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情】新生(散文)
一
對我母親來說,我的出生就是個多余。
我的前面先有了一個哥哥,因為頭胎是個男孩,在農(nóng)村來說,算是保住了老趙家的香火,父親便給他取名叫立根。父親母親都格外高興,特別是母親,她在老趙家的地位一下子就抬高了許多,不單我性格古怪的父親,就是平日里脾氣暴躁的爺爺,這時候開始見了她,也明顯是有些低三下四,伸不直腰板。母親更是不可一世,月子里對奶奶做的飯就開始挑三揀四。后來就算是出了月子,一直到立根穿上了開襠褲,立根的尿片她都沒有洗過一次。
兩年后,立根能離開人下地跑玩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閑不住了,開始了他們下一輪的生產(chǎn)計劃,那就是再造一個和立根一樣使他們滿意的孩子。立根雖然是父母最滿意最得意的孩子,但是男孩子調(diào)皮搗蛋的天性后來還是讓他們兩個頭疼不已,所以這一次,用我父親的話說,最好是個女孩子,那樣不但長大了好管教,而且在名義上他們也算是兒女雙全了。于是,很長時間他們都很猶豫,既想早點懷上一個孩子,可又怕懷的是個男孩,兩個人甚至還因此吵過幾次架,要不是爺爺多次出面干涉,估計打的不可開交也有可能。
時間久了,父母也沒有了戰(zhàn)爭的熱情,他們開始各司其職,該上工便上工,該下地就下地,井水不犯河水。母親仍然用老輩人傳下來的土方子保持著自己不再懷孕。后來,終歸是爺爺忍不住了,感覺自己老趙家就一個立根,那是十畝地一棵苗,太稀太單了,就把我的父親叫到了上房,和我奶奶一起給他加壓。父親是個孝子,不敢反駁他的父母,隨即轉(zhuǎn)了回去。那一晚,父親破例沒有抽煙,趁母親還在給立根縫褲子的時候,一口氣吹滅了灰暗暈眩的煤油燈,一把把母親拉到了他的被子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開始嘔吐,反酸水,她憑經(jīng)驗知道這是懷上了,就偷偷告訴了父親。父親聽了母親的話很是歡喜,那以后上地干活總有使不完的勁。
看著全家高興的樣子,母親卻杞人憂天,又開始擔(dān)心自己懷的不是女孩,整日愁容滿面。一日,她忽然想起村東頭有座娘娘廟,便想著去求求情,希望送子娘娘能滿足了她的心意。于是,當(dāng)天早上,母親瞞著父親——因為父親對這些牛鬼蛇神的東西很反感,母親是怕他知道后說出得罪娘娘的話——買了些禮品紙錢和香燭,一個人溜著墻邊去到娘娘廟一趟,算是了了自己的心事,只等著開懷分娩,老天送她個寶貝女兒。
懷立根的時候,因為是頭胎,母親沒有什么經(jīng)驗,父親也很是擔(dān)心,害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的,所以離臨產(chǎn)還有三個多月的時候,父親就不叫母親下地勞作,只是在家做做飯,打掃打掃院落,安安心心地保養(yǎng)身子。但是這一次不同,因為生立根的時候比較順利的緣故,再加上生產(chǎn)隊要是不去,年底家里就可能成了欠款戶,所以眼看要生產(chǎn)了,母親仍然一如既往地上地勞作,直到第二年春天,那天正是農(nóng)歷的二月二。
那天早上干完了隊里安排的鋤草,在回家的半路上,母親突然感覺肚子疼的要緊,憑借著上次生立根的經(jīng)驗,她知道這是臨產(chǎn)了,也就顧不上再和同行的社員嬉鬧磨牙,三步并作兩步急轉(zhuǎn)回家,過門檻的時候不防摔了一跤,彼時肚子疼痛的她已經(jīng)站不起來,就掙扎著爬進(jìn)了里屋。
等父親進(jìn)家,放下了勞動工具,吆喝著問母親要吃飯的時候,在院心他聽見了一聲貓叫,急忙進(jìn)屋,看見母親已經(jīng)摟著剛剛出生的孩子鉆在被窩里了。父親便顧不上看孩子,一邊安慰母親先照顧好孩子,一邊忙著給母親燒火做湯。等著米下進(jìn)鍋里的時候,父親再次轉(zhuǎn)回到母親的屋子,也不問母親,伸手在孩子的包裹里一摸,然后咯咯地笑了。
