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情】客串家庭(小說)
1
小娜鬧肚子,半夜里起來去衛(wèi)生間方便。方便完出來剛到客廳,腳下被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絆住,身子失去平衡,就聽吧唧一聲脆響,小娜結結實實摔到地板上。她當時就摔懵了,半天透不過氣來,又不敢大聲喊叫,只得捂住嘴不住地哼哼。
客廳的燈啪的一下亮了,大鳳一轱轆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她四下一掃,見小娜像一條肥大的肉蟲在地板上卷曲著,似要化蛹。
“怎么了閨女,摔壞沒有?”
大鳳顧不上穿鞋,雙手按住沙發(fā),屁股一用力,蹭地一下人就躥到了地板上。她抱起小娜,也不管脊梁胳膊就胡亂揉起來,邊揉邊問:“摔哪兒了,摔住奶沒有?”
見小娜不說話,大鳳用力搖晃小娜。
“你吱一聲啊,小祖宗!”小娜終于哭出了聲,鳴笛似的由遠而近。大鳳哄孩子一樣:“乖,不怕,有媽在哩?!?br />
小娜一邊哭一邊埋怨:“媽,你怎么睡的,枕頭掉了也不拾起來,我差點摔死我,你知道不知道。”大鳳扭頭看一眼掉在地上的枕頭,赧然道:“一睡著就顧頭不顧腚,那還顧得了枕頭啊。”
西邊臥室的門開了,大衛(wèi)穿個大褲衩出來,揉著眼不高興道:“咋回事,這么大動靜,拉個屎也不安生,還讓不讓人睡了?”大鳳看著大衛(wèi)說:“小娜跌了一跟頭,怕是跌壞了?!?br />
大鳳話音剛落,東邊臥室的門砰的一聲,小娜的婆婆臘梅披一件外罩從屋里沖出來,外罩套了一只袖子,下擺還在地下拖著。臘梅顧不上穿另一只袖子,撲過來扶住小娜,著急道:“讓我看看,傷了骨頭沒有?”臘梅把小娜靠到自己懷里,按摩師似的把小娜渾身揉捏一遍,確信沒什么大礙,這才交代大衛(wèi)扶小娜走兩步。
大衛(wèi)把小娜抱起來,顫顫悠悠在客廳走兩圈,像是攙著要臨盆的產婦。小娜掐大衛(wèi)一把,噘著嘴說:“都怨你!”大衛(wèi)捂著腰眼:“你自己摔倒,怎么怨我了?”小娜說:“臨睡前,要不是你讓我吃那兩塊冰鎮(zhèn)西瓜也不會鬧肚子?!贝笮l(wèi)笑說:“怨我,行了吧,咱睡覺去。”說著把小娜架到西屋。
臘梅這才松口氣,穿上外套,把掉在地上的枕頭撿起來,拍打兩下放到沙發(fā)上,對大鳳說:“親家,睡吧,三更半夜的,又把你吵醒?!贝篪P說:“看我這睡覺不老實勁兒,老掉枕頭。你也去睡吧,別管我了。”
“嗯,你也早點睡?!迸D梅囑咐完回到臥室關上門,輕手輕腳摸上床,怕驚醒老衛(wèi)。誰知老衛(wèi)扭過頭低聲問:“咋了,跟招了賊似的?”臘梅說:“沒事,睡你的吧?!崩闲l(wèi)一聽,發(fā)起火來,說:“還睡個鴨子毛啊,這都三點多了,一會兒天就亮了!”
