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一塊豆腐(微小說)
我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幾天前的一個清晨,我在松嶺路香港東路附近一家高檔小區(qū)拉了一位女乘客。女乘客約摸六十幾歲的年紀(jì),著裝不俗,我遇著她的時候,她手里拉著一個購物小拉車,正是晨起趕早市采買的時間,這樣的人群隨處可見并沒有什么稀奇,只是她面無表情目光呆滯直勾勾看人的樣子,著實讓人覺得有些異樣。然而上車便是客,我心里雖然一再犯嘀咕,等她上了車,我還是像對待其他客人那樣先是客氣地打聲招呼,然后再問及她的目的地。
“您好,師傅。去哪里?”
我小心翼翼,生怕她看出我的疑慮。出人意料地,女乘客并不急著回答我的問話,她先是靜靜地盯望了我一會兒(雖然她一直盯望著我,但我敢肯定,其實我并沒有進入她的視線,她盯望著的只是一片虛無),又自覺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眼珠轉(zhuǎn)動一下,有氣無力地說一句:“先讓我想想?!比缓笥只氐剿惹暗臓顟B(tài)里去了。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我實在不便說什么,只有耐心地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師傅,先走著,朝王戈莊方向。”足足過了五分鐘,女乘客終于說話了。
女乘客居住小區(qū)的大門口正處在松嶺路上,沿著松嶺路一路往北走濱海大道去王戈莊真的是又快又近便,只是我這里剛剛將車子往前開了幾十步,卻又聽見乘客說:“師傅,前面左轉(zhuǎn),走李村公園、王沙路、惜福鎮(zhèn)方向。”女乘客坐的是后排,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并不能看到她的臉,只能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從我的身后傳過來。
“走李村公園、王沙路、惜福鎮(zhèn)方向?”
負責(zé)任地說,從女乘客打車的地方去王戈莊,一路向北走濱海大道是最佳路線,如果按照她說的路線走,就相當(dāng)于繞了一個大大的“G”字型,路程遠不說,而且上班高峰期馬上就要來臨,路塞堵車在所難免,不僅耽誤時間,路費也是正常價格的好幾倍。另外再就是,我拉上的這位客人看上去有些異樣,等到了地方,如果她積極地買單付款倒還罷了,一旦拒付車費,真的是一件既無可奈何又萬分棘手的事。因為驚異,更因為心懷了顧慮,我說話的語氣里就帶著了不解和疑問。我想我表達的意思已經(jīng)夠明確了,可是女乘客卻并沒有什么表示。又等了片刻,見女乘客依舊不吭氣,我也只能硬著頭皮抱著碰碰運氣的心態(tài)按照她提出的方案繼續(xù)往前行駛了。我這里正往前行駛著,不料想女乘客居然拿著一張百元大鈔從我的身后遞到前面來。我側(cè)過臉去看了她一眼,就看見她正面無表情地盯望著我呢。見我回過頭來,她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終究是什么也沒有說,只將那張百元大鈔輕輕地放在了我的副駕駛的車座上。
“不急,不急?!币姷竭@種情勢,我急忙回應(yīng)了一句。
女乘客依舊不說話,但卻微微地詭異地笑了。
女乘客看上去雖然有些異樣,但我敢肯定地說,那一刻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顧慮,才又將一張百元大鈔送到我的面前來的。唉!有什么辦法呢?人窮志短。要不是受網(wǎng)約車沖擊的影響,要不是在出租車收入銳減家庭開支劇增的今天,誰又敢輕易地和一個看上去有些異樣的乘客下賭注呢?如今我手里有了一百塊,情勢就大大不同了,按照客人提出的路線走,一百塊的路費肯定是不夠,但是有了這一百塊錢打底,我心里也就踏實多了。
一個小時后,我們的車子越過了嶗山、李滄,而后到達了城陽邊界,就在這時,一直在后排座上閉目養(yǎng)神的女乘客又突然地開口說話了?!坝只貋砹耍 彼f話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與誰說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通過車頂棚上的后視鏡,我朝對方張望了一眼,就看見一直靜坐于后排座上的女乘客,她先前的一雙呆滯的空洞的眼睛突然地發(fā)出熠熠的光來,她先前的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也泛著了生命的亮色,與剛才上車的時候相比,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這一帶是我小時候待過的地方?!逼痰陌察o過后,我聽見女乘客又說。
“噢,您老家就是這一帶的?”定定神,我試著追問了一句。
“嗯,是的呢?!迸丝偷幕卮鹄锞尤粠е藥追謰扇?。
有了前面的開場白,女乘客就打開了她的話匣子。一路上,她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她不時地向我聊起她的童年趣事,那神色仿若又回到了自己天真無邪的童年時光。更讓人驚異的,她居然還向我聊起了那一帶的風(fēng)土人情人文地理,以及那一帶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大事件,她淵博的學(xué)識,不一樣的談吐,真的讓人自愧弗如了,以至于讓我覺得我對于她先前的判定,確乎就是一種錯覺及誤判。我們一路前行,她如數(shù)家珍般地一路談?wù)f著,不知不覺間郝家營、松樹莊、東鐵、羊山夼、西臺、東臺這一排溜的道邊小村通通地都拋在我們的車后了。
再往前走不遠,就到王戈莊地界了,女乘客指揮著我在何家莊的一個饅頭房門前停了下來。我本以為她的目的地到了,正要支起空車燈,沒想到她低頭看了一眼計價器,隨后又從隨身背著的背包里抽出一張百元大鈔來,她一邊朝我的方向遞,一邊說:“師傅,多退少補,再給你一百塊,一會你再把我拉回去?!?br />
“一會您還要回去?”我驚異地問。
“嗯,一會我還要回去?!迸丝退坪醪⒉辉谝馕业捏@訝,撂下這一句打開車門下車了。
王戈莊大饅頭聞名遐邇,何家莊是它的生產(chǎn)基地,以往每當(dāng)開車經(jīng)過此地,我都會買上幾個捎回城里去??墒钱?dāng)女乘客從饅頭房里走出來的時候,我想她手中提著的一定是王戈莊大饅頭,另外再有其它的一些吃食,然而出乎意料的,我看見她手里提著的只是一小塊豆腐,并且一等她上了車,她就將那塊豆腐緊緊地抱在了懷里。那一刻,我?guī)缀蹙褪穷拷Y(jié)舌了。我窮盡想象也想象不出,她讓我?guī)е盗四敲创笠粋€圈子,到頭來僅僅是為了到何家莊來買一小塊豆腐。回程的路我們走的濱海大道,我本以為她還會向我講起她的過往,然而卻沒有,自從她再次上車的那一刻起,她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在她家門口上車時的那種狀態(tài)里去了。她不說話,我也不好搭訕什么,任由車子一路飛馳。
行駛途中,透過后視鏡我又朝女乘客張望了一眼,就見她依舊抱著她在何家莊饅頭房里買下的那一小塊豆腐,只是與先前不同的,我看見有兩行淚水正從她緊閉著的眼睛里緩緩地流淌下來。我不知道她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也無意猜度她的過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已經(jīng)有了的、又抑或是固有的生活,正是我們苦苦追尋的,而她苦苦追憶的,卻又是我們?nèi)諠u遺逝的。車子一路飛馳,我的無端的思緒也隨了車子的飛馳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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