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韻】小爺爺(散文)
夏日的午后,清風徐徐吹過滿是汗水的后背,讓疲勞的人頓時感覺如喝下一杯帶著冰碴子的可樂般舒爽。抬頭所見之處,皆是一眼看不到頭的金黃色麥浪,熟透了的麥穗兒“低頭”注視著身下的大地,金色的秸稈兒隨風而前后搖擺。站在麥子地里,我右手握著鐮刀,左手挽著滿滿一把剛割下來的麥子,額頭的汗滴順著鼻梁滑落,流到下巴上,再掉落到腳下的黃土里,瞬間消失不見了。
一
伸腰稍作歇息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蹲在上一級的梯田埂子邊上默默看著我的小爺爺。他面帶微笑,著一身板板正正的藏青色中山裝,和一雙幾乎一塵不染的棉布鞋子,上衣的口袋里,別著那支他隨身帶了近半輩子的鋼筆,鋼筆的卡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這是小爺爺留給我非常深的一個瞬間,每每想起小爺爺,我都會不禁想起這個畫面來,似乎定格在了我的腦海里,與小爺爺這個稱呼一起綁定了。想起小爺爺,便想起這個畫面,想起這個畫面便想起小爺爺。
小爺爺在農(nóng)村整整待了一輩子,但他卻不是農(nóng)民。準確講,小爺爺壓根就沒有農(nóng)民的樣子,要問為什么,單單看他那一身永遠正統(tǒng)干凈的著裝就是最好的證明了。不得不說,小爺爺是這個山村里唯一一位身上看不到黃土的男人,也是唯一一位終年不見愁容的西北漢子。
小爺爺是爺爺最小的堂弟,他和我父親年紀相仿,加上我們兩家同住在村里唯一的一座堡子里,所以自小與父親一起玩耍,算是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一位兩小無猜的伙伴。也可能童年時候他們的感情太深,這一叔侄深情,一交就是整整一輩子。
小爺爺“命大”,這是村里人公認的。什么叫命大?就是在童年遇到饑荒年代,不至于同其他村民那樣,面臨饑餓受死亡威脅;在中年遇到清貧年代,不至于像其他村人那樣,整日在黃土地上刨食;在老年遇到兒女各自成家,不至于像其他老人那樣,為沒人養(yǎng)老而過得凄凄慘慘。事實證明,小爺爺確實如村里人說的那樣,他真是命大,這些能避免的他都避免了,能得到的他都得到了,在偏僻而落后的廟莊,能求得小爺爺這樣的人生,幾乎是一種奢望。
因為小爺爺家的成分比我們家“好”,所以偶爾能得到村領導們的些許關照。小爺爺不到二十歲,便得到千載難逢的機會,成為了鄉(xiāng)村一名民辦教師,這在村子里,顯然是端上了大半個鐵飯碗。從此,小爺爺開始了他整整三十五年的執(zhí)教生涯。
在公社化生產(chǎn)、賺工分養(yǎng)家的那些年里,小爺爺可以不用被人用鞭子趕著沒日沒夜地下地干活,就能賺到一個半成年人的工分,因此小爺爺家的條件自然好了很多。相比之下,我們家則寒磣了太多,成分“不好”導致老人受盡欺凌,還要沒日沒夜地下苦力,而正值二十出頭的年紀的父親,則全然被公社里當成了最得力的“牛馬”,干著最苦的活,喝著最稀的湯。
二
那年深秋,西北高原上的冰霜,已經(jīng)早早殺死了覆蓋在黃土之上僅有的荒草,處處顯示出一種冷冷凄凄的景象。清晨剛起床的父親接到了公社新安排的“工作”——去距離廟莊一百多里之外的大山深處炸石頭。
