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謹(jǐn)以此篇小說獻給小燕，她將以鮮活的形象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一
　　 這是牟川第二次來到大佛寺長江岸邊。上次來到這里是在兩年前，黃娟帶著他來到這里，是為了緬懷他們的高中同學(xué)劉洋。劉洋和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到成都都江堰旅行時，為了撿一塊烏木，在岷江的河沙灘被突發(fā)的山洪沖走了，從此便沒有了音訊。坐在他和黃娟曾經(jīng)坐過的那塊位于河邊的大礁石上，眺望著江上伴隨著波瀾跳躍的熒光，牟川又想起了她抽噎著談到劉洋時那副凄美的面容，一陣一陣痛楚襲來。
　　 自從他跟劉思雅從蘭州回到重慶后，只要一想到黃娟，這樣的痛苦便會涌上心頭。
　　 這段時間，他就覺得自己像失去自由的困獸，一直在愛與欲望之間徘徊不定——他感到自己的心靈被切割了。他曾無數(shù)次捫心自問自己愛的那個人是誰，從心中浮現(xiàn)出來的都是黃娟?？擅鎸⑺佳拍锹畹纳碜艘约八龑λ嗦懵愕恼T惑，內(nèi)心深處就充滿了熱情和蠢蠢欲動。正因為這種矛盾的心理，在自己還沒有想清楚之前，在面對劉思雅的每一次誘惑時，他都以意志控制住了自己，還從她家里搬了出來。從她家里搬出來的理由是，他父母已經(jīng)在重慶替他買好房子了?？尚沦I的房子還沒有裝修，就搬進去住，這樣的理由還是比較牽強的。
　　 在回到重慶這段時間里，除了在主城區(qū)尋找自己中意的房子買下來以外，就沒有干多少正事。在解放碑那些金碧輝煌的商場里，在江北觀音橋步行街那些行色匆匆的行人中，在龍頭寺公園里邊那幾條幽深的林蔭小道里，在看上去古色古香洪崖洞半山腰那些吊角樓前，為了成為網(wǎng)紅，劉思雅把這些地方當(dāng)舞臺，讓他拍了大量的抖音短視頻。盡管他勸劉思雅說就是成了網(wǎng)紅也毫無意義，可她對自己曼妙苗條的身姿充滿了自信，好像不在更多的人面前展示出來就沒有存在感似的。為了出名，她還把自己性感迷人的屁股當(dāng)臉一樣，要他拍成視頻展示在世人面前。為了讓觀看視頻的人受到誘惑，每拍一次抖音，她都會換上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褲子，讓他從不同視角拍攝。
　　 “我的粉絲已經(jīng)超過十萬了！”
　　 有一天，她像中了什么大獎似的，興高彩烈對他說。接下來，她又注意到自己的雙肩也是很性感迷人的，又讓他拍那里了：裸露出來的肩膀光滑細嫩，胛窩盛滿了誘惑，特別是那兩根肩胛骨上覆蓋的那一層雪白的肌膚……
　　 劉思雅讓他做的這一切，也是他想盡快離開她的原因之一。當(dāng)她人老色衰之際，他不知道她靠什么來刷自己的存在感。而這樣的預(yù)感，也讓他感到了不安……
　　 在他坐著的那塊礁石的上游二十米外的上空，大佛寺長江大橋橫跨南北，不時從橋上傳來汽車奔馳而過的“嗖嗖”聲；在長江對面的山巒背后，一幢幢新建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幾個塔吊的懸臂吊著東西，在樓頂上空旋轉(zhuǎn)著；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幾朵白云簇?fù)碓谝黄?。自從長江三峽大壩建成后，處在庫區(qū)尾部的長江重慶主城區(qū)段的水流也平緩起來。在寬闊的江面上，有不少的野鴨在水中鉆進鉆出。
