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杏花開時(小說)
一
玫瑰坐在窗邊,神情木然地盯著窗外。窗外有一棵樹,一棵杏樹。
今天是大年三十,過了今夜,明天將是新的一年。新年新氣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在心里一直反復(fù)念叨著這句話,眼睛始終沒有挪開窗外的那棵杏樹。
杏花開得早,天氣一暖和,它就會萌芽綻蕾,綴一身白色的花朵。等到桃花梨花綻放的時候,它早已開始醞釀果實。正是緣于此因,她更喜歡杏花。
然而這個時節(jié),杏花是決然不會綻放的。此時此刻,她突然發(fā)現(xiàn)窗外的那棵杏樹竟然開花了,沉甸甸的,壓滿枝頭。她扳住窗扇,打開了一條縫隙,一股寒風(fēng)夾雜著怪聲沖過窗隙,她打了一個寒噤,迅速把窗扇又關(guān)上了,隨后裹了裹身上穿著的一件單薄的睡袍。
外面很冷,朔風(fēng)呼嘯。其實她知道,那壓滿枝頭的不是杏花,而是白雪。
昨夜一夜的雪,她竟然渾然不知。此時此刻,外面的世界一片潔白,豈止是近處的這棵杏樹,就連遠處的那些高大的槐樹、楊樹都綴滿了白色的花朵。
她收回放遠的目光,依然盯著窗前的這棵杏樹,神情專注地瞅著,瞅著瞅著,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這棵杏樹真的開花了,她仿佛聽到了蜜蜂繞樹發(fā)出的嚶嚶嗡嗡的響聲,仿佛嗅到了那絲絲縷縷的異香。她沉醉其中,有些忘我。
玫瑰微微閉上了眼睛,眼角滾下了兩行熱淚。
今年對她來說是不幸的一年。不久前,她剛剛被確診為白血病。雪上加霜的是,在她的病情剛剛確診之后,她的丈夫就卷款跑路了,只留給了她這所尚能遮風(fēng)避雨的破房子。
那個沒良心的東西,真是錯看他了。她如此咕噥著,蒼白的臉上顯現(xiàn)出一絲慍怒。她只是咕噥了一句,心情又平靜下來,會發(fā)生今天這樣的事情,她不怪任何人,也沒有權(quán)利去怪罪任何人,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后悔,后悔查人不實,嫁錯了人。
玫瑰自小父母雙亡,是患有肺癆病的大哥一手把她帶大的,辛勞可想而知。當初她遠嫁到這個陌生城市,大哥極力反對,然而她卻一意孤行,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嫁給這個男人。大哥了然親妹妹的執(zhí)拗性格,嘆了口氣,妹子,咱娘走得早,我得對你負責任?;橐隹刹皇莾簯?,你說你嫁到吉林,離的那么遠,哥哥放心不下??!我都打聽了,那可是個苦寒之地,咱們對那個男人不了解,又沒處打聽,你說大哥我咋能放心呢!
玫瑰垂首不語。
大哥語重心長,妹子,那個男人比你大了十幾歲,他到底哪里好?你怎么這么迷戀他啊!
她囁嚅著說,他……每天都會買我的……玫瑰花。
大哥苦笑著搖搖頭,只說了一句,你這個傻丫頭啊!
