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本，我想著，三竹籠的櫻桃，賣完，頂多小半天的工夫。我掐著時間，拴牢和二悶應該在下午3點之前能回來。
　　 吃了午飯，我啥地方也沒去，就待在村口等他們。
　　 去縣城賣櫻桃的主意，是我給他們出的。
　　 他們剛開始在鎮(zhèn)街道賣，第一天賣得很快，整整兩竹籠，一會兒就賣完了。他們激動極了，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感激話。我比他們還要激動。說實話，那天那一幕，我真沒料到?？磥?，我的擔憂，或許是多余的。我又隱隱覺得后面會發(fā)生些意外。還是算了吧，不想那些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辦法總比困難要多得多。
　　 要知道，櫻桃樹這玩意，在生養(yǎng)我的這塊土地上，是第一次種植。從栽樹到結(jié)果，有幾年了，其中的艱辛，我始終記著。倒不是我親自參與了全部的勞動，我就記憶深刻。我有別的想法。我要讓櫻桃成為村里、鎮(zhèn)里的新興產(chǎn)業(yè)，給我的鄉(xiāng)親們帶來奔向幸福的希望。
　　 他們得了第一桶金，勁頭便更足了，天一亮就在地里忙活著。
　　 但過了沒幾天，堆在他們那核桃皮般粗糙的老臉上的笑容，就沒了影子。他們的櫻桃，從一開始的搶手貨慢慢變得無人問津。
　　 這下，該咋辦？他們死盯著我的眼睛，期盼著我能給個點子。
　　 他們是我的幫扶對象。我是他們的主心骨。
　　 鎮(zhèn)上，能有多大的市場需求？我的心里是有數(shù)的。
　　 在我讀書的那些年，類似的情景，我見得多了。
　　 我是有著充足的思想準備的。既然鎮(zhèn)上的市場飽和了，那就去縣上，縣上不行，去市里、省里，我還就不信了，那么好的櫻桃，咋能賣不出去？我們的櫻桃，個大，面光，色亮，味甜，絕對是上等中的上等貨。我吃過幾顆，純天然的甘甜，馬上順著渾身上下的脈絡(luò)傳遍全身，那感覺爽快極了。我敢說，我們的櫻桃比天宮的仙丹還要好。
　　 眼瞅著樹影子拉成了細長條，他們還沒有回來。
　　 我踮起腳尖，瞅了一眼遠方，試圖瞧見他們的身影、他們的笑臉。
　　 可是，目之所及，哪有他們的影子？
　　 我有點心慌了。會不會？
　　 要是真有那么個萬一，接下來該怎么辦呢？
　　 縣上的市場飽和了。市里的？省里的？恐怕，也難說啊。
　　 我們的櫻桃樹，雖說不多，也占了有二畝多地呢。到現(xiàn)在，賣了還不到四分之一呢。幸虧老天爺眷顧我們，要不然的話，隨隨便便來場雨，我們的櫻桃就裂開了嘴巴在苦笑了。真到那時，我唯有苦笑。
　　 不知不覺間，太陽落山了，月牙兒躲在薄薄的云朵后面，正慢慢地朝著柳梢頭爬去。大地被無邊無際的夜色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我站在村口。明知道天降驚喜的幾率極低，我依然固執(zhí)地在等。
　　 一陣風，從天邊飄了過來，天不冷，我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還沒來得及想點別的，一束光已經(jīng)映入了我的視線中。
　　 我的心里一喜。應該是他們。我默默地念叨著。
　　 是的，果真是他們。離得近了，我瞧見他們的臉上堆滿了沮喪，沒有一點點的驚喜，眼眶里布滿了血絲，嘴唇干干的。
　　 情況，我知道了，但我還是多問了一句：“叔，今天，咋樣？”
　　 拴牢張了張嘴，沒說話，扭過頭在臉上抹了一把。
　　 二悶苦笑著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了皺巴巴的一沓錢。
　　 我心里一驚，瞅了一眼車廂，竹籠里空空的。