不知道是母親曾經(jīng)去娘娘廟里燒香拜佛起了作用,還是我父親祖上積德,這一次母親果然生了個胖胖的大丫頭。這一次,父親給女兒取名字比立根還上心,在女兒滿月的時候?qū)iT邀請來了本村最有文化的一個人,就是在縣城教小學(xué)的一個老師趙東財來專門負(fù)責(zé)這個事。后來酒飽飯足之后,趙老師用父親早早就備好的毛筆在麻紙上寫了“金線”兩個字,之后也不做解釋,便晃晃悠悠去了。父親因為沒什么文化,但是也不好問別人女兒名字的意義,就知道那是教書先生取的名字,一定差不了,那以后也就不再過問。
有了女兒金線以后,母親的尾巴就翹上了天,在家里已經(jīng)達(dá)到了唯我獨尊的地步,就是出到外面,和鄰居們見面,嗓門也提高了不少,很是艷氣。后來,到金線百天的時候,母親給父親下了最后通牒,說,我們現(xiàn)在有兒有女,也算是十全人了,從今向后不在考慮生兒育女的事。那時的父親已經(jīng)臣服母親許久,聽了母親的話自然是頻頻點頭,嘴里面沒有蹦出來半個不字。后來甚至于討好母親說,你以后也要照顧好自己,做好節(jié)育措施,實在不行的話,我一個人搬到西廂房去睡。
分居不是母親的本意,也許她還不習(xí)慣晚上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睡覺,也許是她害怕沒有一個人晚上和自己嘮嗑的孤獨,她看了看父親,然后扭回了頭,拍了拍懷里的金線,說,算了吧,不要那么麻煩,那邊鋪的蓋的都不方便,你還是在這里湊合吧!父親就不再堅持,撿了地上金線用過的尿布出門去了。
一九七零年,金線四歲了,立根也已經(jīng)上了學(xué)前班,我的父母感覺神經(jīng)松弛了下來,生活不再是以前那一團(tuán)糟的樣子,于是,那年冬天,母親看看生產(chǎn)隊也不派活了,一家人還要吃飯穿衣,家里的積蓄已經(jīng)捉襟見肘了,就托了個關(guān)系,叫父親去河?xùn)|的鹽池拉硝去。說是托人,其實并不是走后門的意思,就是找了能說上話的村民引薦一下,是誰都可以去的,因為拉硝是個苦差事,就是穿上雨鞋在鹽池里面用板車?yán)酰苜M勁的。
那時候是合作化時期,生產(chǎn)隊勞動的時候大家基本都是渾水摸魚,沒有真正出過大力氣,所以都可以應(yīng)付,可是到了鹽池勞動,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拉的多掙的多,所以都很賣命。父親在家怕母親,看起來性格懦弱一些,但是在鹽池也算個男子漢,喜歡和別人爭強(qiáng)好勝,月底拿到手的工資往往是最多的。父親這些都好,就是有個毛病,經(jīng)常會想我的母親,有時候下班后都半夜了,他還會任性地回一趟家,第二天一早再趕去上班。因為不是天天晚上回去,所以母親有時候就措手不及,等父親上班走了,她才想起自己忘了節(jié)育的事。
就這樣,我的到來順理成章。
母親說,我的到來就是她和父親放羊拾柴,順手捎帶到這個人世間的。吃的雖然是母親的奶,但主要的原因是家里沒有多余的錢給我買奶粉,所以只好憑著母親那不是很飽和的乳汁茍且活命—。但是,我穿的基本都是立根小時候穿過的衣服。過了百天的時候,母親甚至把金線穿過的裙子給我套在身上。我那時候沒有絲毫的自主權(quán),選擇權(quán),只是任憑母親隨意地信馬由韁地養(yǎng)活著我。
要說我不滿意的,就是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太隨便。我之出生,父親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以前立根和金線出生時的喜悅,或者不客氣地說,他們就感覺我是他們買什么東西時別人給的贈品,到了半歲的時候,在我奶奶和爺爺?shù)囊辉俅叽傧拢赣H不再熱情地請那個教書先生趙東財了,而是隨便給我取了個名字——立定!
