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春在溪頭薺菜花(散文)
立春第三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五,回老屋。吃過午飯,妻子想去菜地挖地菜,只好不情愿陪著。
菜地依然是舊年的菜地,于村子池塘對側(cè)。在我降生這個不起眼的村子之前,它就已經(jīng)存在。一年又一年,以土地的出息,滋養(yǎng)一代又一代村人。當然,將一塊枯槁的黃土地變得黝黑榮潤,也是村人汗水澆灌的結(jié)果。我相信,在母親及其之前的老一輩,對菜地的憧憬遠遠超過村子周圍的干田濕地,也正是有這種倚靠,村民度過一道又一道難關(guān)。
地菜,說是田間地頭的野菜,卻和母親那一輩人一樣,更鐘情這種肥沃的地方。
我是最近幾年才知道,地菜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叫薺或薺菜,十字花科。但我從來沒有那樣叫過,周圍也沒有人這樣說。對于“薺”這種陌生的稱謂,仿佛與生活無限遙遠。小時候,旺在春天的兩樣野菜讓我記憶深刻:一是地菜,一是黃花菜。黃花菜學名叫稻搓菜,緊貼著稻樁生長,因為味道苦,食用需要先淖水再爆炒。地菜卻不一樣,不僅沒有一般野菜的苦味,還有一股子甘鮮。那時的春天,村里常有人家采這兩樣野菜,黃花菜比地菜旺盛,并且不像地菜五七天就變得老蒼,記憶中挖黃花菜比地菜多。春天采這些野菜,不單是為了嘗鮮,更多幫助度過饑荒。后來,包產(chǎn)到戶,糧食、蔬菜豐阜,再沒有人挖黃花菜了,地菜倒是年年有人采,因為鮮甘啊。關(guān)于對饑餓的記憶,我們算是攆在一個尾巴,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感覺并沒有。但比我們早生十年二十年的,包括父輩那一代,那種饑腸轆轆,恐怕刻骨銘心。
我知道地菜叫薺或薺菜,是讀《詩經(jīng)》?!对娊?jīng)?谷風》篇: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荼是像黃花菜一樣的苦菜,饑饉時期,同樣作為糧食的替代品,幫助人們度過饑荒?!豆蕊L》據(jù)說寫的是一個棄婦心中的幽恨,她被移情別戀的丈夫絕情拋去,在哀怨中回想起從前雖苦猶甜的日子,就以薺、荼兩種植物反襯。拋開女子的哀怨,單從這兩句詩看,折射的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實際誰甘誰苦,先民分得很清楚。
五千年人類發(fā)展史,籠統(tǒng)一點,就是不斷與災荒和瘟疫的抗爭史。這種叫薺的野菜,無論是對于災荒還是瘟疫,充當了馬前卒。本地習慣,正月十五包春餅,地菜拌粉絲、肥瘦肉是最好的餡。本地還有一個風俗,三月三,食地菜煮雞蛋。元宵節(jié)前,地菜正處于嫩苗階段,這個時候,作為食物,鮮嫩可口。過了月半以后,風暖雨潤,地菜莖葉瘋長,一天一個樣,到了三月三,已經(jīng)老到不堪可食,但植物的營養(yǎng)素卻是最鼎盛時期。故老相傳,三月三,吃地菜煮雞蛋,不頭痛,這種預防辦法,正是前人從實踐中得來的,防治春季傳染病手段之一。前者是它的食用價值,后者乃為藥用,地菜的亦食亦藥,最后發(fā)展成一種民俗。
2018年初春,因為寫系列中藥散文,在網(wǎng)上購了吳其?!吨参锩麑崍D考》,上下兩冊。作為整個大清朝三百年間河南籍唯一狀元,做過湖廣、云貴總督和山西巡撫,吳其浚傳世的功業(yè),并不是封疆大吏一言九鼎、叱咤官場的那些事,而是于植物學、醫(yī)藥學上的貢獻。他在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高中狀元后,因為父喪和母喪,居鄉(xiāng)守孝八年。居鄉(xiāng)期間,在老家固始縣城東辟地十余畝,建植物園,終日徜徉其間,耳鬢廝磨。這點小愛好,是他成為清代著名植物學家的基石。幾百年來,知道吳其?!吨参锩麑崍D考》的人多,知道其為湖廣、云貴總督的少之又少。吳其浚在《植物名實圖考》上說:
薺,《別錄》上品。《爾雅》:蒫,薺實。湖南候暖,冬初生苗,已供匕箸。春初結(jié)實,其花能消小兒乳積,投之乳中,旋化為水。肉食者可以蕩滌腸胃。俗亦謂之凈腸菜。故燒灰治紅白痢有效……
陶弘景《名醫(yī)別錄》讀過幾篇,《名醫(yī)別錄》是否將“薺”列為上品還真沒有印象。作為中醫(yī),我們奉行實用主義,實際診療中,從沒把“薺”當中藥看,也沒有見到同行應用。況且,方書記載植物多的是,也不可能每一味都去實踐?!吨参锩麑崍D考》這段引文,幾十個字相當于一部地菜史,把它的食、藥之用概括得很清楚。地菜花“消小兒乳積”,大可不必懷疑,但神奇到“投之乳中,旋化為水”卻可以去試驗質(zhì)疑。因為能消積,所以可凈腸;其凈腸,當還有減肥的作用。至于燒灰治痢,這是沿用歷代本草的記載,以其燒灰之后甘溫收斂之性,道理說得通。案頭沒有《救荒本草》,但推測,對于“薺”這樣的從春秋時期就開始沿用的藥食兩用之物,一定記載其中。好在社會發(fā)展到今天,物資豐饒,地菜僅僅是作為一種可供消遣的野菜進入餐桌。它于餐桌的地位,可有,也可無。沒有它,不會對人們生活帶來任何影響。從這種意義來看,再也不存在以其救荒了。這算是我們生在這個時代的大幸。
菜地既是記憶中的菜地,也不完全是。說是,相對村莊周圍田地的荒蕪來說,菜地算是蔥郁的。畢竟還是在鄉(xiāng)下,奏算交通再發(fā)達,人再懶散,自家種點尋常蔬菜總比天天去買方便。說不是,在這些曾經(jīng)精耕細作的土地上,荒蕪的也并不少,而且,種的青菜,黃皮寡瘦處處可見,與記憶中的菜園子差了一大截。也因為這種荒蕪,給地菜的生長提供了空間。事物都有兩極性,看從哪個角度認識。說實話,我對挖地菜并不感興趣,對地菜餡食物也不怎么期待,但置身這老而又老的菜地中,從前的一些記憶慢慢復活。我告訴妻子,哪塊菜地曾是我家的,哪兒種過韭菜,哪兒種過豇豆、茄子。小時候,我還曾偷過哪家菜地的黃瓜……
這些幾十年前的舊事,一幕又一幕。那些挑水鋤地的耕種者,鋤著鋤著,鋤得不見了影子。我們呢,一晃也變成他們當年的樣子。而某些無法割斷的情結(jié),隨時間的推移,將變得遼遠和空茫。辛詞說: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世間風物,悲喜,大抵是一念之間。
(作于2021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