父親卷起了家里那一床破破爛爛的被褥,趕著村里指派的大板車和青騾子,踩著一雙草鞋踏上了遠方的路,留下了家里百病纏身的爺爺奶奶,以及身懷六甲的母親。我想象不出當時父親的心情,只能去努力猜測,我想彼時的父親應該內心里定滿是不舍、不安,或者牽掛,甚至不甘吧。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這一去不多日,懷有身孕的母親突然得了重疾,連日來水米難進。年邁的爺爺奶奶見狀,著急上火卻無可奈何,頗有求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況。眼看著母親命懸一線了,公社領導卻視而不見,反而扣掉母親的工分,如此一來,家里那點僅有的口糧也沒了,一家人的生活頓時沒了著落。
迫于我們家的“成分”敏感,小爺爺不能明著給我們家“雪中送炭”,便總是偷偷地趁著天色黑,時不時帶來半包玉米,三五個土豆,接濟接濟我們家老老小小的慘淡日子。那日趁著夜色掩護,小爺爺又偷偷送來半包蕎麥,方知母親重病,便扭頭消失在了黑夜里。
小爺爺騎車去了四十里外的縣城,自己掏錢求醫(yī)生給母親開了幾副中藥,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三更半夜了,爺爺奶奶看到他們這個小弟弟此刻送來的救命藥,將所有感動都記在心里,連夜給母親熬了中藥。
母親喝了五六天小爺爺帶來的中藥,疼痛稍有緩解,但依舊不能活動,面色蠟黃,日漸消瘦。小爺爺見狀,便不再猶豫,放學后安頓好家里,獨自騎自行車,朝著父親干活的那座一百里之外的大山出發(fā)了。山路崎嶇,夜黑路險,一個人一輛車,小爺爺騎半路,推半路,一百里路,一個通宵,在次日日頭升起之前,小爺爺出現(xiàn)在了父親的工棚前面。
關于小爺爺通宵騎車夜行接父親這段,我之前的小說《人生》中使用了化名,有相關更加細致的描寫。但我不得不說,這其中很多細節(jié),我都僅僅是聽父親在茶余飯后,一遍一遍講給我們兄弟們聽的,而至于當時小爺爺?shù)臓顟B(tài),父親的神情,我必須承認其中大有自己的想象和腦海中的主觀描繪。
小爺爺給父親簡短說明了情況后,便調轉車頭,兩人一路互相換著騎車,在天黑前從百里之外,趕回了廟莊。父親帶著一身塵土和滿身汗味兒,撲向了母親的病榻,而小爺爺看著父親的背影,整個身體癱軟地靠在了門前的草堆上,久久不說話。
父親被小爺爺接回家后,當天晚上,兩人就拉著架子車,將母親送進了鎮(zhèn)里的醫(yī)院,半月后,母親身體好轉,小爺爺和父親一前一后,用架子車將母親接回了家。
記憶中,父親總是是喜歡在飯后,抽著旱煙,一次次重復給我們兄弟姐妹,講這些關于他的這位過命的“兄弟”、關于小爺爺?shù)姆N種事情,每次講到后來,父親都會重復一句一成不變的話:“你小爺爺是咱家的恩人,救了你媽的命,也是救了咱們一家子的命,你們要記住……”
三
廟莊村里從六零后到九零后的所有男男女女,只要上過學的,無一例外,都是小爺爺?shù)膶W生。因此到八零后九零后上學的時候,如果某個不聽話的男孩女孩調皮搗蛋,小爺爺都會用指頭敲著他們的額頭,嚴肅地說:“你媽你爸那時候可比你乖多了?!薄澳慊厝枂柲惆治耶敃r咋教育他的!”小爺爺?shù)倪@種“口頭禪”和大家印象中老師們最愛說的那句:“你們和我上一屆學生比差遠了”如出一轍,只是這時間的跨度上明顯大了很多。
小爺爺在遠距廟莊幾十公里外的大山深處做了幾年代課老師后,轉到了廟莊小學,做起了這座小學的“全能教師”。