本來,按照爺爺?shù)囊馑?,他是想給我取名叫立柱的,大約是想我長大了能成為家里的頂梁柱吧,多少有些美好的寓意??墒歉赣H不行,他告訴爺爺,說他好幾次路過學(xué)校的操場,經(jīng)??匆妼W(xué)生跑步,跑步的時候老師喊一句“立定”,學(xué)生們馬上就站住不動了。爺爺一聽火了,大罵,一動不動那是王八,你看我孫子長得和電影演員一樣,怎么能取那個名字?爺爺一罵,父親蔫了,不敢堅持,就告訴爺爺,這都是立根媽的意思,她說生了這個再不敢生了,就叫個立定,算是停止的意思。
一聽是我的母親的意思,爺爺就不再堅持,立馬從父親的手里接過我,說,管不了你們的事,以后也不問了,我抱上立定游門去了。話落即便出門,躲到外面去了。坐在院心紡線的母親聽見爺爺叫我立定了,臉上也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紡車在她的手里轉(zhuǎn)的越發(fā)地歡快,嗡嗡嚶嚶的聲音好像一首歌。
本來,我的到來,我的父母都沒有當(dāng)作什么大事,他們以為最多不過加了一雙吃飯的筷子罷了??墒呛髞?,我娶妻生子之后,一天晚上和母親聊天,母親似乎還是心有余悸,說話居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告訴我,我的到來哪是什么一口飯的事那么簡單,光是出生那年的冬天,就把我母親折騰得死去活來了。完了,母親總結(jié)說,我是她前一輩子的債主,這輩子找到她是來尋債的,而且還是高利貸。
是的,自從我出生之后,立根和金線就隨奶奶一起住了,我因為還小,要吃奶,就別無選擇地和母親父親住在了一起。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到晚上我就開始哭鬧,任憑什么都改變不了。母親那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甩給我一邊乳頭,希望我和別的孩子一樣,吃著吃著就會安靜下來,甚至可以睡去。然而不能。母親便起身穿衣,抱起我到大門口的豬圈外看豬,因為夜黑,豬是看不見的,所以就只能聽,聽豬的叫喊聲。也因此我母親慢慢地學(xué)會怎么叫豬,嘮嘮嘮的聲音很好聽。這一會我不哭了,母親就試圖回去,但是不能,母親抱我的身子一轉(zhuǎn),我就再次開始嚎啕大哭,弄得母親心焦的很。
于是我母親懷疑我家里不干凈——就是沖著了鬼神——就叫我的父親找到村里放煙花的金勝要了一些火藥,晚上我再哭的時候,父親就把尿盆倒扣起來,火藥散在尿盆底,劃根火柴一燃,一股火焰便由下而上,沖向房梁。然而并不奏效,我仍然是哭。母親沒辦法就把我抱起來,伸手一摸,我的褲子早又尿濕了。沒辦法,母親就給我換了褲子,白天在我不哭的時候,加緊給我又做棉褲。
那年冬天,不知道是誰發(fā)現(xiàn)了我父親有藝術(shù)細(xì)胞,三拉兩勸地就把我父親弄到了村里的宣傳隊。那個時期全國山河一片紅,各地共唱樣板戲,父親就從宣傳隊借來了道具——一把彎彎的日本刀,把它放在了我母親的枕頭下,說是可以辟邪。許是那日本刀不服本地水土,或者質(zhì)地是木頭且僅做戲劇道具的緣故吧,幾個晚上之后,母親感覺那東西并不奏效,又怕耽誤了宣傳隊的演出,就督促著父親把它還了回去。從那以后,許是父親對我的哭聲也開始忌憚,所以就總找借口,告訴母親說,革命演出時間緊,任務(wù)重,不敢耽誤。于是順理成章地睡在了宣傳隊的道具庫房里了。
