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憶婆(散文)
清明來臨,逝去四十多年的婆,又一次躍然我的腦海,一幅幅久遠(yuǎn)時光存儲的畫面仿如昨日,縈懷神傷。而身居異鄉(xiāng)都市,只能遙對北山的家鄉(xiāng),插一束菊花,祭奠所有逝去的親人,祭奠攜牽幼時我那小手的婆。
在富平本土的方言里是沒有“奶奶”稱謂的,祖母祖父稱為婆和爺,所以才有對應(yīng)外祖母外祖父稱謂的外婆與外爺?,F(xiàn)在舶來“奶奶”的叫法,那就該叫外婆為外奶了,顯然有點別扭,所以,我還是喜歡稱謂祖母為我小時習(xí)慣叫的“婆”,因為婆已扎根在我人生的歲月里,扎根在我的靈魂深處。
幼年的我適逢文革,我家因上中農(nóng)成分的原因,成為個別人為獲取個人政治私利,蓄意構(gòu)陷整治的對象,讓從解放后就有點癡癲的爺爺,不久便在批斗聲討的顫顫兢兢中抑郁而去。對于爺爺,因為我年幼懵懂,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印象,只留下爺爺斷氣前靜靜地躺在土炕上剃頭的一幕。從我記事起,家里忙前忙后就是婆的身影,因為婆去世得晚,所以對婆便有著更多的記憶。婆的個頭不是很高,一頭黑發(fā)束結(jié)于腦后,臉頰略顯瘦削,眼睛黑亮,目光清澈有神,雖然是裹足小腳,走起路來依然是足下生風(fēng),人前一站,很是干練,讓你很難不相信她年輕時的窈窕俊美。婆一生不僅勤勞,而且還樂善好施,十分熱絡(luò)好親,就是隔了好幾輩的老親戚她都禮送往來,常年走動。只要誰家需要幫忙,她從來都是能幫即幫,盡心竭力,因此婆的人緣極好,頗得親戚們的擁戴和鄰里鄉(xiāng)親的好評,所以時常門庭若市,人來人往。婆雖然勤勞,一天到晚里里外外地忙著,從不見閑著,但卻沒人看見婆有過蓬頭亂衣的樣子,始終一身整潔,打扮得干凈利落,儼然富家老太,這也是她頗得人氣的另一個原因。
婆樂于助人,但對忘恩負(fù)義的人事卻嫉惡如仇。由于過去我家條件好,婆經(jīng)常接濟親鄰,而她的娘家地處山窩里,地薄人多,日子比較窮困,婆便將整車的糧食送給她的弟兄姊妹,讓他們度過艱難的歲月,事后婆也從未催還討要。然而文革時,她的娘家人卻為了一點造反派許諾的好處,反倒落井下石。不想還所借我家的錢糧倒也罷了,還誣陷說我婆放高利貸盤剝他們,婆一氣之下斷絕了和娘家人的來往。后來婆眾多的兒女成人,負(fù)擔(dān)愈發(fā)沉重。有一年天大旱,吃糧實在不濟,不愛向人張口的婆,第一次無奈地向她的妹妹去借二斗糧。那時她妹妹出嫁的地方興修了水利,旱地變成了水澆地,自然收成好,糧食比較寬裕。但她妹妹卻因我家那時正是文革的對象,時運不濟,怕沾上什么霉運,竟然拒絕了婆的請求。耿直的婆二話沒說,從她妹家頭也不回地連夜趕回了家。那可是來回近四十里的路,一雙舊時裹足不出門的小腳一步步丈量的。在此后的歲月里,我的腦海里時常浮現(xiàn)那一幕夜晚的寒風(fēng)里,婆一拐一拐瘦小而倔強的身影。這種親情的打擊我想無疑是很沉痛的,那滴血的傷痛只是被婆的倔強給遮掩在了心底,因為婆至死也不愿見她的娘家人,由此可見一斑。
文革后期,物資依然匱乏,人們的日子還是捉襟見肘。由于社會管控有點放松,為了接濟家里的開銷,每到柿子紅的秋季,隔三差五,婆就會讓我和姐提籠拿上竹竿夾,一道去村東棗園的柿樹,幫忙挑揀采摘一些樹尖熟紅的盤柿,到晚上放進(jìn)大鐵鍋的溫水里溫著,家鄉(xiāng)人稱為暖柿子。為了暖好柿子,婆會在半夜去給灶堂里加把柴火,以維持水溫。第二天一大早,婆就會和村上幾位老太太,用手工縫制的粗布袋裝上暖好的柿子,挎在肩上到七八里路外的白家溝去賣。去白家溝是要翻一座山的,山路彎彎,坡上坡下,滿路的料姜石,極其難走,倘若不小心,就會有被滑倒?jié)L下山坡的危險,所以婆的小腳就得一路小心。