　　 那點錢，和我的預想比，差得老遠了。好在，櫻桃總算是賣出去了，賣得便宜了，倒也不要緊，總比拉回來一大半要強得多。
　　 我給他們鼓了勁，也在給自己加油：“叔，別灰心，咱們繼續(xù)努力。這幾年，咱們不都過來了嗎？這點困難，不算啥?！?br />　　 他們勉強擠出了一點點很難看的笑容，算是在正面回應我。
　　 明天該咋辦？這是我在此時此刻必須要拿的主意。
　　 我說：“是這樣，縣里，明天就不去了。路遠，就不說了，行情又不好。還是繼續(xù)在本地賣吧，少摘點。我去趟縣里，找上邊幫幫忙。”
　　 我這么說，只是為了讓他們放心罷了。
　　 他們點點頭，開著借來的電動三輪車，漸漸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長舒了幾口氣，我邁著沉重的步伐慢騰騰地朝家走去。
　　 巷道里，靜悄悄的。可能，睡得早的人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
　　 要是有人，肯定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我的臉色難看得很。
　　 “他們回來啦?！边@是父親的聲音。
　　 我連路也沒看，竟然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口。
　　 父親正站在大門口，拍著我的肩膀：“回來了就好，辦法總會有。”
　　 是啊，辦法總會有的，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坷。
　　 我跟著父親走進了里屋。
　　 母親見了我，拉著我的胳膊，坐在沙發(fā)上，又開始埋怨了：“都是你爸那死腦筋，總是把基層怎么怎么個好掛在嘴上。旁人沒有機會上不去，咱家孩子，明擺著能上去，硬是把跑到手邊的機會給扔了?！?br />　　 我揉著太陽穴閉著眼睛：“不怪爸，是我堅持要待在基層的。”
　　 “啥嗎？要不他天天說那樣的話，你咋可能有那些念頭呢？”
　　 父親白了母親一眼：“趕緊去做飯，娃肚子都在叫呢。那么大的聲，你耳朵聾了嗎？真是的，說那些廢話，有啥用？”
　　 “稍稍等會，馬上就好了?！蹦赣H就起身準備去廚房了。
　　 我趕緊起身攔住：“不用，不用。我不餓?！?br />　　 “要吃，多多少少，也得吃點?！蹦赣H還是去了。
　　 父親坐在一旁，吐著煙圈，問：“栽櫻桃樹是你當初提出來的，接下來該怎么辦？你總該有個主意吧？我這邊呢，也在想招，但情況啊，真的不樂觀。咱們這里，櫻桃樹還真是頭一回種，方圓百里，確實不多。但咱們國家，土地廣啊，光咱們省，據(jù)說上萬畝呢。這個數(shù)，還是保守數(shù)字，真實數(shù)字，比這個要大得多。”
　　 我的腦子里亂哄哄的，滿腦子都裝著拴牢和二悶在縣里的自由市場艱難地賣櫻桃的場景，眼前閃現(xiàn)出他們那雙充滿著期盼的眼神。
　　 我能有啥主意？只能請我的賢內(nèi)助——從村里走出去的，在縣城扎根多年，有著好人緣的生意人玉梅出馬了。
　　
　　 二
　　 我開著車，帶著一些櫻桃，去找玉梅。說來，我很慚愧。我家的事，都是她在操辦，孩子的學業(yè)，一年到頭，我都沒怎么管過。老人，也是自己在照顧自己，我是待在他們身邊，似乎并沒有照顧他們的衣食住行，反而是他們在照顧我的一日三餐。
　　 我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可工作并沒有做好，大大小小的問題，總是纏著我。這不，我又遇到了，對我來說，如同和上天一樣難的問題。之前，我只想著該怎么管理櫻桃樹，根本就沒想櫻桃熟了又該怎么辦？直到櫻桃完全紅了，我才猛然間拍著腦門心道壞了。
　　 用媳婦的話說，我的腦袋里缺根弦。仔細想想，還真是的。