　　 太陽越來越高，身后堤坎的陰影也不斷地朝后退縮著。他倏地站了起來，沿著河邊朝下游走去。在漫長的江岸線上，稀稀拉拉撐著不少太陽傘，里邊躲著不少垂釣者。昨晚上，牟川上網(wǎng)查過不少資料，才知道金絲楠烏木的出產(chǎn)地主要在四川雅安和重慶梁平，以及長江沿岸。出自雅安和梁平的烏木都是從地里挖出來的，而散布在長江灘涂上的烏木都是上游山洪爆發(fā)，被沖到長江中來的。這幾天牟川隱隱約約感到，只要他找到了一塊可用于做成梳子和飾品盒的烏木，就可以去找黃娟了?！谒磥恚S娟之所以對劉洋念念不忘，就是她以為劉洋是為了給她去撿烏木才丟了性命的。
　　 有大船路過時，岸邊就會掀起波濤。撞在礁石上的聲音，就像江水驚醒后發(fā)出的喘息聲。
　　 在一片十米見方濕潤的沙灘上，牟川看到一塊拳頭大小黑色的木頭露了出來。他在草叢中脫掉皮鞋，把褲子卷在膝蓋上，深一腳淺一腳朝那里走去。柔軟的沙子，在腳下就像細嫩的肌膚，涌到沙灘邊沿上的江水一浪又一浪卷走了不少沙子。
　　 刨開那塊木頭周邊的沙子，牟川才發(fā)現(xiàn)身陷囹圄中的是一塊很大的樹干。他拿不準(zhǔn)那是一塊什么木頭，渾身都是黑的。
　　 躲在沙灘隨近一把太陽傘下一個釣魚的中年男人，扭頭看著他。
　　 “那是一塊烏木。”那個人說，“太重了，你拿不走的?！?br />　　 “大哥，這是塊什么烏木??？”
　　 “是塊麻柳?！蹦莻€人說，“這東西重點很，沒有幾個人是搬不動的?！?br />　　 “這不是金絲楠木嗎？”
　　 “不像。”那個人說，“金絲楠木有綠料和黃料，綠料沾水后也像這樣黑，但那種木紋不像這樣直……黃料濕水后帶棕黑色?！?br />　　 牟川拍了拍巴掌，沾在手上的沙直往下掉。
　　 “那我不要了?！彼f。
　　 “就是金絲楠木，你也搬不走啊，那么大一塊，弄回去都可以做家具了?！?br />　　 牟川走到草叢中，把皮鞋中的襪子揣進褲包里，提著皮鞋繞過那片沙灘去洗腳。
　　 就是到了四月份，江水也是冰涼的，洗完腳，他坐在礁石上，伸開雙腳晾曬著。腳背上的汗毛掛著水珠，腳丫里濕漉漉的有些發(fā)癢。如果撿到了一塊烏木，就到南山黃桷埡她家開的那家畫廊去打聽她的下落，就說給她送烏木來了，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了。在蘭州的時候，劉思雅告訴他黃娟已經(jīng)去了成都，他一直將信將疑。畢竟，她一直對他懷有目的，為了達到目的，向他撒謊也是可能的。四月的陽光也是火辣辣的，牟川感到臉皮發(fā)燙，但不時襲來的江上清風(fēng)卻是涼颼颼的。晶瑩剔透不停涌動的江水映著陽光閃閃發(fā)光，在上面游著的幾只野鴨子，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
　　 從春節(jié)開始退水裸露來的河床上，長著茂盛的青草，延伸到了下游很遠的地方。在草叢上空，忽閃忽閃的，有幾只白色的蝴蝶在翩躚，還有兩三只紅蜻蜓在上空盤旋。嗅著傳來的青草芳香的氣息，他突然聽到了一個姑娘銀鈴般的笑聲。朝身后扭過頭去，他看到兩個穿著漢服的姑娘，提著裙擺埋頭朝江邊款款走來。走在前面那個身著紅綢面紗的姑娘的腳下倏地飛起幾只白色蝴蝶，纏繞著她上下翻飛著，緊跟在她身后的姑娘穿著一身白色漢服。牟川仔細瞧了瞧，誰也不像黃娟。他從褲包取出襪子穿上后，又穿上了皮鞋。
　　 他從礁石上站起來時，那兩個姑娘站在半人高的草叢中照相。
　　 他沿著水邊朝下游走去，還沒走出幾步，就被一個姑娘叫住了。
　　 “大哥，請留步。”那個身著白衣裳的姑娘盈盈笑著，“麻煩你給我們拍一下抖音吧?！?br />　　 牟川朝她們走去。倆個姑娘走到了淺草叢中，那個姑娘遞給他的手機已經(jīng)打開了視頻攝像頭，只需要他點一下開關(guān)鍵就可以拍視頻了。