白家溝有著一個大型的國營廠子,是三線建設(shè)時期遷建到這深山溝里的。那時并不知道廠子的名字,也沒人告訴你具體造什么,頗顯神秘。直到改革開放后,人們才知道那是廠部在莊里鎮(zhèn),代號為五號信箱的陜西壓延設(shè)備廠建在山溝里的廠區(qū)。一個周末,婆在我的央求下,引著我一同去賣柿子。婆們賣柿子就在廠區(qū)外青磚建的經(jīng)營生活日用品門市的平房前,來往的工人們顯然和婆她們早已成了老熟人,一看到她們,就紛紛熱情地打招呼,上前買柿子。尤其是婆,可謂人氣爆棚,不斷有人對著婆喊“俊婆婆”,而婆呢,則是嗔笑著向他們喊著有什么需要手工縫補的活,盡管拿給自己。她一邊賣著柿子,一邊用針線幫人做著手工縫補的小活計,也不問人要什么工錢,不過她的柿子卻要比別人賣得好很多,不僅賣得快,而且價錢好。我也不知道婆暖柿子有什么訣竅,人人都夸婆暖的柿子甜,說婆不僅人俊,而且待人熱誠,啥都做得好??吹狡胚@么受人喜愛,我也是打心眼里高興,得意我是婆的孫子。而賣完柿子后,婆給我買的那一雙嶄新的襪子,更是讓我興奮不已。這雙襪子,溫暖著我的童年,也將婆小腳里的堅強注入了我一生前行的腳步。
有時去白家溝沒有伴,婆也會獨自一人去賣暖柿。賣完柿子去附近馬堯的姑家,吃上一頓飯,和姑聊會家常就匆匆趕回了家。任憑姑怎么勸也留不住,一來婆不想給自己的女兒家添麻煩,二來她心心念念著自己家的大大小小。
生活本是不易,誰知就在婆去世的前兩年,一件意外的事又一次給婆帶來沉重的打擊。那一天,婆出門去給豬破(割)草,不料家里喂養(yǎng)的一頭大豬拱開圈門跑丟了,走遍相鄰的村子,找了十幾天也沒找到。疲憊不堪的婆,為此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自責(zé)不已。此后婆就經(jīng)常失眠,也很少看到她的笑臉。要知道,那時的一頭豬可是農(nóng)家人最大的副業(yè)收入,如此損失,可謂是難以承受之重。不久,因為急火攻心,婆就感覺喉嚨腫疼,以為上火,也就簡單吃點藥,婆依然忙碌不輟。然而半年間總是反復(fù),父親因此生疑,就強行帶婆去耀縣醫(yī)院檢查,大夫說是無法治愈的食道癌。這個結(jié)果猶如晴天霹靂,讓父親不禁嚎啕大哭。父親知道,婆爭強好勝的性格,終于讓她的健康在親情與生活的多重打擊和折磨里倒下??粗諠u消瘦、飲食逐漸困難的婆,心有不甘的父親又把婆領(lǐng)到西安的大醫(yī)院去診治,醫(yī)生依然是無力回天的忠告。在用藥一年半后的一九七五年春天,婆終究沒能掙脫病魔的毒手,熱愛生活的她還是離開了深愛她的兒女與親人。她生命的鐘點停擺在了永遠(yuǎn)的六十八歲,我再也不能感受婆那牽引我小手的溫暖與慈愛了。
在婆走后的第二年,我就去搜羅了一株迎春花種在婆的墳頭上。因為婆的一生是鮮亮的,就如凌寒的迎春花那么奪目美麗,又是那般充滿春天的溫暖。每每看到迎春花,婆鮮亮的形象就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給我以安慰,更給我以人生前行的力量。歷經(jīng)塵世心酸的婆啊,盡管你已辭世多年,可我盈目的淚水依然飽含對你滿滿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