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材瘦小的婆婆，出生在1942年的深秋。那是一個動蕩不安、多災多難的年代。
　　 婆婆的降臨人世，宛如那田埂上的一粒野草種子，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又是那么的頑強。
　　 她的父母討著飯將她養(yǎng)活，在她還未成人時，便送給了公公做童養(yǎng)媳。
　　
　　 一
　　 在我嫁到夫家的第一天，那些來吃喜酒的三姑六姨們，都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紅袖哎，你婆婆可憐，她這輩子吃了太多的苦，你以后可要對你婆婆好，對你婆婆孝順呀！
　　 那個時候，我對婆婆并不了解，也沒有感情可言，甚至還很陌生。對于親戚們的善意叮嚀，我只能是報以羞澀的微笑。
　　 住在我家屋西頭的湯家奶奶，是個干凈整潔且漂亮和藹的老人家?？臻e時，她喜歡站在我家屋后的梧桐樹下與我聊天。從她口中，我得知了婆婆的諸多傷心往事。
　　 湯家奶奶每次開口都會說：你婆婆可憐，年輕的時候，你公公和你奶奶都沒少打她。特別是你公公，總是把你婆婆往死里打。你婆婆造孽，生了這么多兒女，吃的苦，那都是有賣的喲！
　　 每次聽湯家奶奶說這些話，我心里就特別的難受，對婆婆的同情，便會從心底里油然而生。
　　 身強力壯的二嫂和婆婆關系非常不好。我結婚不到一個月，二嫂和婆婆吵架好幾回。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看得出來，婆婆對二嫂一直是忍讓的。
　　 可二嫂這個人愛鉆牛角尖，一點點小事情，她都能把家里鬧個雞飛狗跳。她總認為我結婚比她結婚花的錢多比她風光，她心里始終不平衡。
　　 其實，我和老公結婚時的新家具，都是公公賒賬賒來的，分家的時候，這賬還是我和老公自己還上的。
　　 大哥我沒見過，他在我結婚的頭一年，心臟病發(fā)作去世了，歿年二十八歲。
　　 大哥一出生就身體不好，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在爺爺奶奶的百般呵護和父母三天兩頭跑醫(yī)院的情景下，勉強活了二十八年。大哥的去世，對婆婆自是沉重的一擊。
　　 往后的日子，婆婆多次說起，生大哥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孩子生出來她沒有力氣爬上床，就躺在房間冰冷的泥地上，孩子也和她一起躺在地上。當時，婆婆怕孩子著涼，流著淚艱難地褪下自己身上的棉襖，蓋在嬰兒的身上。
　　 我問她怎么不在床上生？婆婆說：發(fā)作的時候她在家干活，想上床已經來不及了，因為肚子疼得她邁不開腿。
　　 寒冷的天氣，等奶奶從外面回來剪斷臍帶，時間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彼時，孩子已經凍得全身發(fā)紫手腳冰涼。大哥因為嚴重受涼，從小到大一直沒有離開過藥罐子。婆婆也因為出血過多和受涼落下了筋骨痛的毛病。
　　 婆婆說起這些往事時，語氣緩慢，態(tài)度平淡，她像是在訴說著別人的故事?？伤齼刃牡膱詮娕c苦痛，我卻深有感知。
　　 二嫂和婆婆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二嫂對婆婆那是極其的不孝與不敬。不只是惡罵，甚至還想動手打。每每這個時候，公公都會站出來護著婆婆。
　　 湯家奶奶和二媽她們常常叮囑我：紅袖，你可千萬不能學你二嫂，你婆婆是個老好人，她可憐、傷心。我自認為我是個通情達理之人，我當然不會對婆婆不敬。
　　 與婆婆閑聊時，我希望能從她口中說說她的過去，說說她的婚姻，說說她的苦難。
　　 可我從婆婆口中聽到最多的是：你伯伯（公公）可憐，在生產隊當隊長，要起帶頭作用，他都是半夜起來去田里干活，家里吃口多，那個辛苦那個累喲，幾天幾夜說不完。
　　 在我眼里看見得實際情景和湯家奶奶與二媽她們口中所描述的，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我沒見過公公打婆婆，我也沒見過奶奶對婆婆不好。婆婆也從未在我面前說過奶奶和公公的不是。我看見的是婆婆對奶奶的孝順和對公公的順從。
　　 一次和小叔子閑聊，他說起婆婆被公公毒打的往事，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我有些憤憤地說他，你們這些個兒子有什么用，看著母親被打，都不知道上去拉架或是幫母親一把。