我上小學時,小爺爺已經(jīng)近五十歲,但依舊滿頭黑發(fā),腰桿筆直,加上小爺爺身材消瘦勻稱,中等身高,一身干凈整潔的中山裝,看上去頗有老干部的樣子,完全想不到他是廟莊生活了一輩子的農(nóng)村人。
小爺爺教我們數(shù)學,音樂,還有思想品德課。特別是音樂,小爺爺是全校唯一可以勝任的老師,但小爺爺并不懂樂理知識,更不會任何樂器,所謂的音樂課,僅僅是教我們唱歌,唱《五星紅旗》《東方紅》《打靶歸來》……雖不專業(yè),但是很認真。也是當時條件所限,沒辦法的辦法。
小爺爺是我學前班至二年級三年中的數(shù)學老師,是真正的啟蒙老師。那年中期考試,我和班級里另外兩個玩地最好的同學,并列考了一百分,小爺爺見狀異常開心,趁著午休跑去我家,把好消息告訴了父親,喜形溢于言表,我也頗為自豪。但巧的是,那個學期期末考試,也是我們三人,變成了并列倒數(shù)第一,分數(shù)也一模一樣,三十七分。小爺爺把我們三個叫到辦公室里,一個勁問:“你們三個是一個人做的卷子嗎?照著抄也沒這么巧啊,你們,你們真是爺爺?shù)暮脤O子……”
小爺爺教學,極少用棍子說話,但會狠狠地批評學生。他批評學生,聲音不大,面無怒色,卻可以把學生訓哭,訓到學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覺到錯得徹頭徹尾,悔恨交加,眼淚鼻涕一場,才會被放回教室。小爺爺?shù)倪@種教育,在棍棒教育的八十年代確實是很少見,甚至很少有老師有耐心對犯錯的學生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更別談把學生“說”到悔哭,大都是抓起來一頓棍棒便扔回教室,在此環(huán)境下,小爺爺?shù)摹皽厍榻逃狈炊@得懷柔了許多。有人說,小爺爺當老師,太松了,娃娃們都不怕,咋能學好?小爺爺聽之,嘿嘿一笑,背著手丟下了一個長長的背影。
小爺爺從二十歲來時成為民辦“小王老師”,再到后來轉正,成為正式的“王老師”,直到我上學那時候,大家為了和同校另外一位王老師,也是小爺爺曾經(jīng)的學生加以區(qū)別,特對小爺爺這個“王老師”的稱呼,變成了“老王老師”。從教三十五年的小爺爺、這位老王老師,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正式退下了他的三尺講臺,成為了村里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退休”老人。此處加雙引號,是想強調退休這個概念,因為在農(nóng)村里,老人是沒有退休這一說法的,所謂活到老,干到老,活一天就要勞碌一天,何談退休。小爺爺不一樣,他是真正的退休,且退休金也在連年上漲,甚至超過了很多大學畢業(yè)生的工資,不過小爺爺卻從未因此而顯得有絲毫得意,他將那句“眼下的世道是真的好”總是掛在嘴邊。
退休后的小爺爺依舊整日穿戴整潔,腰板挺拔,每日早茶過后,背著雙手走出門,站在村子的最高處,眺望村前村后那些望不到邊的蔥蘢梯田,以及不遠處那座剛被修葺一新的全日制小學。孩子們的朗朗書聲,伴隨著三三兩兩的鳥鳴,顯得那么清脆悅耳,每每那時小爺爺臉上總是露出不易覺察的富足樣兒,繼而扭頭,朝著山里,朝著田間地頭走去,偶爾會盯著埋頭鋤草的人一聲不響地“欣賞”許久,偶爾會蹲在彎腰割麥的人身后,一言不發(fā)地“觀察”半日。良久,被眼前的人覺察到了,趕緊伸腰抬頭,來一句熱乎乎的“哎呀,小爺爺來視察了!”“哦,王老師也來轉轉?”