后來,我總問母親,以后我還哭不哭了呢?母親想了想,說,怎么開始的,怎么結(jié)束的,我都忘記了,我只記得那個冬天我的頭沒有挨過枕頭,都是把你抱著依靠在窗臺邊,一晚上不曉得起來多少回。每每這個時候父親好像就也來了興致,便開始添油加醋,說,那一個冬天你又哭又尿的,你娘就給你做了十一條棉褲,還是輪換不上干的穿。就是立根和金線兩個加起來,也沒有你叫你娘受的罪大。
不過還好,等我過了周歲,剛剛開始蹣跚學(xué)步以后,母親就把我送給爺爺奶奶睡在了一起。至于還哭鬧不哭鬧,母親說她也不知道,每天從生產(chǎn)隊回來骨頭都散架了,哪里還聽得到。
又過了三年,我的父母好了傷疤忘了疼,我的妹妹銀線在母親一聲響屁的陪伴下也來到了人世間。至此,我的名字也就失去了它的本意。爺爺后來指責(zé)我的父親說,我說叫立柱,你說叫立定,立定立定,沒想到不但沒有立定,這次是跑步走了,兩年又給我又生了個丫頭片子!
二
我母親說過,我生來就是頭犟驢!
不僅僅是我周歲以前的對她的不盡折磨,那以后,母親在外都多次揚言,生我是她一生最大的錯誤。
當(dāng)金線也已經(jīng)上學(xué)之后,平時家里就我和銀線兩個孩子。因為銀線是老小,所以父母親一般都是偏向于她,當(dāng)然,父母是不是真的那么想,我到現(xiàn)在也是糊涂,該許是孩子的嫉妒心作怪吧!總之,那個時候我就感覺我是家里的多余,很不入父母的眼。唯一叫我還有些安慰的就是爺爺奶奶對我的關(guān)照和袒護(hù)。
我的爺爺是手藝人,專門給豬牛等家畜做絕育的,在本地統(tǒng)稱樵騸。這個手藝聽起來不是那么光彩,但是在那個時候還是很吃香的,就好比現(xiàn)在馳名的外科大夫,所以他是很賺錢的。單單是上世紀(jì)的一九六零年,在別人家都為吃不上飯而發(fā)愁的時候,老爺子憑借他樵騸手藝賺來的錢,買來了我們村第一輛自行車,這在當(dāng)時來說,無異于現(xiàn)在我這樣的普通家庭買了一輛勞斯萊斯,在村里很是風(fēng)光了一時。這樣的情況下,一邊是捉襟見肘的父母對我的冷淡,一邊是財大氣粗的爺爺對我的拉攏嬌慣,就使得我自然而然地緊靠在爺爺奶奶身邊,晚上當(dāng)然也就和他們一起睡了。
因為能掙錢,所以爺爺也舍得花,特別是對我。那時候爺爺從外面掙錢回來,總是要領(lǐng)上我去村里的供銷社,吃什么買什么,毫不吝惜,有時候看我拿的多了,也只是對著一臉驚愕的售貨員哈哈一笑,那意思就是隨便隨便,我都結(jié)賬。
然后,我會拿著買來的吃食在村里溜達(dá),后面就會跟上很多小朋友,垂涎三尺的樣子。那是一個孩子滿滿的自尊和驕傲,好像只有這樣,那些東西吃起來才會更香更甜一樣。我也不吝嗇,看見追的緊的,或者有眼色的能看見我頭上有土輕輕吹掉的,我也會多多少少給一些。但是我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不管是自己吃還是再分給小朋友,我總是要剩下一點帶回家,不為別的,就為了饞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