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一世未了情緣(小說)
上世紀八十年代,晉東南山區(qū)有一個偏僻的小村里。因村里郭姓人家較多,于是村名也叫了一個郭家莊。故事說的就是那時,雖時光流逝,可那里的人、事依然給人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一
那年秋天,牛大嬸家的自留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已冒出一簇一簇的燕子草來。那些金黃色的小花兒在風(fēng)中搖擺著,讓人瞅著甚是歡喜。
這天晌午,牛大嬸扛著頭從地里回來,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個人又為抱孫子的事犯起愁來。自從老伴過世,她是一個人里外操持。既要出工干活,還得照顧幾個半大的娃娃,說來真是沒一天好活。那個年月,家里要什么沒什么,僅靠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和幾個工分,想把幾個孩子拉扯大,談何容易啊!所以,牛大嬸每每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得總是滿肚子委屈。如今終于盼到孩子們?nèi)⒌募薜亩加辛酥洌伞斑@兒媳婦進門快三年了,怎還沒一點動靜呢?”她在心里合計著,這事得和嫁在臨村的閨女去嘮嘮。
第二天一早,她剛要出院門,就聽到外面拐角處有人吆喝:“親家母,你這是要上哪里啊?”
“呀,真是稀客!哪陣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快進屋?!?br />
她二人一前一后走進屋里,親家牛氏先拉了一把靠椅坐下,牛大嬸緊走幾步?jīng)_了一碗紅糖水端給親家。
“親家母,你今天怎么有空來家里坐坐了?鳳兒他們老早就出門了,后晌才能回來?!?br />
“哦,也沒甚要緊的事,前幾天俺去十里鋪趕會抓幾副中藥,拿來給鳳兒吃吃。她那身子骨得好好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br />
“親家上心了。這孩子年輕輕的是弱了點。你瞧我這藥鍋里也是剛抓來的中藥,晚上鳳兒回來還要給她熬一遍呢?!迸4髬鹫f著,就順手將火臺上的砂鍋蓋揭開,隨即便是一股濃郁的中藥味撲鼻而來。
她們在屋里寒喧了許久。天近晌午的時候,牛大嬸一再挽留,牛氏卻一再推脫,怎么都不肯留。
送走親家,牛大嬸不禁又長嘆了一聲:“罷咯,還是改天再去看閨女吧!”她揉揉自己的眼睛,又從火塘里端起那口烏黑的大鐵鍋,吃什么似乎心里一時還沒有著落。
郭曉和鳳兒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進門只喊了一聲“娘,俺們回來了?!北汶p雙進到自己屋內(nèi)。煤油燈下,郭曉看到鳳兒的兩側(cè)臉頰仍有幾道清楚的淚痕。
“別難過了,等有空咱再去別的地方看看,娃娃晚點要也可以嘛。”
“話是那么說,你沒看到咱村里人的白眼啊!人家都說俺什么呢……”話剛說完,鳳兒倒干脆抱起那個嶄新的鴛鴦?wù)眍^哭了起來。
牛大嬸聽見這邊屋里的哭聲也匆匆走過來,“鳳兒你怎么了?郭曉你把鳳怎么了?”郭曉摸摸自己的腦袋,愣是被她娘手里的笤帚噎得一時沒說上話來。“娘,俺沒事。就是想俺爹爹了?!兵P兒說完,用袖子筒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窩,便走出了臥室。