老衛(wèi)睡眠淺,早醒。安定藥別人吃半片就睡得昏天黑地,老衛(wèi)吃兩片也不管用,又不敢多吃,怕傷身。平日里,五點不到,老衛(wèi)就起床去廣場散步,現(xiàn)在大鳳睡在客廳里,進出多有不便。老衛(wèi)只有忍住,睜著眼熬到天明再起來。老衛(wèi)委屈沒處撒,憋了一肚子氣。
“這女人到底打算住到什么時候,還沒完沒了啦?明天你就告訴她,讓她回自己家去?!崩闲l(wèi)貼著臘梅的耳朵低聲吼道。半天不見回應,趴在臘梅臉上一看,女人早又睡著了,許是裝睡,還扯著嗓子打鼾。都說女人沒心沒肺,這話老衛(wèi)絕對相信,就是天馬上要塌下來,這女人也能睡得著。
老衛(wèi)一家住的是兩居室,實用面積七十多平米,二樓東戶,進門左側是衛(wèi)生間,緊挨著衛(wèi)生間就是客廳,右側是臥室。房間面積雖然不大,三口之家也能湊合。老衛(wèi)退休前一直從事煤礦工作,在井下當皮帶司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難得休息,月月出滿勤。現(xiàn)在突然退休沒事可做,正常的生活規(guī)律一下被打亂了,用老衛(wèi)的話說,就像褲襠里撒了鹽,天天咸(閑)得蛋疼,每天吃過早飯就到處亂竄,也沒個目的,無頭蒼蠅似的。后來逐漸適應這種閑散日子,半年前又參加一個叫心連心的酷走隊,天天沿湖邊暴走一個小時,飯后再去廣場里散個步,也挺愜意。老伴臘梅也是退休職工,在家做飯,洗衣,晚上去街上跳廣場舞。一家三口倒也其樂融融。兒子大衛(wèi)職業(yè)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礦上,在井下輔助單位當機電技術員。
大衛(wèi)和小娜算是自由戀愛,兩人剛認識的時候,小娜還在水廠當水泵工,三班倒。小娜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高中,只好上了個三加二,也是大專。那時候煤礦效益還行,只要是職工子女,全日制大專以上學歷,礦上都安排工作。兩人談對象后,小娜上白天班,兩人還能在一起,一上四點班,兩人就見不了面,到下一次倒班又得十多天,很不方便。兩人認識有三個月,正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大衛(wèi)就逼著老衛(wèi)想辦法給小娜調換工作。老衛(wèi)拗不過兒子,只好厚著臉皮找到水廠領導,要求給小娜調工作,還送了禮,廠里就讓小娜當水質化驗員?;瀱T只上白天班,但工資低。小娜當化驗員后和大衛(wèi)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了起來。在一起的時間一多就容易出事,不到一年,小娜就墮了兩次胎。老衛(wèi)兩口兒一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催促兩人結婚。結婚得有新房,那時礦上已經多年不蓋房子,房子都蓋在了市區(qū),許多職工家屬都搬到市里住了。這才是屎緊想起挖茅子,趕不上趟兒。大衛(wèi)和小娜不想在市區(qū)買房,理由是離單位太遠,三十多公里,雖然礦上有通勤車,但起早貪黑,天天上班像打仗,太辛苦。最后大衛(wèi)和小娜一合計,干脆和兩個老家伙擠在一起住。和老家伙一起住好處是什么也不用干,吃現(xiàn)成的,還不用交伙食費。
三口之家變成了四口之家,諸多不便就暴露出來,首先是去衛(wèi)生間。老衛(wèi)兩口兒上了點年紀,瞌睡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去廣場練腿腳,天明時回來。想去衛(wèi)生間方便,這時兒子媳婦已經起床,兩人輪流用衛(wèi)生間。老兩口只好等兒子媳婦用完再進去方便。若單是衛(wèi)生間問題還好辦,一到夏天麻煩就更大,光脊梁也嫌熱,恨不能把皮剝一層下來。老衛(wèi)喜歡穿大褲衩,坐沙發(fā)上看電視,摳腳抓背也不講究。但媳婦進門,以前的老習慣就得改掉,在家里還得穿戴整齊。有一次進衛(wèi)生間撒尿,推開門卻見小娜正坐在馬桶上一邊方便一邊看手機。老衛(wèi)說一句,怎么不鎖門?扭頭出來。好在小娜也不計較,都是一家人,難免磕磕碰碰,習慣就好。但老衛(wèi)不行,臉皮薄,要面子。