　　 到達目的地，停了車，站在熟悉的鬧市區(qū)，望著匆匆而過的身影，我想著這么多的人，櫻桃怎么賣不出去呢？但現(xiàn)在不是想那些事的時候，我還有正事要干呢。我看了時間，還沒到放學時間，孩子沒放學，媳婦應該在店里忙活，我加快了腳步，幾乎飛了起來。
　　 我和我的呼喚同時飛到了玉梅的跟前。
　　 她正趴在電腦前，雙手在鍵盤上飛快地敲著，并沒聽見我的呼喚。
　　 我環(huán)視四周，店里，沒顧客，貨架上的存貨，也不是很多。
　　 我的心里又是一緊，她這生意，該不會是又到了寒冬？
　　 不想那些了，我定了定心神，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她的身后，猛然間捂住了她的眼睛：“不準動，打劫?！?br />　　 她樂呵呵地笑著，任由我捂著她的雙眼。
　　 我說：“我這么大的人來了，你都沒聽見，瞧你這，啥時候店里的貨丟光了，都不知道呢。”
　　 她沒搭理我，依然在自顧自地笑著。
　　 “笑啥呢笑，還能笑個沒完沒了的？你不怕，笑成了傻子嗎？”
　　 “你才是傻子呢？”她推開了我的手，“我要是傻子，能做生意，還能寫小說嗎？哼！真是的，這么大年紀了，還不會說話。”
　　 “小說？這是怎么回事？還有，你這生意？”
　　 “我這生意怎么了？有哪里不對勁嗎？”
　　 “店里，除了你，連個客人也沒有，能有啥生意？”
　　 “你這腦袋瓜子，看來啊，缺了不止一根弦?，F(xiàn)在啊，是網(wǎng)絡(luò)時代，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實體店模式了?！?br />　　 網(wǎng)絡(luò)時代，我當然明白了。我說：“我還能不知道那？”
　　 “你知道啥嗎？就知道捧著手機看視頻?！?br />　　 被她打趣了，我迅速出言反駁：“我在網(wǎng)上學會了很多呢。比如說：櫻桃樹的管理。你哪知道其中的門道，說了，你也不懂。”
　　 “呵呵，就一個櫻桃樹？還有嗎？再說一個，讓我聽聽?！?br />　　 我答不上來了，便不好意思地撫摸著后腦勺。
　　 “對了，櫻桃該熟了吧？”
　　 我把帶來的櫻桃，示意她看：“瞧瞧，咋樣？”
　　 她捏了幾顆，擦了擦塞入嘴里，為我豎起了大拇指：“不錯?！?br />　　 “僅僅，是不錯嗎？你就不能說，很好嗎？”
　　 “很好，很好?！?br />　　 “這還差不多，你老公的辛苦、智慧，都在這里了?！?br />　　 “價錢賣得咋樣？地里，還有多少？”
　　 我的心里剛剛有了點自豪感，轉(zhuǎn)瞬間就沒了。
　　 我嘆著氣，苦笑著搖著頭。
　　 她又吃了一顆櫻桃：“嘆啥氣？這么好的櫻桃，用得著嘆氣嗎？”
　　 “你是不知道啊，咱們的櫻桃，賣不出去了，愁人啊?！?br />　　 “不會吧？這么好的櫻桃，還能賣不出去？”
　　 “市場飽和了，我賣給誰去？”
　　 “市場？看我的。說你見識淺，你還不承認？”
　　 她打開手機，從不同的角度拍了幾張照片。瞧著照片里的櫻桃，真是令人心疼，我都不舍得吃了，甚至連摸一摸也不敢了。
　　 “瞧瞧，啥叫做生意？”她便開始忙活了。
　　 我緊握著拳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心跳加速。
　　 她坐在電腦跟前，打開了一個軟件。
　　 哦，原來她在搞直播。我總算是明白了，她現(xiàn)在究竟要干什么了。
　　 我拍著腦袋問自己，我怎么沒想到呢？但緊接著，我又在想，直播能賣多少呢？她有多少粉絲呢？這些，陸續(xù)飛入了我的腦海里。
　　 她在宣傳了：“純天然的櫻桃，味甜，個大，絕對是綠色食品……”