鳳兒的心事牛大嬸怎能不知?所以她斟酌再三還是要去趟閨女家。她在心里已經(jīng)打定主意,就是抱也要抱一個孫孫回來。
二
天色已晚,郭家莊的夜晚被一枚圓月照的如白晝一般。
按照約定,明天就是接娃的日子。郭曉和鳳兒按捺不住的即是緊張又是歡喜。喜的是他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緊張是卻是憑空得來一個娃,卻不知道怎么經(jīng)由才對。漫長的黑夜,他們從婆家聊到娘家,再從秋收聊到梨樹開花,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似乎誰都沒有一點兒睡意。
寂靜的山野偶爾會傳來幾聲野狼的叫嚎,隨即整個莊子的犬只也聞聲而動。此起彼伏的叫喚聲,多少總叫人聽得心里發(fā)毛??蓪τ谧≡谏嚼锏娜藖碚f,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了。七幾年鬧狼災(zāi),村里不知有多少家畜已死在它們嘴里。有一年,村里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跟著幾個伙伴進山摘果子,結(jié)果因為不會上樹也被野狼叼走了,家里人尋著血跡最后只找到孩子一雙破了洞的布鞋。
牛大嬸躺在炕上也是翻來覆去沒有一點睡意。她一會兒想想過世的老漢,一會兒又想想這些年死熬活受照看幾個孩子遭遇的一切,不由得眼睛里就噙滿淚水。郭老漢走那年,家里最大的孩子才八歲,郭曉那年剛滿四歲。若不是娘家人救濟,幾個孩子恐怕很難活到今天罪。
郭曉是在夢里被什么東西撓醒的。當(dāng)他一骨碌從炕上翻起身來,鳳兒正坐在炕沿邊,梳那條二尺多長的大辮子。二人對視一下都不約而同地笑的合不攏嘴。
他們簡單吃過早飯,便抄一條近路向武莊出發(fā)了。武莊是牛大嬸的娘家。郭曉打小就在姥姥家長大,自然是輕車熟路了。
沿途經(jīng)過的幾個村莊,盡是些不知道什么年代修建的黃土窯。它們背靠大山,錯落有序,那些清一色的街門樓,大都彩繪著分不清朝代的先賢、古人、花鳥、山水,每一幅圖畫都是相當(dāng)別致,無不讓人稱奇。院門口的長石條上也零零星星雕刻著象征吉祥的圖案。院里的犄角旮旯,有壘雞窩的,有蓋豬圈的,還有放柴禾的,但都收拾的齊齊整整。一瞧就知道這家的主人肯定是個干凈利落的過日子好手。但凡有樹的地方,那枝枝杈杈上都落滿各種各樣的小鳥,有時還會出現(xiàn)幾只活蹦亂跳的松鼠,真的好不熱鬧。稍微富裕點的人家,在大門口的樹杈上還掛了剛收回來的玉茭。只是這一路上很少看見有人在外面走動,倒讓他們覺得稀奇。
晚秋的風(fēng)呼啦啦的掠過片片山野,透著陣陣涼意。他們一路翻山越嶺,不覺得就被一條大河攔在面前。湍急的水流讓人看著便心生幾分畏懼?!肮媚棠萄?,這可怎么過去?”鳳兒驚的捂住了嘴?!安痪鸵粭l河嘛,俺背你過去。”郭曉話音剛落,就看到河的中心正有人蹚水走過來。郭曉二話沒說就脫掉布鞋,挽起褲腿,擺出一幅要背鳳兒過河的架勢。
“等等,那邊有人。”
“有人也是俺背你啊,人家老漢七老八十了也背不動你?!?br />
“討厭,哪有那么大,他和俺爹年齡差不多?!?br />
“哪你喊一聲爹看人家背不背你?!?br />
“你……”鳳兒紅著臉,氣呼呼將身子一扭,便坐到河邊的一塊大青石上不搭理郭曉了。
郭曉還偏愛說笑。“好祖宗哎,俺給你唱段秧歌你就起來?咱還得趕路??!”他一邊擺出幅唱戲的架勢,一邊做著鬼臉,連唱帶逗好一陣,總算把鳳兒給請了起來。二人重新整理妥當(dāng),這才小心翼翼踏進那沒膝深的河水里。
