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追】夕陽下(散文)
一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在文人騷客的筆下,夕陽固然很美,但總是帶著落寞,甚至是哀傷。我對夕陽情有獨鐘,讀著夕陽仿若讀著時間、年月以及我的生活軌跡。
童年的夕陽詩意在沉在家鄉(xiāng)的河面上。
夏日晚飯后,母親喜歡到橋上散步,自然便帶上我——老幺,在家中總是能得到更多的眷顧。
橋橫跨于小城邊流過的河,小河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時緩時急,流向未知的遠(yuǎn)方。陪著母親站在橋上,我的視線總會被河水牽著,直至河道在遠(yuǎn)處小山包的古塔邊轉(zhuǎn)了個彎,之后才戀戀回轉(zhuǎn)。浮在河面的夕陽,歡快地跳動著,忽高忽低,或緩或急。視野盡處,夕陽并未隨著河水流走,而是借著水波助力悄然推上岸,再從小山包底部爬升,一層層攀援上塔,最后在塔尖匯聚、收束,然后才漸漸消逝,再然后,喚出一輪月亮悄悄從塔頂小樹的枝丫間探出頭。在一個孩子眼里,夕陽的謝幕總是那么優(yōu)雅而神秘,似乎并未讀出什么無奈的含義。
我眼中的夕陽,距離我最近,道旁樹尖、低矮屋檐、青石板巷、彎曲堤沿,無處不在。那層溫柔、恬淡的暖紗從孩子的眼里一直照進一生的記憶,畫面唯美卻并不定格,經(jīng)常以各樣的方式跳出,時而清晰,時而斑斕,如一場老電影,緩慢地回放。
后來的我漸至明白,所以愜意、溫柔、唯美,都是母親在身邊。與其說我陪著母親散步,倒不如說母親始終在陪伴著我,她寵愛著她的孩子,一面夕陽,一個牽著我的手的母親,我將兩者疊加在一起,從來不分。
人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在童年,什么都可以想,不在乎是否能夠?qū)崿F(xiàn),最多哇哇哭鬧一陣;什么都可以不想,和責(zé)任、義務(wù)都無關(guān),朝起夕落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每每我心煩意亂、困頓失意甚至絕望無助時,那道圣潔的斜陽總是能柔柔地照進心扉,照亮黑暗的臉龐,融化冰冷的心,再幻化成潺潺的暖流,充溢身體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個毛孔,使我不再落寞孤單。而這道圣潔的光無疑就是母親的呵護。
二
山脊肩負(fù)著夕陽,我希望它不要沉落下去。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童年像陣清風(fēng)從指縫間悄悄溜走,時間把少年的我推到高考的橋上,看著一個個擠進這條路的學(xué)長,再看看還在門外癡癡地等的同伴,心中莫名的愁緒潛滋暗長起來。有那么一天,應(yīng)該是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坐在窗邊的我機械地望著在講臺上不辭辛苦滔滔不絕的老師,一個字也不往我的腦子里鉆,我開小差了。幾近黃昏,黑板上鋪開的一層薄薄的橘黃色光芒,吸引了我的視線,讓我的意識馬上鮮活起來;這層光芒逐漸地擴散開,甚至我的臉龐都能感覺到溫暖,用舌尖舔舔,還能嘗到蒼涼的味道——溫暖的蒼涼。那一刻,“夕陽”這個詞帶著畫面和溫度走來的,撇過頭望向窗外,看見夕陽正朝著遠(yuǎn)處的山脊泊近。
小城的四圍牽連著低矮的山包,將整個小城緊緊地抱在懷里,在很多個無聊的日子里,我反復(fù)地叨念一個無聊的問題:山那邊是什么?高考結(jié)束,在那年初秋,我幸運地擠進了高校的大門,走出小城,問題也有了暫時的答案——山那邊還是山,同樣的低矮,同樣的相連相抱,是珍藏夕陽的地方。而且,我總以為也是珍藏我的希望的所在。
對于跨過高考門檻這件事,母親還是很欣慰,很快樂地告知親友,宴請賓朋,其實我知道母親并不是很滿意,現(xiàn)在回望那段日子,感覺小城四圍的小山和從山脊斜斜遞來的夕暉其實都是母親的身影,以至于大學(xué)時期的我很癡迷在傍晚時分尋個矮矮的山頭,在叢草雜樹間追逐慢慢收盡的斜陽,經(jīng)常到了山頂天已入黑,可以看見星斗,可以看到遠(yuǎn)處國道上一段一段的車燈。于是我知道,任我如何向往遠(yuǎn)方,我都走不出母親的世界,感覺母親就在溫暖的夕陽時光里。那時,我離開落下太陽的小山,是因為我想讓母親好好休息,不然,我會加進步伐,去追趕。