　　 我避開了她的攝像頭，刻意朝前湊了湊，總算是看清了她的粉絲數(shù)。我不敢相信，她竟然有那么多的粉絲，十幾萬呢。她剛剛發(fā)布了消息，有人就嚷嚷著要了。不得不說，我的商業(yè)頭腦確實很一般。
　　 不到二十來分鐘，她接來的訂單就夠我忙活一陣子了。
　　 她下了線，眨著眼睛，問我：“怎么樣？”
　　 我激動得啥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為她高高地豎著大拇指。
　　 原本啊，我想著，即便她有法子，那也得費老大的勁?？烧l能想到，竟然這么簡單，她拍了幾張照片，說了幾句話，就拉來了訂單。
　　 她認真地叮囑著：“我的粉絲，對我的信任，你應該明白?！?br />　　 我明白她的意思：“質(zhì)量，沒得說，和我今天帶來的一模一樣?！?br />　　 “還有，跨省發(fā)貨，必須發(fā)航空。我給的價錢，即便是包郵發(fā)航空，也是有著利潤的。最起碼，比市場上要掙得多一些。為啥發(fā)航空，就是為了保證新鮮。水果，要是運輸?shù)臅r間久了，味道就不一樣了?！?br />　　 “這個情況，我明白。有了銷路，我就放心了。為了這個事，我好幾天睡不著呢。擱在你這兒，怎么這么簡單?！?br />　　 “你知道個啥？從剛剛起步到今天。其中的艱難，除了我，沒人知道。剛開始，我都是賠錢賺吆喝的。幸虧前幾年，我積攢了一點?！?br />　　 我光顧著高興了，就沒想到她做生意的一路走來。
　　 我輕輕握著她的手：“辛苦了，親愛的玉梅，我的心肝寶貝?！?br />　　 “說那些肉麻話干啥？你也不看看，你都啥年紀了，還在裝嫩？”
　　 “接下來，我還需要你的幫助，你是不能拒絕的?！?br />　　 “啥意思？把話說清楚一些?！?br />　　 “我，我準備讓村民大面積地種植櫻桃樹，使之成為產(chǎn)業(yè)?！?br />　　 “你的意思是，讓我?guī)痛蠹一镔u櫻桃?！?br />　　 “我就是這個意思，當然了，你不是孤軍奮戰(zhàn)?！?br />　　 思索片刻，她應了，但她的眼神里閃現(xiàn)出了一點點遲疑，即便是一閃而過，也被我捕捉到了。我明白她的顧慮。但我也清楚她的實力。
　　 現(xiàn)在啊，我親自參與種植的櫻桃樹，只是第一階段?，F(xiàn)階段，銷路的難題，被她解決了。我便計劃下一步的實施。大面積種植，按我計劃約莫百十來畝呢，首先要考慮銷路，她一個人的力量就顯得很弱小了。我必須以村委會的名義起草一份文件，由當?shù)卣鲑Y注冊專門的物貿(mào)公司，用于管理櫻桃的后續(xù)銷售工作，以及當?shù)靥禺a(chǎn)的經(jīng)營。
　　 有了今年的經(jīng)驗，以后，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我想著，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了迎風翻涌的櫻桃花海，鄉(xiāng)親們無一不是歡歡喜喜地穿梭在花海里辛勤勞作……
　　
　　 三
　　 “想什么呢？爸爸。你啥時候來的？”
　　 是文婧放學回來了。她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回過神來，環(huán)視四周，我還在玉梅的店里，有顧客上門，她正忙活著呢。我還以為我已經(jīng)回去了呢。我趕緊拿出手機撥通了父親的電話，托他把好消息告訴拴牢和二悶。我見不到他們。但我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他們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了久違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