　　 小叔子道：你說得輕巧，老頭子脾氣那么壞，誰敢動。
　　 我想象不出，身材高大的公公，狂揍嬌小瘦弱的婆婆，那該是怎樣的悲慘場面。好在這樣的悲慘，在我嫁進門以后，從未上演過。
　　 聽二媽多次對我說起，婆婆懷我老公和小叔的時候，那肚子大得好似要裂開，洗腳時腰都彎不下來，還整天在生產隊里干活。當時，家人們并不知道婆婆懷的是雙胞胎。
　　 臨盆生產的那一天，婆婆下河里去挑水，臘月黃天，天空上飄著鵝毛大雪，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婆婆，拖著沉重的大肚子，將一擔水跌跌撞撞地挑回來，咬著牙歇下水桶，扔了扁擔就往房間跑。
　　 等婆婆將我老公生出來以后，奶奶和二媽她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可婆婆躺在床上還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二媽覺得不對勁，跑過去掀開被子一看，可把她嚇壞了，怎么肚子里還有一個？
　　 我可憐的婆婆，就這樣糊里糊涂的生下來一對雙胞胎孩子。
　　 聽奶奶說，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雪一直下了好久不停歇。婆婆坐月子期間，根本沒有任何的補品給她吃，甚至連米飯也不是天天有得吃。餓急了，就煮一鍋老黃豆，一吃就是一整天。婆婆說：吃得她真想吐?。?br />　　 開始的時候，我是不敢問奶奶有關我婆婆挨打的事情的。直到我生了兒子，八十歲的奶奶經常幫我?guī)Ш⒆?，我有時候就會問一些家里的往事。
　　 奶奶口中從未說過我婆婆不好，說得最多的就是我婆婆可憐，吃了好多的苦，人老實，打小就勤快。叫我以后要對婆婆好。
　　 我明白，以我當時的能力，奶奶她們說的要我對婆婆好，只是要我別學二嫂，對婆家人像仇人一樣。
　　 我不敢說自己有多賢惠，但是，做為一個人的起碼道德，那是一定要有的。
　　 年輕的時候，我脾氣也不大好，搞毛了，和老公也會有爭吵，可婆婆從來沒有給過我臉色看，總是好言好語勸慰我們要聽話，要好好過日子。
　　 那些年，日子過得苦，婆婆家的雞蛋蔬菜和香油也總是貼補給我們。
　　 因為這些，二嫂看我哪都不順眼，找茬與我們吵架，成了她的家常便飯。
　　 大多時候，我都懶得理她。公公婆婆始終是站在我這邊。這樣，二嫂內心的仇恨變得更加強烈。
　　
　　 二
　　 婆婆與年長她兩歲的公公是抱在手上訂的娃娃親。十七歲那年，相貌平平的婆婆，和一表人才的公公正式結了婚。一直拖到婆婆二十歲，公公才和婆婆圓了房。
　　 奶奶說：你伯伯當時不同意和你婆婆結婚，你爺爺打呀！打完了，你爺爺就把你伯伯鎖在房間里，鎖了一個禮拜，不同意就不給吃飯。爺爺天天罵，狗東西反了天，敢悔婚，試試看！可想而知，想當年，公公也是非常值得同情的。
　　 從婆婆平常的言行舉止上，是能看得出來婆婆是很在意公公這個人的。在我的眼里，我也沒能看出來公公對婆婆的嫌棄。也許是年齡到了，也許是看在一群兒女的份上，公公對婆婆再也不會像年輕時候那樣看不順眼。
　　 和老公剛結婚的那幾年，因為要還債，我和老公一合計，靠這兩畝田的收入肯定是不行的，我們就在市場里販魚賣蝦找?guī)讉€小錢。兒子太小了，帶到市場里不方便，就把兒子丟給八十歲的老太帶，男太因為青光眼，雙目失明已經好幾年，平時端茶倒水全靠女太服侍。
　　 兒子長到兩歲多后，皮得像個孫猴子，兩個老太實在帶不動了，我們把他帶到市場里。忙生意的時候就顧不上他，結果搞丟了兩次。老公當時嚇白了臉。找不著兒子我發(fā)了瘋，急得在市場里一邊亂竄一邊嚎啕。
　　 最后還是兒子自己回到攤位前，看著生氣的爸爸和媽媽，他一臉無辜地說：媽媽，我在那個誰家看西游記，那個誰家的阿姨還給我糖果吃。
　　 后來為了安全起見，也為了自己不再受到驚嚇，有時候將兒子送到南漪湖畔的外婆家，有時候則是婆婆帶著在菜地里忙。
　　 二嫂看見婆婆給我?guī)Ш⒆樱桶侔愕箅y婆婆，說婆婆偏心不給她帶孩子，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大逆不道，像刀子一樣扎人心。老實懦弱的二哥從不敢說自己的老婆不是，反而會幫著老婆說自己的母親不好。
　　 二嫂更是得寸進尺地對全家人敲言打語，指桑罵槐。老公和小叔子氣得幾次想要揍二嫂，結果都被大伙給勸住了。
　　 九五年夏天，八十多歲的奶奶從門檻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胯骨，醫(yī)生說年紀大了，做手術有風險，還是回家去給老人多做些好吃的吧！
