳踏進了水里,水立刻淹到我的大腿根,再往前走一步,水就更深一點。我趕緊退回到礁石上。
我慌了。我從來沒有趟過這么深的水。我們出不去了!弟弟妹妹蹲在大礁石上可憐巴巴望著我,我望望依舊在海水里起起伏伏的“大強哥”,望望離我們很遠的沙灘,望望長滿草的山坡,望望我們來時走過的山路……一個人都沒有!趕海的人都走光了!我們竟然都不知道哭,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海浪一次一次舔過礁石,水位一點一點上漲,滿眼都是水,滿耳都是潮聲,海鷗時不時在我們頭頂盤旋,互相交頭接耳,想打探一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忽然,山頭上閃出一個小身影,在正對著我們的位置站住了,好像在觀察著我們。我們看清了,是大強哥,于是大喊:“大強哥——大強哥——大強哥——”這一次,大山沒有幫助我們一起喊,倒是海浪一躍而起,奮力向大強哥招手,它每招一次手都狠狠地摔倒在礁石上,迸出好多白色的浪花。大強哥從山頭上消失了,再出現的時候,帶來了我們的爸爸媽媽。我們得救了。
回到家,少不了一頓訓斥,好多人在耳朵邊兒告誡我們:以后千萬不要自己去海邊,必須大人領著才能去!我們不敢說話,頻頻點頭答應。大強哥也受了我們的牽連,他的行動受到了限制,以后每次去海邊撒網都得有大人陪著。這次行動造成的影響,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人們每次講起都心有余悸。我們也吃一塹長一智,再沒敢偷溜出去。
后來,我們被安排了一個新的工作,幫助大人們纏梭子,他們用完的梭子裝滿了一紙盒,我們像上足了發(fā)條的小玩偶,扯著漁線開動馬達嗖嗖地往梭子上纏著線。一天的勞碌結束,小梭子們纏飽了線,鼓脹著肚子,安靜地躺在紙盒里養(yǎng)精蓄銳,等待著第二天的工作。
太陽被天邊的海浪慢慢包裹起來,臨走前它沒忘記把熱浪帶回家洗洗澡。熱浪卻留戀著漁村的熱鬧光景不忍離去,只好派出腥咸的海風駐守在漁村,以便隨時給它通報漁村的煙火氣息。大人們吃過晚飯,都聚集在我們家的西墻根下納涼,人群中間騰騰升起一股股白煙,散發(fā)著艾蒿的特殊香氣。小嬸子亮開嗓門開始了一天一期的焦點訪談:“誒,你們說說,你們當時蹲在石頭上……覺不覺得餓?”大家聽到小嬸子前言不搭后語的問話,爆發(fā)出一陣歡樂的笑聲,聲浪隨著海風傳出好遠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