小爺爺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我高考結束的那年暑假。那時趕上夏收,我與哥哥割麥,突然抬頭,看到了梯田埂子邊上,蹲著滿臉微笑、默默注視著我們的小爺爺。見我們抬頭,便說:“哎喲,這倆娃娃攢勁得很,今年夏收的割麥,最數(shù)你兄弟倆速度快,到底是小伙子……”邊說著邊站起身子背手繼續(xù)往前走了。我和哥哥聽著小爺爺突如其來的一頓夸獎,大有當年受到“老王老師”表揚的激動,盯著小爺爺?shù)谋秤?,倆人互相笑著,開心了許久。
在我看來,小爺爺退休后的生活,并非真的離開了他鐘愛一生的教育,僅僅是將局限在三尺之內的講臺,搬到了廟莊的田間地頭上去。這座村子變成了他的教室,而田間地頭上干活的男男女女,都是他的學生?;仡^想想,本來嘛,這些人大部分曾經(jīng)本身就是他的學生,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用在此處,竟然分外恰當,更何況他與村子的濃厚感情,早就滲透進了村里的一花一草與一山一水中了。
四
退休后的小爺爺除了每日在村前村后“視察”之外,還會隔三岔五騎車去鎮(zhèn)里逛逛,來我們家拉拉家常。小爺爺每次來我們家,都會從兜里掏出兩把他從鎮(zhèn)里的集市上,買來的糖果瓜子。那些年父親農(nóng)忙,來不及經(jīng)常去趕集,而大哥因為身體原因更是常年不能外出,小爺爺每次從集市回來,都能給父親和大哥帶來一些打打牙祭的小零食,然后一起面對面坐著,嘮嘮各家的生活。
廟莊村的整體結構像極了一個大碗,幾十戶人家,沿著“碗”的內壁建房成家、各家地勢高低不一同,如此一來,村民彼此間的串門,首先便是沿著村里彎彎曲曲的小道上上下下,上時如爬山,下時像溜坡。這樣的村子,對年輕人而言倒無大礙,但對老人來說,則顯得極不“親和”。小爺爺家住在“碗”的上沿,而我家住在“碗底”,幾乎是垂直于小爺爺家之下。隨著小爺爺年齡增加,關節(jié)炎導致他膝部,腳步等關節(jié)嚴重變形,雖然我們兩家直線距離不到三百米,但面對如此村路,小爺爺來我們家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少了,大多時間只是蹲在他們家門口的榆樹下,俯瞰著全村,自然也俯瞰著我們家的動靜。
小爺爺腿腳不便而不能常來我家,于是父親便會隔三岔五、撈著機會就跑去找小爺爺嘮嗑,也會順手帶一包自己最喜歡的茶葉,或半打果蔬,茶是我們兄弟們從外地帶回去的,而果蔬大部分則是母親從門口的園子里種出來的。這兩樣東西都是父親最拿得出手的東西,也是最值得在小爺爺面前“炫耀”的寶貝。父親常說:“你小爺爺不缺好茶,但他的茶大都只是本地的茶,我拿的卻是來自天南海北的稀罕茶,不管好不好喝,都是圖個稀罕?!?br />
小爺爺與父親與其說是叔侄關系,更不如說是兄弟關系,他們一輩子如彼此的知己,你顧著我,我照看著你,這樣坎坎坷坷一輩子,伴隨著生命,濃郁著感情。
五
二零一九年七月底的那個下午,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小爺爺,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看小爺爺,不曾想,這一別,便是永別了。
那日忙完父親的七七大祭,送走親戚鄰里后,坐在屋檐下一言不發(fā)的母親突然朝著身邊聊天的我們說:“你們進屋你拿點東西吧,咱去看看你小爺爺,老人家今年一直不咋狠(精神),你們都在外地,能見一次就見一次吧,走,我?guī)銈內ァ?
記住別人給予的幫助,是最好的品格,哪怕沒能力回報,但心里有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