那時候,她還是個賣花姑娘。
她是個勤勞的賣花姑娘,每天都會從花市批發(fā)一些玫瑰,然后跑到青州城里的超市門口,抑或是廣場公園里兜售。眾多的鮮花之中,她獨睞紫玫瑰。紫玫瑰不比紅玫瑰鮮艷,卻顯得神秘,且不張揚,透著厚重內(nèi)斂;淡淡的幽香,舒緩清淡,更讓人陶醉。
她挎著一籃子一籃子的紫玫瑰幾乎轉(zhuǎn)遍了整座青州古城。因此,好多人都認識了她,認識那個熱情又漂亮的賣花姑娘,都稱呼她為“玫瑰天使”。她的“玫瑰”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天長日久,她幾乎將自己真實的姓名都忘記了,她喜歡“玫瑰”這個名字,如果姓名好改,她真想多跑幾趟民政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玫瑰”。
那是去年六月份的一個午后,天空下著濛濛細雨,玫瑰挎著一個盛滿玫瑰的花籃,站在超市門口等待著買花的顧客?;蚴且蛄讼掠甑木壒剩翘焐獠⒉缓?,一上午也沒賣出去幾支。她一直執(zhí)拗地站在雨中,見了人就主動上前兜售。
她今天必須要把這些玫瑰賣出去,不然,第二天這些花兒都會蔫了,那么她就做了虧本生意。她可不能做虧本的生意,因為家里還有個患有肺癆病的大哥,需要她賺錢買藥治病。
一個男人走到她身邊,彬彬有禮地問了一句,玫瑰花多少錢一束?她循聲抬頭看他,那是她第一次看他。
他身形偉岸,一副典型的大北方漢子的特征,隆鼻挺拔,濃眉大眼,一雙炯目透著無限愛惜。他不但長相俊朗,且西裝革履,談吐非凡,看上去更像一個體面的紳士。那次,他大方地甩給了她一筆錢,買走了她所有的鮮花。
翌日她又到市中心廣場賣花,那天生意仍然不景氣,她正愁眉苦臉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在她眼前,又慷慨大方地甩給了她一筆錢,買走了所有的鮮花。
奇怪的是,無論以后她到哪兒賣花,他都能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既而買走她所有的鮮花。如此往復(fù),她便跟他熟識起來,給他留了家庭住址還有電話號碼,對他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是吉林人,是來青州做生意的。
再后來,他向她表達了愛意,說自己家里有良田千頃,只要她愿意,就帶她回自己的老家,還向她保證,一定讓她過上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
她吭吭哧哧,不敢輕易答應(yīng)。
他似乎了然她的心思,笑瞇瞇地說道,我知道你不放心家里那個生病的大哥,這個你不必擔心,我有車,想家了,開著車兩天也就回來了。他回頭指指身后停著的一輛豪車,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拍到她手里,自信地說,這是五萬塊錢,先給你大哥,以后他需要,咱們再給他轉(zhuǎn)款。
她實在沒經(jīng)住金錢的誘惑。兩天后,她就和他在一起了。
二
玫瑰執(zhí)拗地出嫁了,嫁到了一個被稱為“永勝村”的小屯子。
結(jié)婚那天,丈夫親自開著豪車去山東老家接她,他們走走停停,五天后趕到了他的吉林老家,也是她未來的新家?;槎Y禮儀雖然沒擺什么排場,但她依然覺得很滿足,也覺得很浪漫。一路上他帶她看風(fēng)景,講典故,她像只小鳥般依戀著他,覺得他博學(xué)多識,愈發(fā)愛他了。
玫瑰嫁到了吉林新家之后,實際上轉(zhuǎn)天就跟著丈夫去田野勞作了。九月份,正是東北農(nóng)村秋忙時節(jié)。她終于見識到了他所說的“家有良田千頃”,一望無垠的漠北平原席卷塵沙,冷風(fēng)陣陣,她也第一次認識了這里的土特產(chǎn):打瓜,毛嗑以及大麻籽。打瓜就是西瓜,瓤難吃,籽兒卻個頂個的大;毛嗑就是向日葵種子;大麻籽就是蓖麻。這些植株在山東老家也種,只是籽兒比這里的扁癟而已。
秋收只有短短的半個月就結(jié)束了。這里大片大片的莊稼地看似面積廣闊,卻是收獲甚少??刻斐燥?,收成自然好不了。
秋收結(jié)束后不久,東北特有的漫長的冬眠期拉開了帷幕。干柴燒灶膛,墻壁和炕頭都緩和起來。所有人都窩在屋里,像這樣的日子要捱到明年的四五月份。
這段時日怎么打發(fā)?玫瑰一度陷入沉悶。在山東老家的時候,冬天她也不閑著,她會和一幫閨蜜們跑到制花廠,買一些原材料回家,捏弄一些塑料假花,然后拿到集市上、抑或是縣城里去賣,收益依然不菲。
然而在這里卻行不通,第一場雪之后,外面的氣溫已經(jīng)驟降到零下二十度,這樣的鬼天氣,上個廁所都容易把屁股凍沒了,況且即使編出假花也沒地方賣。丈夫說最遠的開通市離著這里二百多公里,即使最近的新發(fā)鄉(xiāng)相距也有一百多公里呢!