　　 看到他舉起手機，點開了開關(guān)，聽到旋律優(yōu)美的音樂，兩個姑娘左右散開，就旋轉(zhuǎn)著身子跳起舞來。她倆的舞姿就像繞著她們飛舞的那幾只蝴蝶那樣輕盈，一顰一笑都讓他想起了愛穿漢服的黃娟。隨著音樂的聲音停止，倆個姑娘迅即收住了舞姿，跑到了他的身邊。一個姑娘接過手機，點開了回放。
　　 “不錯不錯，拍得不錯?！?br />　　 牟川正要離開，卻又被叫住了。
　　 “大哥，我好像見過你，你認(rèn)識黃娟嗎？”
　　 “??？……我正想找她呢?！?br />　　 “我們是鄰居，我在她的相冊里看到過你……”
　　 身著白衣裳那個姑娘的臉蛋泛起了紅潮，一雙清澈明亮的瞳眸忽閃忽閃的?！耙驗橄嗥系哪汩L得俊，因此就記住你了?！?br />　　 “嘻嘻……這樣說，你也不害臊……”另一個姑娘說。
　　 “那她現(xiàn)在在哪？”
　　 “過年回來過，開年后，又回成都去了?！?br />　　 “你有她的電話嗎？”
　　 “有啊……”那個姑娘說出了電話號碼，不過，她說出來的還是黃娟原來那個電話號碼，他每次打過去都說是空號。
　　 “你看，她昨天還在朋友圈發(fā)了照片的，說她這幾天都在青城山玩呢?！惫媚锎蜷_微信朋友圈把手機遞給他看。“她好像住在前山一個叫幽居的客棧里，這照片下邊還有地址定位。”
　　 牟川掏出手機拍下了那個手機界面，然后向那個姑娘道謝。
　　 “我才從蘭州回來不久?！彼f，“以前的手機弄丟了，都聯(lián)系不上她了?！?br />　　 “哦，是這樣啊?！?br />　　 “那你們慢慢玩，我到下游去走走?！?br />　　 “那，再見?！?br />　　 “再見。”
　　 下午兩點，在重慶火車北站開往成都東站的G7613列車上，坐在窗邊的牟川想到放在提包中的那塊烏木還是濕的，就從腳下的包中把它取了出來，擱在胸前的桌上。這塊木頭看上去并不大，長約四十公分，寬十五公分，厚度約十公分，豎起來呈塔形，橫看像棺材。這塊木頭，是他上午走到寸灘長江大橋下面一處還未露出水面的礁盤上撿到的。當(dāng)時，這塊烏木的一半被水浸濕了，呈黑色，可沒被浸著的部分卻是棕黃色。在走過去撿它的時，他在那塊礁盤旁邊的沙灘上還看到了一條被太陽曬得干癟的大魚，它的一只眼睛圓睜睜的，正死死盯著那塊木頭。那只眼睛讓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劉洋——當(dāng)他到沙灘上去撿那塊烏木，在遇到突發(fā)的山洪前，他的那雙眼睛是不是也是這樣死死盯著那塊烏木呢？
　　 當(dāng)他小心翼翼走到淹著薄薄一層江水的礁盤上時，剛好一艘滿載著集裝箱的大船從寸灘長江大橋下面斜對岸的碼頭開了出來。隨著一聲那艘大船鳴笛，一波又一波的波浪朝岸邊涌來，他像在挽救自己的生命似的，急忙抱起那塊木頭，迅速跑了回來。當(dāng)他站在沙灘上喘息時，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人頭骷髏就在自己的腳下。那個骷髏頭又讓他想到了劉洋。當(dāng)他捧著那個骷髏頭，把他掩埋在離江邊遠遠的邊坡上時，才深深理解到了黃娟這兩年為什么會那樣對待他那樣一種心情——如果劉洋真是為了她去撿烏木失去了生命，她怎么可能輕易原諒自己呢？畢竟，一塊木頭和一個人的生命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而她拒絕做他女朋友，在他看來就很好理解了。