從南圪梁下來的人大多不習(xí)水性,看見水就眩暈?!袄咸鞝斞?,這水好嚇人!”郭曉只小聲的嘀咕了一句,鳳兒便抬手向他的額頭摸去,不知道為啥,鳳兒竟貓在他的后背上偷偷樂了起來。
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到河的對面。郭曉一屁股坐在河灘上,說什么都不往前走了。鳳兒又是一陣連笑帶哄,最后還是揪著耳朵才把那郭曉拽起來。這么一折騰大半個上午就過去了。
三
到了武莊,郭曉的外婆候氏正好站在村口。
“前陣子你娘道過話來,說你們今日要來,我們沒事就在這兒等著了。”
“姥姥,那娃娃有消息嗎?我們今天來就是想把他抱回去的?!?br />
“孩啊,咱到家里再細說?!?br />
候氏這是話里有話,郭曉也沒多想。他們幾個不大功夫就都走到姥姥家門前,看看眼前新修的窯洞,再想想自家那幾孔黑窯窟窿,郭曉倒一下子顯得拘束起來。
“姥姥,怎不見那娃呢?”郭曉問道。
“曉啊,我們也正為這事發(fā)愁呢!昨晚你兩個表兄去槐樹莊是接回來個娃,黑天半夜的也沒瞅,誰知道回來一瞧,她是個沒眼睛的女娃啊?!?br />
“瞎……”郭曉張著大嘴愣把說到嗓子眼的話又咽下去了。
“姥姥,人家說的可是個男孩啊,咱是不是弄錯了?”
“唉,這就是命啊!你們先把這孩子抱回家,咱以后再說?!?br />
郭曉看著外婆和幾個表兄都是眉頭緊鎖,便覺得這事不妙。
在外婆家吃過晌午飯,郭曉和鳳兒也沒敢耽擱,便抱著那女娃匆匆回家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像變個人似的。鳳兒本就是個急性子,一會兒功夫就把郭曉拋出好遠的距離。郭曉抱著那孩子跟在后面,他哪里知道這一路上鳳兒抹了多少淚!“真是一場空歡喜,抱這么一個沒眼的孩子今后可怎活哪!”鳳兒邊走邊想,可是一直走回家也沒想出更好的辦法。
“娘,俺們回來了?!兵P兒剛一進門,先對著正在收拾衣服的婆婆打了聲招呼。
“好,好,回來就好??爝M家喝些水暖暖身子?!?br />
當(dāng)牛大嬸放下手頭的活計,想要過去掩門時,郭曉也一步跨進來。他二人對視一眼,目光很快都落到郭曉懷里抱著的圓鼓鼓的小棉被上。牛大嬸笑盈盈地緊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將那孩子攬進懷里,回頭徑直走向她住的那孔窯里。她哪里知道,郭曉眼里的兩行淚差點就流下來了。
約莫過了有半刻鐘的功夫,就聽見牛大嬸屋內(nèi)突然傳來“哇”的一聲:“老天爺呀,這是作的甚孽呀!作孽呀!”郭曉和鳳兒聞聲也站到了門外,但他們更了解娘的脾氣,此時進去無論說什么都無濟于事。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鳳兒先將一碗熱騰騰的三和飯端到婆婆面前?!澳铮瘸燥埌?。不要哭壞了身子。”牛大嬸轉(zhuǎn)臉狠狠地瞪了一眼蜷縮在炕頭的郭曉:“你說說,這到底是甚事?”郭曉一下子被問的模能兩可,張著大嘴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牛大嬸看著那孩子,既是心疼,又一時沒了主意。
一晃已過七、八天時間,牛大嬸娘家終于又道過話來,讓過了重陽再去趟武莊,這回肯定能抱個男娃。
已經(jīng)好久沒有出門的牛大嬸,此時的心情也是五味雜陳。那天,她起了個大早將里里外外收拾妥當(dāng),便提前抱著那個女娃上路了。用她平時的話說,“只能超,不能誤”,“你們年輕人本來做事就利索,俺也不給你們拖后腿!”所以,郭曉和鳳兒雖是一路緊追,結(jié)果還是被落的很遠。