沒辦法,她只能龜縮在這棟低矮破舊的平房里,日夜與他呢喃細語,溫情脈脈。然而這樣的日子只是暫時的,最近她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外出,而且徹夜不歸。她問他去哪兒了。他說跟朋友談生意。
她又問他,你的車呢?怎么不見了?她最近一直沒看見他的那輛豪車,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他曾開著它去山東接過她。
他漲紅著臉,神情緊張地說,朋友借去了,過幾天就還回來了,今天我還得去市里談筆生意,過兩天就回來。說完,又裹上裘衣皮帽匆匆出門了。
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苦悶到了極點。丈夫是個孤兒,家里沒有父母更沒有姐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想給山東老家的大哥打個電話,可是手機卻沒有信號,這里仿若與世隔絕。
她曾對丈夫提過這個要求,說要給家里人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他說屯子里沒有電話,新發(fā)鄉(xiāng)的鄉(xiāng)黨委辦公室倒是有一臺座機,等哪天天氣暖和些了,就帶她去鄉(xiāng)鎮(zhèn)上走一遭,順便打個電話??伤皇钦f說而已,一個月下來,外面都是北風(fēng)呼嘯,天寒地凍,天氣啥時候才暖和??!
她對這個村子已經(jīng)有所了解。所謂的永勝村說是個村子,實際上并沒有幾戶人家,零零星星的幾棟泥頂土舍分布甚廣,散在廣袤的東北平原里,好似在陰霾天空里看到的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即使如此,這些泥舍有人居住的已經(jīng)寥寥無幾,這些年關(guān)內(nèi)的生活條件好了,他們大都搬遷到南方生活了。這也難怪,人擇優(yōu)而居,況且這些居戶大都是當年闖關(guān)東的時候搬遷過來的,他們在關(guān)內(nèi)還留著自己的老家。
玫瑰苦笑一聲,慨嘆了一句,我也是傻了,人家都往關(guān)內(nèi)跑,我卻往關(guān)外鉆。聽得出來,她的言詞間略帶悔意。
我必須要把這個孤獨而漫長的冬天打發(fā)過去,不然,真會憋出抑郁癥。她如此想著,想到了東鄰。
東鄰泥舍一墻之隔,應(yīng)該住著人。因為泥房頂?shù)哪歉鶡熗睬酂熝U裊,沒人住怎么會有煙火呢?可她從來沒見過東鄰的主人,甚至都沒聽到任何動靜。她感到很奇怪,曾經(jīng)問過丈夫,東鄰是什么人。丈夫囁嚅著回答,一個與你不相干的人,那家人有神經(jīng)病,整天神神叨叨的,你最好別去打擾他們,省得惹禍上身。
丈夫的回答讓她愈發(fā)感到神秘了。
玫瑰實在憋不住無休無止的孤獨,于是懷著強烈的獵奇心,舉手敲響了東鄰的院門。
一個老太出來開了門,并盛情地把她迎進了家里。她盤在她家的炕頭上,與老太熱情攀談。她發(fā)覺老太并不像丈夫所說的有什么神經(jīng)病。相反,老太和藹可親,熱情好客。
后來她知道老太姓霰,便熱情的稱呼她為“霰嬸兒”。她覺得霰嬸兒的姓很奇怪,便問她緣由。
霰嬸兒笑著說,我這個姓可是祖?zhèn)鞯?,聽我爺爺說,我們家原來姓朱,還是明朝皇室后裔。清軍入關(guān)之后,皇族人四散逃離,往東逃跑的人姓了東,往西逃命的人姓了西,為了活命,反正都改了真實姓名,我們家為啥姓了霰呢?相傳我們霰姓祖宗逃命的時候,正趕上天降大雨,又四散分離,取其字意,便姓了“霰”。
霰嬸兒笑著問,閨女,咋想到嫁到我們這個地方來呢?不等得玫瑰回話,霰嬸兒又笑著說,人家都往關(guān)內(nèi)跑,你反而往這里跑,我們這個破地方啊!一年只刮兩次風(fēng),一次就刮半年??!
