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賈太傅祠遐思(散文)
天空,就像是在出演一部陳舊得無法聚焦的黑白片,城市的輪廓依稀呈現(xiàn)在清晰和模糊之間,散發(fā)著古老的陳香又具現(xiàn)代的氣息。
如同朦朧光影盡頭而來的探尋者,我穿過瀟湘滄桑古閣點綴的霓虹,那排依著滿是斑駁苔蘚的青磚墻垣而生的法國梧桐已然枯葉落盡,在參差殘存的麻石道上漫步,跫跫有聲。此刻已經(jīng)很難分辨自己是置身哪個朝代,恰如打開那壇在馬王堆出土塵封了千年的陳釀,彌漫在現(xiàn)代文明里的是歷史深遠和文化厚重,散發(fā)出湖湘文化的純美和古香。
腳步引起小巷渾樸悠長的回響,仿佛飄蕩于遙遠兩漢,千年不息。那年,從長安遠道而來的賈太傅,拖著疲憊的步履,一路塵埃,是否也是在這樣似霧似霾的天氣里,也是從天心閣的城墻下步入長沙古城的呢?
可惜,在花開花又謝的一茬又一茬中,在人去人又來的穿梭輪回里,早已湮沒了賈太傅映在城門的落寞身影;可惜,文夕大火無情地吞噬了這個城市的印記,賈太傅的腳印也和他的幾進舊居一同化成了記憶。
來了,今天我來了,尋找賈誼當年的足跡,湘江老渡、太平老街、東牌舊樓……眼前這修繕了數(shù)十回的太傅故居,一次又一次頑強肅立在殘垣斷壁上,雕梁畫棟呈現(xiàn)出光陰的斑駁,在失色的門墻上,深灰的瓦檐收集起濕冷的水汽,偶爾滴落在石階上,悄然濺起幾朵水花,一座灰暗的舊宅就這樣融進了同樣灰蒙蒙的背景里,如藏在博物館里幾近褪色的水墨殘卷。
是內(nèi)心的虔誠,還是太傅的神靈,走入畫中,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心中滿是對先輩的敬意。身旁頃刻間消失了車水馬龍的喧嘩、也屏蔽了周遭酒綠燈紅的浮華。于是,我相信,賈誼不再是一個傳說,看,他正端坐堂前,微蹙的眉頭是在沉思?欲言無聲,或是想揮毫寫點什么?
我猜想,當初塑像讓賈誼握筆凝思的藝術家一定也是要讓他留下點什么的,要不怎么度過被貶長沙的那千多個的日日夜夜,客居在陰潮濕冷的異地,滿腹心事又如何排遣呢……
看吶,快看吶,眼前的太傅似是在自言自語,或是和誰在對白?
“論積貯疏”已然初見成效,數(shù)千里之遙的文帝啊,你可知道一紙謫詔和我同貶的是富國強邦的新政呀?
“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誰能、誰又愿聽我傾訴?
投書瀟湘,江水無語,追求理想的屈原啊,在無情的江水里是否收到我的祭拜?
為理想而奮不顧身,這又何必呢?你是否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俗語啊,殊不知“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我們雖然同病相憐,但你的悲劇莫過于儒家殺身成仁的固執(zhí)思想,倘若遇事稍微豁達,“遠濁世而自藏”定會有東山再起的那天啊……
也是卑濕的日子,也是這樣灰蒙蒙天氣,屋頂上靜立那只怪異的鵩鷹,你可愿聽我宣泄難解的郁悶?請不用譏我膽怯不為理想殉以生命,也別笑我沒有屈原執(zhí)著而委屈隱忍,之所以惓惓不忘君國,我相信一定會重返長安的那一天啊。
人們說你是不吉之鳥,鵩鷹呀,你卻大方登堂入室,小憩椅上,是要分擔我對國家前途的憂慮,還是想告訴我明天的兇吉?生死有命,不妨直說,即便大禍臨頭,又有誰知道福禍相依,看那些古往今來的人事,又何嘗不是禍中有福,福中藏禍啊?“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蒂芥,何足以疑!”
……
寒風吹過,院中賈太傅栽培的大柑樹下,分明有他和鵩鷹的對答繚繞,宅前兩塊丈余高碑石,剝蝕的字跡可是賈誼吊賦屈原原作?斗轉(zhuǎn)星移,過客匆匆,文人騷客瞻仰留念的留墨早已淡忘在濛濛煙雨里,唯有賈誼長沙短居四年里寫下的《吊屈原賦》和《鵩鳥賦》,仿如昨日,流傳百世。靜立故居領略賈太傅經(jīng)典,仿佛時光倒流,案臺的竹卷上還散發(fā)出淡淡的墨香來……
“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鞭湟慌跆涤H手掘的井水,清冽襲人,這一激靈,只覺得諸般滋味涌來,其中有甘,帶苦,或澀,或酸……這味我想,一定就是賈太傅的人生五味,入口那一瞬,兩千年前的滋味便彌漫開來,直達臟腑,那一瞬,亦真亦幻,而城市的輪廓終將改變,幾經(jīng)風雨的太傅祠卻屹立不倒,這灰灰色的身影卻在滄海桑田的黑白片里愈發(fā)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