　　 他這次急著到成都那邊去找她，并不是想說服她做自己的女朋友，而是覺得她還深陷在對劉洋的愧疚中，他想把她從深陷的泥濘中拉出來，讓她在以后也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盡管還深深地愛著她，可他覺得這比讓她嫁給自己更為重要。這或許是他對她的愛的最圓滿的表達了。
　　 可是，他還沒想好如何去說服她。
　　 “你這是什么呀？”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像在讀高中的小姑娘問他。“像塊臘肉一樣?！?br />　　 “是烏木?！?br />　　 姑娘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學(xué)生套裝，一頭清秀的頭發(fā)，扎了個馬尾辮。她俯視著那塊木頭時，清亮的眼睛充滿了好奇，長長的眼睫毛一翕一翕的。
　　 “叔叔，這個用來做啥？”姑娘用鼻子嗅了嗅?！昂孟襁€有香味呢?！?br />　　 “可以用來做梳子，還有飾品盒……”牟川用指頭摸了摸臉頰，放下來時看到指肚上油油的?！澳憬形沂迨?，我真有那么老嗎？”
　　 姑娘嘻嘻一笑，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裂開的指縫，可以看到她潔白的牙齒。
　　 “你們男人的年齡不好猜……上次坐火車，我叫那個男的大哥，他說我該叫他叔叔，他說的孩子都像我這么大了……”
　　 “他是吃了太上老君的長生不老藥吧？”
　　 “嘻嘻……是真的，后來我看到他的娃了，就坐在走道的另一邊，真的長得我這樣大。”
　　 “你一個人坐火車到成都嗎？”
　　 “嗯，到我外婆家去?！?br />　　 “你別小看這烏木?！蹦泊ㄕf，“這種木頭埋在地里上千年都沒腐爛，就憑這一點就十分難得?！?br />　　 “我想起來了……”姑娘伸手摸著那塊烏木?！霸诔啥紝捳镒佣加匈u的，好像賣得很貴……好光滑！都沒打磨過，怎么這么光滑呢？”
　　 “像嬰兒的肌膚一樣吧？”
　　 “有點像……”
　　 “這塊木頭還沒完全干呢，我查過百度，光滑是因為含油量大，香也是因為……”
　　 “嗯嗯……以后，我也要用這樣的木頭做一把梳子。”
　　 “那你到時候，去買一把就行了，千萬別讓你的男朋友去河邊撿……”牟川這樣說著，又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說有多么的荒唐，就沒繼續(xù)說下去。
　　 “這種木頭可以在江邊撿到嗎？”姑娘突然來了興趣?！耙趺床拍軗斓剿兀俊?br />　　 “別去撿……如果想要，去買就是了。”說著，牟川閉上了眼睛。
　　 “為什么呢？”
　　 牟川沒有回答，他又想到了河邊那個骷髏。小姑娘也沒再問他。黃娟住的那家名叫“幽居”的客棧在青城山前山的半山腰上，他在默默測算在天黑之前趕到那里需要多少時間。
　　
　　 二
　　 按照事前規(guī)劃好的路線，到了成都東站，牟川在站內(nèi)換乘地鐵2號線花了約一個小時，到了犀浦，然后在那里花了10元錢買了一張到青城山站的動車票。30分鐘后，他來到青城山站，并在那里坐101路公交車來到了青城山前山廣場客運中心。經(jīng)過向人打聽，從那里到建福宮附近的山門約1.5公里路程。那個時候，已經(jīng)到下午五點半了。西落的太陽懸掛在一邊重疊山巒的上空，山巔上簇?fù)碇涠浒自?。站在客運中心的壩子上，牟川感到了一種強烈的震撼。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他乘車來的方向就是一望無際的成都平原，而他身后的青城山撥地而起，正好是在成都平原的邊緣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