霰嬸兒的這句玩笑話,她并未覺得可笑,心情反而愈發(fā)沉重起來。
從那天開始,玫瑰便成了霰嬸兒家里的???。逐漸的,兩人無話不談。那天,霰嬸兒跟她說了一樁足以使她崩潰的話,她對丈夫終于也有了徹頭徹尾的了解:他是二婚,十年前,他的前妻領(lǐng)著兩歲的兒子離他而去,原因就是他嗜賭如命。她才知道他徹夜不歸,所謂的談生意都是措辭,實際上是跑到縣城里賭博去了??伤膩淼哪敲炊噱X呢?她想起了他豪擲給她的那些買花錢,還有那張存有五萬元的銀行卡,原來那些錢都是他賭博贏來的。霰嬸兒還補充了一件事兒,那輛豪車也是他租來的。
她一陣眩暈,自己傾心的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竟然是個名符其實的垃圾貨。他徹底后悔了,后悔當初沒聽大哥的話。
她琢磨著,等明年春暖花開,她就離開這個男人,離開這個讓她極度壓抑的家。
她聽從霰嬸兒的囑咐,與他再見面時,仍然表現(xiàn)出原來的那種親昵,好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她想等到明年開春,平安地離開這里,她平安地走了,不想給霰嬸兒留下任何麻煩。霰嬸兒說了,這種垃圾人,沒必要跟他費口舌,悄悄離開他是最好的選擇。
一個星期后,她病倒了。在她的央求下,丈夫帶她去縣城醫(yī)院檢查病狀。本以為是平常的頭疼感冒,檢查結(jié)果出來之后,丈夫徹底懵了。
回到家,丈夫又說出去做生意,抬腳就走了,走得急急火火,好像丟了魂兒一樣。
丈夫這一走杳無音訊,原來在外面待三五天就回家,這次近一個月了都沒回來。
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病在炕上不想動彈,霰嬸兒便每日待在她家里照顧她。
某一天,霰嬸兒握著木梳幫她梳頭,梳下了一大把毛發(fā)。霰嬸兒覺得蹊蹺,問她前些日子去醫(yī)院做檢查,到底得了什么病。她笑著說,沒啥病,就是感冒發(fā)燒。
霰嬸兒說,感冒發(fā)燒哪有這么長時間還不好的,你找找病歷,看看到底得了啥病。
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炕席底下找出那張病歷,凝神一看,徹底傻了眼。白血病。
霰嬸兒嘆口氣,我知道那個癟犢子為啥失蹤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獲知了自己的病情,極度懊惱,臉色蒼白,淚水刷刷滾落。
霰嬸兒安慰她,姑娘,別灰心,這病能治,我聽說到大醫(yī)院換骨髓就能治好。
她沒作聲,自顧淚流。霰嬸兒說的事兒她也知道,可是“骨髓移植”這種手術(shù)不是一般人能做得起,那需要一筆近乎天文數(shù)字的費用。她連想都不敢想。
霰嬸兒見她如此,心如刀絞,撫摸著她的頭哽咽道,好苦命的丫頭??!眼里滾下了兩行老淚。過了一陣子,霰嬸兒又嘟嘟囔囔地說,這么多年我都不請神了,今天就破例為你請一次,你心地善良,福人多福報,命不該如此啊……
霰嬸兒說著,從炕頭的笸籮里捏出一根卷好的煙卷兒,點燃了,叼在嘴里狠命地嘬著,嘬了幾口,開始說話,竟是男聲,還說是佛祖附體。她說道:
小主為人善好,幸福不日即到。
待到杏花開時,必有貴人相報。
霰嬸兒這番話讓玫瑰感到驚訝,她跟她交往了這么長時間,從來沒聽她用這樣的嗓音說過話,也從來沒見過她擺出如今這副架勢。丈夫曾經(jīng)對她說過,說東鄰霰嬸兒神神叨叨的,有神經(jīng)病。難道她真是精神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