等他們到了武莊,大表姐小芹正領(lǐng)著一個半大孩子在一盤石磨上推糧食?!皶?、鳳兒你們都來了??斓郊野桑裉旒依锟蔁狒[了?!贝蟊斫阋贿呎f著話,一邊用騰出來的另一只手,熟練地劃拉著磨盤上已被壓成餅狀的面團。
姥姥家的確是來了很多人。他們剛走到家門口,就聽見里屋傳出陣陣的吵雜聲。郭曉和鳳兒掀簾進屋,第一眼便看見娘和姥姥都坐在炕頭,幾個舅舅、姨姨有坐有站,還有幾個不認識的老人,在火臺邊正聊的熱火朝天?!傍P兒、曉你們都來了!快來火臺邊暖和暖和?!贝笠陶f著話,從旁邊還拉了兩把椅子。細心的大表哥則沖了兩碗紅糖水端到他們的面前。
郭曉在屋內(nèi)環(huán)顧一周,唯獨不見那個女娃。可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也沒再說什么。
眼看著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距離約定接娃的時間只剩下個把鐘頭。郭曉和大表兄穿戴整齊,便向武莊的山下出發(fā)了?!吧洗尉桶着芤惶耍@回可務(wù)必得把娃娃接回去,要不俺娘可得急出個好歹來。”郭曉說著話,一只手早已伸向腰間??煽粗南吕锶腔牟莸?,他索性又把那根一尺多長的煙袋桿別回去了。
“表兄,東家這個娃娃,他們親手交給咱,還是放在哪里呢?這天氣冷的很呢!”
“不知道啊,人家就是道來一句話讓去接,別的也沒說什么?!?br />
武莊這個地方,不僅地勢高,還被群山環(huán)繞。唯一一條進村的黃土路,就像一條長蟲在兩座山的中間盤繞。村子的入口正對那條日夜奔流的濁漳河,說來這也是個十分靈秀的地方。因這山上的植被豐富,許多珍禽走獸也都樂意在此棲息。它們與鄉(xiāng)民平日里毫無瓜葛,若是年景不好或食物短缺時,也免不了將整個村子攪得雞犬不寧。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郭曉的耳朵里似乎又聽到熟悉的狼叫聲……
“快走!咱不敢耽擱?!苯柚R燈發(fā)出的微弱的光,郭曉看到腳下的路一直都在晃蕩。而眼前這個大表兄,臉色也沒好哪里去。
夜靜的有點出奇。若不是幾只驚飛的鳥兒撲棱棱消失在夜空里,還真讓人感到恐懼。
等到了約定的地點,他們在靠坡的一簇草叢邊就坐了下來。
“快瞧,那里有手電光?!?br />
“哦,可能來了。走,咱趕緊過去”
二人剛要起身,那光突然又消失了。
“不對,可能是過路的?!?br />
“都這么晚了,怎還不來啊!不會再白跑一趟吧?”
二人說著話,眼睛都不約而同的向?qū)γ娴纳缴贤ァ?br />
約莫又過了半刻鐘的功夫,又是一道手電光亮了起來,但突然又消失了。
聽著對面山上不時就傳來的聲聲狼嚎,郭曉不由的也攥緊了拳頭。
“你說這還能來嗎,真能急死人!”
“再等一等……”
“他要是還不來咱就回去哇。”
“行,再等等看。”
相比郭曉,此時他大表兄倒顯得更沉穩(wěn)一些。
大約又過了一刻鐘的功夫,郭曉剛想起身去方便,猛然聽見對面的山坡上傳來幾聲孩子的哭聲。
“快,快,快過去看看!”二人話音未落,兩只腳已提前朝那聲音的方向飛奔過去了。
在一塊巴掌大的草地上,他們看到一個不出月的娃娃正在地上掙扎。身上的小毛毯已經(jīng)蹬開了,渾身凍的通紅。郭曉急忙從腋下取來小棉被,小心翼翼將那孩子裹進自己的懷里。
那夜,郭曉他們都住在姥姥家沒有走。家里的幾個長輩你一言我一語,對那孩子的溺愛勁兒,倒讓郭曉覺得自己像個外人。哪里有個當(dāng)?shù)臉幼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