時間過得快,兩年轉眼就過去。四口人剛剛處得和順,小娜又生了個胖小子。老衛(wèi)兩口兒高興得合不攏嘴,天天樂得屁顛屁顛的,逢人便夸小娜會生。小娜雖然不是生在富貴人家,但生完孩子后嘴竟刁起來,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鯽魚湯、下奶豬蹄一吃就吐。老衛(wèi)兩口兒實在沒轍了,打算請個月嫂伺候小娜。小娜說不用請月嫂,讓她媽來照顧她就行。老衛(wèi)兩口兒一聽,偷著樂了好久,還有這等好事,不花錢就能請保姆。老衛(wèi)兩口兒滿口答應。其實也不用專門去請,打一個電話,要不了半小時,大鳳準到。
也正應了那句老話:請神容易送神難。讓老衛(wèi)兩口兒想不到的是,大鳳一來竟不走了,晚上就睡在客廳沙發(fā)上。老衛(wèi)兩口兒知道錯打了算盤,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
2
孫子滿月的時候,老衛(wèi)兩口兒把親朋好友、原來單位要好的同事請到飯店,熱熱鬧鬧辦了一場滿月酒。回到家,趁著酒興,臘梅拿出五百元錢交給大鳳,拉著她的手說:“親家,這一個月沒白日沒黑夜的,辛苦你了,你也該回去好好歇息歇息,清凈清凈,養(yǎng)養(yǎng)身子。
其實大鳳在衛(wèi)家根本幫不上什么忙,反而多了一個吃閑飯的。臘梅也只是客套一下,把大鳳打發(fā)走了事。
大鳳也不客氣,接過錢往褲腰里一掖,一本正經地說:“一家人還客氣,也幫不上啥忙,再說一個人在家怪凄惶,我喜歡熱鬧?!?br />
“就是?!毙∧缺е⒆訌呐P室出來,許是喝了點酒,滿面紅光?!皨?,你讓我媽一個人回去孤孤單單的,除了抽煙喝酒就是賭博,半夜里還有野男人敲門。咱家也不多她一個,無非多添一碗水一雙筷子?!?br />
大鳳聽小娜這么一說,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罵道:“你個死丫頭胡亂編排人,有你這么說娘老子的嗎!”
“小娜說得也對。”臘梅有些不自在,恨不能去廚房拿菜刀把手剁了。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沒把大鳳攆走不說,幾百元錢反倒打了水漂,臘梅腸子都悔青了。
既然小娜不讓大鳳回去,臘梅再也無法提起這件事。大鳳就在老衛(wèi)家安心住下來。
大衛(wèi)對自己丈母娘的了解可謂深入到骨頭縫里。孩子感冒咳嗽,一家人慌得手忙腳亂,只有大鳳盤在沙發(fā)上,上身直挺著,蛇精一般:“我早就說,寧愿讓孩子熱點也別讓凍著,你們就是不聽,現(xiàn)在咋樣,應驗了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大衛(wèi)沒好氣地揭穿她:“媽,你什么時候說過這話?”大鳳還嘴硬:“我就是說過,你們當做耳旁風。”小娜勸大衛(wèi):“她腦子有問題,你跟她計較什么?”類似的事還有不少。老衛(wèi)一家算是明白,大鳳不但臉皮厚,而且瞎話張嘴就來,一點都不臉紅。
若是對誰心生厭惡,那么一看見這人就不順眼,渾身都是毛病?,F(xiàn)在老衛(wèi)一家看大鳳就是如此。大鳳不但好吃懶做,還在客廳吸煙,搞得烏煙瘴氣。小娜吵過多少次,大風也說戒,就是戒不掉。
大衛(wèi)和小娜剛交往的時候,臘梅曾說小娜哪兒都好,就是個性太強,怕是以后大衛(wèi)降不住。那時大衛(wèi)和小娜天天黏在一起,如膠似漆,根本聽不進別人的忠告。這里面有多少愛情成分誰也說不清楚。兩人也從不考慮柴米油鹽等家庭瑣事,更不用說什么責任義務,反正父母包辦一切。不過小娜比大衛(wèi)會算計些,每當大衛(wèi)欲火難耐,按捺不住時,小娜總會適時地提出一些條件,比如要大衛(wèi)把工資交給她保管,私房錢最好也交出來,如果不交,一旦發(fā)現(xiàn),對不起,大衛(wèi)只有當太監(jiān)了。那時大衛(wèi)正箭在弦上,別說一個條件,就是把頭割下來也愿意。