三
現(xiàn)在的夕陽也不是年老的象征,依然溫暖地照著我奔波在拼搏的路上。
怎么也沒有想到已過而立的我又開始了旁人眼中的“漂泊”。相同的是,和少年時離開小城,以為踏上遠(yuǎn)方的城市一樣;不同的是,這條所謂的“漂泊”之路主要是兒子自己;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不同,當(dāng)初的母親極力要我回到“避風(fēng)港”,將我生拉硬拽地拖回小城,像四圍的山那樣攬我入懷,而我的目的是想遠(yuǎn)走高飛,最大可能的拓寬人生的長河。
也許我太流連那道金光四射的夕陽了吧。是的,我一直以為母親就是夕陽。
兒子長大了,我和兒子一起去看母親,看夕陽。我們父子倆開啟了周六上午返周日下午往的“漂泊”之旅,兩個多小時的車程,疲累不算,枯燥、乏味確實難捱,但當(dāng)我和兒子開始注意到下午返校時的夕陽時,覺得一路增添了許多的樂趣。副駕駛位的兒子反復(fù)地將車前的遮光板拉下又合上,我笑問為什么不干脆拉下或合著,兒子的回答讓我意外到感動:
“爸爸,夕陽在跳舞,很美,但跳到眼前時太晃眼了?!?br />
我驚訝于兒子的想象力,多好的字眼——“跳舞”,我醉了的同時,腦中也切入自己兒時的畫面:有那么一個黃昏,我和母親站在橋上,看著遠(yuǎn)處的斜陽被河水帶著流到腳下,流向身后,母親忽然問我能否即興作詩一首,當(dāng)年我胡謅的那幾句早已忘記,但母親嘴角綻開的微笑,我依然記得。我看了看旁側(cè)的兒子,也饒有興致地欣賞起車窗前斜陽的舞蹈。
因了夕陽,我們父子倆話題又多了起來。如日升日落、花開花謝、草木枯榮,總有許多問不完的為什么,隨話題的延伸,我還會和他分享我的成長故事,比如我的最純真的年代,例如對現(xiàn)在的這個的城市,都談過。白樺林、白塔、贛江,柚子林、四合院,以及貫穿學(xué)校前后門的彎曲小路,總是不能離開夕陽的抹色,一切都變得如畫一般。車載的CD機中播放的基本是我那個年代的老歌曲,久而久之兒子也喜歡黃家駒,迷戀劉德華,哼唱起《同桌的你》《冬季的校園》和《睡在我上鋪的兄弟》。近乎每周往返的熟悉路途變得鮮活生動起來。夕陽斜射,有時候瞇著眼,是享受的滋味,或許,兒子回憶起這些,比進入什么游樂場更有味,因為這是生活,那是娛樂。
四
一次,同樣是伴著斜陽的路程,我又說起小時的往事,在我還沒有說完時,兒子冷不丁冒出一句:奶奶也和我講過。我頓時愕然失語,片刻之后便釋然:家里兒子和母親睡同一個房間,那房間有一張母子床,兒子在上鋪,房間既是臥室也是母親的私人小空間,還是兒子的書房。我驚訝于母親會和孫子談起我的“秘密”,同一件事雖然有些許的出入,但在細(xì)節(jié)上幾乎一樣??粗﹃枺胫M管剛剛離開母親,但還是抑制不住思念。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像是喝了一杯冰涼的水,然后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一顆化成熱淚”,我的淚從眼角偷偷滑出,還好,瞥眼看去,可愛的親愛的兒子小睡正酣。斜陽鋪在他的臉上,暖暖的。
我知道,雖然現(xiàn)在的兒子與我如兄弟般無話不談,在未來的日子里,兒子也一定會和我漸行漸遠(yuǎn)。我不知道的是,兒子在他的歲月里是否會去讀父母這本書。我只希望我的微弱的光線能夠自然地留存在兒子的心間,就如母親的愛一直貫穿我的整個生命。
值得安慰的是,我現(xiàn)在還沒“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哀痛,上天眷顧,年過八十的母親雖然時有不適,大體總算康健,她仍然還是山邊那抹溫暖的斜陽,天邊那顆北斗,心里敞開的那扇窗,陪伴、指引并隨時接納我這個仍在路上奔波的人。
在我的愿望里,夕陽西下,總是緩緩的,這個節(jié)奏真的好,其實,夕陽自顧自地按照她本來的節(jié)奏和速度降落,快與慢是夕陽的恒定速度。但我總覺得,也更希望落得慢悠悠,多鋪一些金光于地上的萬物。
2021年3月21日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網(wǎng)
好的文章,走進人心直抵靈魂。欣賞。
欣賞夕陽,享受夕陽,讓最后一抹夕陽溫暖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