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如此而已(隨筆)
上午打開鳳凰網,一則加粗的新聞標題吸引了我。報道說,春節(jié)小長假,池州張先生參加同學聚會,回來后壓抑得不得了。張先生回憶道,聚會中,在最初的相見、相認、驚呼過后,話題很快從當年的同窗情誼轉到房子、車子、老公、孩子。這個問“你在單位說話算不算數?”,那個問“你們家房子面積多大?”,這個時候,最活躍的就是那些有一官半職或做生意賺了錢的同學,那些來自農村、工作一般的同學如坐針氈,顯得特別尷尬。另一被采訪的同學補充說,同學聚會永遠是混得不錯的人來張羅,無非是誰當了官,誰做了生意,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心態(tài),讓其他同學很有自卑感。本來很單純率真、親切美好的同學聚會,完全變了味。
我先是耳畔響起了宋丹丹小品《鐘點工》的聲音:“走了,太傷自尊了?!睜柡笠慌耐?,暗呼,這不正是《人物志》所言的“申壓”么?劉劭說:“人所處的情勢是不同的,情勢有伸張有壓抑。富貴顯赫成功發(fā)達,這是情勢的伸張。貧下低賤窮困匱乏,這是情勢的壓抑?!毕脒@種同學聚會變了味,就在于所處的情勢發(fā)生差異,或者說白了,是貴賤貧富差,拉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早前,我常以為,同學之間的友誼是比較純潔的,所以比較純潔,緣于感情建立之初不帶功利目的,只惟性情志趣相合而玩得來。這從象牙塔里看,觀點或許沒錯。然一踏入社會,書生少年不再,悉為社會之人,而人出于自我生存發(fā)展的需求,出于對充滿叢林法則的社會的適應,他會發(fā)生種種的嬗變,并且隨著社會化程度的進深,價值取向與人情世故捆綁益緊。這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人情世事,生態(tài)本然。
人們的幼稚每每在于,忽略人的本性,而留戀渺然遠去的童真,向往空中樓閣的虛幻。依先賢的說法,人之常情,沒有人不追逐名利而躲避損害的,所以人無論賢能還是愚蠢,全都想使自己做得對并有所得。有得,才親才近;無得,便疏便遠。超然拔俗者稀。
蘇秦算是深諳其中味。頭回他游說秦王,不被秦王所用,黑貂皮衣穿破了,百斤黃金用光了,生活費都沒了,只好狼狽離開秦國返回洛陽。路上,打著綁腿,穿著草鞋,背著書袋,挑著行李,神情憔悴黧黑,一副落拓沮喪的樣子。到家后,妻子不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嫂子不給他做飯,父母不和他說話,冷冰冰的,都像沒看見他一樣。蘇秦嘆口氣,心想,妻子不把我當丈夫,嫂嫂不把我當小叔,父母不把我當兒子,這都是我蘇秦的罪過。他暗暗立誓,潛心謀略,攻讀典籍,苦鉆苦研,大獲長進。時隔一年后二次出行,終于游說山東六國聯(lián)合抗秦成功,身佩六國相印。路過家鄉(xiāng)的時候,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子畏懼膽怯,低頭不敢正視;嫂嫂蛇行匍伏,四拜而跪,求恕前罪。蘇秦問嫂嫂:為何先前那樣傲慢,而現在又這樣卑下?嫂嫂說:因為您現在地位尊貴,又有錢。蘇秦感嘆說:“貧賤則父母不認親子,富貴則妻嫂畏懼。人生在世,富與貴怎么能忽視不顧呢?!”
終成大富大貴的蘇秦是如此,而那些夢想富貴卻與富貴遙遙不相及的庶民,又是怎樣的一副面相與神態(tài)?《孟子》里記載的一則故事頗有趣,似可玩味。
齊國有個擁有一妻一妾的漢子,每次出門,必定是喝足了酒、吃飽了飯之后才姍姍回家。妻子每問他跟什么人一起吃喝,他總是說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妻子告訴他的妾說:“丈夫每次出去,總是酒足飯飽回來。問他同誰一起吃喝,他就說是有錢有勢的人,可是從來沒見過顯貴的人來過,我打算暗暗跟蹤,看看他到什么地方去?!贝稳赵缙穑煞蚯澳_走,妻子后腳悄悄尾隨,發(fā)現一路上沒有一個站著跟他說話的。最后走到東門外一塊墓地中間,見他晃到祭墳的人那里,討些殘剩的酒菜吃,沒吃夠,又東張西望上別處乞討。這就是他吃飽喝足的辦法啊。妻子回到家,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妾,并說道:“丈夫,是我們指望終身依靠的人,現在他竟成這樣!”說罷,妻妾相擁而泣,一起嘲罵丈夫。而這一切,丈夫還不知道,依舊得意洋洋地從外面回來,向妻妾擺威風。興許他知道,這樣虛榮撒謊,內心惶恐,或者有愧,但在人人崇富拜貴的時空里,無有能耐的他,技窮路窄,唯有虛擬富貴,才可滿足自尊,滿足妻妾的心理,以求維護家庭的穩(wěn)定。
寫到這兒,忽然聯(lián)想到高中時讀過的俄羅斯小說《被開墾的處女地》,里面一個細節(jié)印象非常深。一個貧苦的農民,窮得吃不起牛肉,可是他很要面子,怕人瞧不起,幾乎每天飯后,都要在村子里轉悠,一邊走,一邊剔著牙跟人打招呼。開始人家不明白,問他牙有病嗎?他回答說,牛肉吃多了,塞牙。后來每見剔牙,村人都毫不懷疑地認為他又吃牛肉了,紛紛投去艷羨的目光。其實,牛肉星子都沒沾一點兒,他完全是虛榮偽裝。這個農民和那個齊國漢子的行為,正好揭示了一個心理學現象,即是,大凡人炫耀什么正是缺失而心念什么,掩飾什么正是卑微而苦痛什么。
回頭再看項羽,當年這位楚霸王殺進咸陽城,一把火焚毀了阿房宮,擄走海量財寶和婦女,一路神采飛揚,炫耀歸鄉(xiāng),豪言道:“富貴不歸鄉(xiāng),如錦衣夜行,誰知之者!”一派牛氣沖天。這在今天叫顯擺,網絡語叫“嘚瑟”,顯擺、嘚瑟,好像是人的天性,就連魯迅筆下卑微的阿Q,也自尊得要命,盡管乏善可陳,嘴卻不瓤,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
故而池州的張先生大可不必介意,圣人早就說破了,“富與貴,人之所欲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
富貴本身是美好的,尋富覓貴沒有錯,甚至可以說,追求富貴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原動力。不信你看,那千家萬戶一盆盆富貴竹擱在幾上,寄托著多少浮生夢想啊。然而一樣米百樣人,人的需求和所好又是多重的,身生活并不排斥心生活。譬如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那個樂是心靈的富有;譬如陶潛,閑來陶醉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個閑是精神的高貴……
面對富貴,大道化簡,我們所要遵循的要旨是,當以正途而獲取,勿以富貴而驕人,勿以貧賤而諂媚。至終,你執(zhí)彩幟,我懷心錦。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