小娜生活在單親家庭,在她八歲的時候,那個男的——小娜說她父親時總說那個男的——拋棄我和我媽和另一個女人過了。這不是我們的錯,是那個男的錯。這么多年,我和我媽相依為命,什么苦都吃過,到現(xiàn)在我媽還住在單身宿舍里,用罐裝液化氣做飯,屋里油膩膩的,還有一股發(fā)霉的爛白菜味兒。
大衛(wèi)去過職工宿舍,清一色的四蓬樓,礦上單身職工住在里面,有的三人一間,有的四人一間。有些單身職工結婚后也住在里面。公用衛(wèi)生間里擺滿洗衣機和夜壺,有人把液化罐放在過道,在過道里做飯。后來礦上蓋了賓館式的職工公寓和商品樓,單身職工都搬到公寓去了,帶家屬的大多買了商品樓住樓房了。職工宿舍一下空出許多房間,小娜家在隔壁又要了一間房,母女倆才分床睡,那時候小娜已經上初中。
小娜的父親以前在井下干機電,人也老實,對大鳳母女還算可以,就是有一條,好賭。賭友們多是熟人,還有家屬。經常在一起打牌的就那么幾個人,今天你贏我,明天我贏你,賭友們說這叫肥水不外流。有一個女賭友,三十來歲,打牌老欠賬,而且總欠小娜父親的賬。時間一久,欠的賬就多起來,累積下來也有幾千元。其他賭友玩笑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大不了讓她陪你睡一覺。小娜父親也笑說又不是千金小姐,睡一覺也不值幾千塊。女賭友也不在乎,還罵他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雖然是玩笑話,誰知兩人真的就像三九天的蘿卜凍(動)了心,一來二去就好上了。
大鳳鬧過、求過、哭過,終究是拗不過男人,兩人只能選擇離婚。小娜父親和女賭友組成了新的家庭。小娜父親說是女賭友逼他離婚,她說她肚里有了他的孩子。小娜父親自知對不住小娜母女,倒也識趣,凈身出戶。說是凈身出戶,家里除了一個冰箱和一臺純屏電視,其它的沒一件值錢的東西。兩只箱子,還是皮革的,摞在一個用角鐵焊的架子上,還有一個實木柜子,這是最像樣的一件家具,東南角放一張雙人床,還是兩人結婚時單位發(fā)的,靠門口一張桌子上堆放著鍋碗瓢盆吃飯的家什。
那個男的和女賭友結婚后便調到了其他礦。大鳳經常唆使小娜隔三差五找那個男的要錢,不給錢就呆在那個男的家里不走。那個男的日子并不好過。小娜的后母沒有工作,在家?guī)Ш⒆?。兩人對小娜還說得過去,畢竟心里有愧,只要小娜一去,便熱情招待,家里沒錢就出去借錢,也沒多少,一百二百的。那時候工資低,一個月就幾百元錢。小娜和大衛(wèi)訂婚時,那個男的也來了,還給了小娜兩萬元錢。畢竟是父女,骨肉親情割舍不斷。
大鳳坐在靠椅上,吊著臉,也不理那個男的,接過錢往屁股底下一塞,翻著眼說:“別以為給兩個錢就完事了,以后生孩子,上學,有個頭疼腦熱的都得花錢,這個錢你還得出?!蹦悄械拇┮簧碛突ɑǖ墓ぷ鞣?,一臉無奈,所有的艱難都刻在上面。他勉強咧一下嘴,枯瘦的臉上沿著嘴角漾出一圈圈皺紋,也不知是哭還是笑:“你看我身上有啥值錢的都拿去?!贝篪P光著腳丫蹬在小凳上,手里夾一支煙,眼里要冒出火星子:“老娘恨不能掐死你個老龜孫。”那個男的也不敢還嘴,只是扭頭將屋子瞅了一遍。十多年前,這里曾經是自己的家,眼前的兩個女人是自己最親近的人,現(xiàn)在卻無法靠近。他站在屋中間,一會兒望著大鳳,一會兒看看小娜,想說點什么。小娜只顧收拾自己的舊衣服,也不看他。那個男人自覺無趣,就說:“小娜,爸走了,有事給爸打電話。”小娜也不抬頭。大鳳將嘴里噙著的煙頭向那個男的吐過去:“呸,你有什么資格當小娜爸?你不是她爸,忘恩負義的東西!”那個男的加快腳步離開這個家。大鳳光著腳板追到門口,指著那個男的背影罵,祖宗十八輩都罵出來了。那個男的低著頭,害怕被熟人認出來。他心里充滿怨恨,不是恨大鳳母女,他是恨自己,為一時的沖動搭上自己后半生不說,還禍害了與自己最親近的人。真是孽債,這一輩子怕是償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