　　 奶奶在床上躺了幾個月，都是婆婆一個人給奶奶喂吃喂喝，端屎倒尿，洗澡擦身。婆婆和公公種了幾畝田的蔬菜，其實每天都很忙。
　　 有時候忙不過來，奶奶就會把屎尿拉在了床上。二媽和姑姑她們因為忙，也都沒有時間洗奶奶的臟衣服?？善牌挪还芏嗝Γ际撬ズ永锵茨棠痰囊路痛矄?。
　　 奶奶斷氣的時候，叫著我婆婆的小名，一直重復著說她大兒媳婦心腸好，說她大兒媳婦可憐。
　　 我們的爺爺也在奶奶去世一個月后，無疾而終。
　　 送走了兩個老人后，婆婆依舊每天背著大糞桶在田間辛苦地忙碌著。
　　 幾年以后，我和老公帶著兒子搬到了城里居住。小叔夫妻倆也在鎮(zhèn)上做著小買賣。我們都對二嫂一家敬而遠之。
　　
　　 三
　　 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正在柜臺上忙，弟媳婦給我打來電話，說二嫂生病了，我問是什么病？弟媳說，是很嚴重的病，宣城的醫(yī)院不收，已近轉院去蕪湖弋磯山醫(yī)院了。
　　 我當時心里咯噔一下，對著電話說了一句，二嫂平時身體那么棒，怎么會生病的？
　　 弟媳說：是乳腺癌，很嚴重的那種。
　　 我脫口而出，是不是晚期了？
　　 弟媳說，反正不好，我們去看看她吧！
　　 我當時在蕪湖大學城開日化店，便連夜趕回了宣城了解情況。第二天一早，我?guī)е芟焙凸媒阋黄鹑チ诉壣结t(yī)院。
　　 這之前，二嫂和我們三家都不來往，和我們三個人也都不說話。血濃于水，打斷骨頭連著筋，不管二嫂以前有多么的過份，我們還是希望她能健康的活著。
　　 到了醫(yī)院，我們把錢遞在大嫂的手上后，說了一些安慰她的話語?？吹贸鰜恚┻€是很感動的。
　　 好在如今的醫(yī)療水平可以，二嫂手術化療后，病情逐漸好轉。二嫂養(yǎng)病期間，婆婆也不計前嫌的對她噓寒問暖。
　　 禍不單行這個成語，在二嫂身上發(fā)揮到了淋漓盡致的解析，二嫂病情稍有好轉后，也就三年多的時間吧，二哥查出了肝癌晚期，前后四個月時間，人就沒了。婆婆再一次受到嚴重的創(chuàng)痛。
　　 可二嫂脾性實在難改，不管婆婆怎樣對她，在她眼里都是虛情假意。已經五十多歲的年紀，還像年輕的時候那樣好強好斗，她喜歡逢人就說婆婆的種種不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她不厭其煩地反復訴說。
　　 她把她自己所有的種種不如意都怪責與婆婆的頭上，包括她的一雙兒女至今未成家。
　　 不管別人愛不愛聽，二嫂逮誰都喜歡說婆婆偏心眼，喜歡我兒子也喜歡小叔家的兩個孩子，偏偏不喜歡她家的一雙兒女。
　　 有時候實在聽不下去了，我和弟媳都會說她幾句：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從小到大，你不許你的孩子們喊一聲爺爺奶奶，你把孩子鎖在家里不許他們到爺爺奶奶家里去。婆婆好心好意拿點東西給你孩子吃，你罵你的孩子吃了去死，吃了不怕被奶奶毒死。
　　 其實，二嫂做的過分事情比這還要嚴重的有很多件，有時候看她可憐，我們也實在不忍心過多的去說她，還是希望她能多保重身體好好的活著。
　　 公公已經去世十幾年。滿頭白發(fā)的婆婆現在身體還算硬朗。一個人自己單過。她不愿意和兒女們一起生活。她說一個人自在，想吃稀的就做稀的，想吃干的就做干的。說她自己還能動，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想孫子或是重孫子了，她就帶上老年卡乘公交車來城里兜一圈。
　　 每次坐下閑聊時，婆婆都會開心地說，沒想到我老了還能這么享福。說著說著，她便將話題又扯到了公公身上：你伯伯可憐，年輕時吃了那么多的苦，半夜三更不睡覺，一個人去河里挑沙撿石頭，硬是造了那么大的一排房屋，等把你們這些兒女一個個安頓好了都成了家，一天福沒享到他就死了。看著婆婆心情忽然不好了，每次，我們就趕緊轉移話題，說一些可樂的事情與她聽。
　　 前幾年，政府將婆婆的土地征用了。上頭有政策，達上年齡的老人，可以花兩萬塊錢買養(yǎng)老保險。婆婆現在每個月能拿一千多塊錢，再加上平時我們這些兒女給她的零花錢，她經濟上算是很“富裕了”。
　　 可是，節(jié)儉了一輩子的婆婆，還是省吃儉用不舍得花錢。
　　 我有時候會一本正經的和婆婆開玩笑“嚇唬她”，不舍得吃好的，到時候你身體不好生病死了，你那錢都歸了政府我們又得不到，你不吃你傻呀！
　　 每次見我說得那么認真，婆婆就會呵呵呵地樂。她那滿是褶子的笑臉上，生出的是一副與世無爭的可愛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