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葉紛紛落下，城郊的西山明顯瘦了一圈，水也開始變得寒涼，這座江南小城終是有了冬天的骨感。
　　 屋內陰冷，方旭一家三口圍坐桌前，邊吃晚飯邊看電視，電視的喧嘩、升騰的熱氣，為屋內帶來一絲暖意。
　　 一則新聞引起方旭的注意，他停下筷子，目不轉睛盯著電視。電視里正在講述塞外草原的故事，一個草原母親因為收養(yǎng)了3個孩子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她的身形并不高大，一群孩子簇擁著她，她開心地笑著，臉上雖有歲月的滄桑，但眼神依舊清澈透明。在她身后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個畫框，里面鑲著一幅畫：那是一個姑娘的背影，她身著藍色的蒙古袍佇立在草原深處，身邊圍繞著一群羊羔。這幅畫竟然缺了一個角。方旭端著碗的手突然哆嗦起來，這分明就是當年他畫的那幅。
　　 時隔多年，方旭依然忘不了那個夏天。
　　 夏天，是烏拉特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方旭清楚地記得，那場雨后，一望無際的草原披上無邊的綠毯，上面星星點點布滿了野花，一條條小路絲帶般曲曲彎彎飄向遠方。方旭喜歡這樣的風景，更喜歡那個如花朵一般美麗的姑娘。
　　 那天下午，他照例背著畫夾，站在草原深處，望著她趕著一群羊游蕩在天邊。羊如云，云似羊，他總是神情恍惚，不知道是牧羊女將羊趕上了天，還是七仙女將云灑向了草原。
　　 日頭晃晃悠悠倚在了西山，姑娘和羊群緩緩歸來，身后是一片霞光。當她看到畫板上自己的背影時，先是一怔，繼而羞澀地笑了起來，光潔的面龐如同十五的月亮。
　　 方旭傻傻地盯著姑娘，姑娘臉上頓時躥上了兩朵紅云，她甩了甩手里的羊鞭，佯裝生氣道：“誰讓你偷偷畫我？”
　　 方旭頓時慌了神，匆匆將畫稿收起來。
　　 姑娘卻不依不饒：“拿來讓我看看。”
　　 “嗯？”方旭抬起頭，觸到了姑娘熱切的目光。姑娘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畫卷，再次攤開來津津有味地看。她看得太認真了，全然不知身后那頭綿羊已探過靈活的腦袋，伸出舌頭將稿紙的一角卷在嘴里。姑娘焦急地拽了一下，“哧拉”一聲，畫稿被撕掉一塊。
　　 姑娘心疼地直嚷：“壞了，壞了?！彼駛€犯了錯誤的孩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方旭，臉浸在落日的余暉中，顯得更紅了。
　　 沉默中，方旭聽到一陣緊張的心跳聲，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姑娘的。
　　
　　 二
　　 方旭知道她叫阿茹娜，是隔壁嘎查村巴特爾大叔的獨生女。因為阿媽去世得早，阿茹娜與阿爸相依為命。
　　 第二天，他和她又不期而遇。她趕著一群羊，從方旭身旁緩緩走過。方旭兩眼直直地盯著畫板，手中的筆卻微微發(fā)顫。他眼睜睜地看著姑娘和羊群越走越遠，垂下頭，暗自懊惱自己的膽怯。這時，姑娘轉過身，又從遠方奔跑過來,藍色的蒙古袍隨風飄揚，恍若一只輕盈的蝴蝶。她走到方旭跟前，突然撩起寬松的袍子下擺，從里面掏出一包東西，輕輕放在方旭腳邊的草地上。
　　 方旭屏著呼吸，呆呆地看著她，直到她再次走遠，他才回過神。那是一個土黃色的牛皮紙包，他輕輕打開層層疊疊的紙，里面是幾個糖塊一般大小又狀如豆腐的白色疙瘩。他捏了一塊放入口中，頓時，一股香甜的奶味在嘴里彌漫開來。這應該是她親手做的奶酪吧？他慢慢咀嚼著，閉著眼睛躺在草地上，想象著阿茹娜熬制奶酪的場景，陶醉了。
　　 接下來的日子，方旭發(fā)現，自己的胃口悄然發(fā)生著改變。風干的牛肉，新鮮的血腸，初釀的馬奶酒，這些他原本十分抵觸的東西，居然也變得有滋有味了。他知道，這都是因為阿茹娜，只要是她做的東西，他都能欣然接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身著蒙古袍跳舞，騎著馬兒在草原上飛馳，他越來越像一個地道的草原人。
　　
　　 三
　　 日子一天天過去，草原上的草越長越高，阿茹娜的羊卻越來越少。發(fā)現這個問題后，方旭半道攔住了阿茹娜。她的雙眼腫得像桃，好像哭過了。
　　 “出什么事兒了？”方旭焦急地問。
　　 “阿爸病了，那些藥好貴，又得賣兩只羊。”阿茹娜眨巴著潮濕的睫毛，回頭看看身后僅剩的那幾只羊。
　　 “你先別著急，我和你一起想辦法，帶我去看看……阿爸。”“阿爸”兩個字方旭說得很含糊，心里莫名動了一下。
　　 翻過一座山頭，穿過一片樹林，一座潔白的蒙古包映入眼簾，蒙古包的旁邊，有一個木頭樁和鐵絲網圍起來的四方形羊圈，這便是阿茹娜的家。
　　 掀開粗布門簾，方旭愣了一下。正值中午，蒙古包里熱得像蒸籠，中間掛著成吉思汗掛像，地上鋪著厚實的地毯，上面布滿圖案，角落里擺著一個雕著花紋的醬紫色木頭柜子。當地放著一個笨重的鐵皮爐子，上面擱著的水壺摸起來溫吞吞的。巴特爾大叔安靜地蜷縮在地毯的一角，一動不動，應該睡著了。
　　 蒙古包內雖然簡陋，但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柜子上一塵不染。方旭輕輕打開柜門，看到里面有一壇馬奶酒，一大袋炒米，一摞鑲花邊的白瓷碗，最上面的碗里放著幾截牛肉干。這些，便是他們主要的食物了吧？想起阿茹娜送他的那些東西，一股酸楚的滋味突然涌上心頭。
　　 方旭倚在蒙古包前，看著阿茹娜吆喝著羊群入圈。她的身材并不高，但均勻苗條，一頭烏黑的秀發(fā)被扎成兩條麻花辮耷拉在身后。她熟練地將木柵欄門關上，又用繩子系上。隨后，從角落里拎出一個沉重的水桶。方旭趕緊跑了過去：“這么沉，我來吧。”
　　 阿茹娜漲紅著臉，一個勁兒地沖他擺手：“別過來，這里太臟了?！?br />　　 方旭聞到一股草料夾雜著羊糞的混雜味道，很沖鼻子，他不覺后退了兩步。
　　
　　 四
　　 方旭在教孩子們畫畫時，竟然走神打翻了顏料瓶，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
　　 兩年前，他高考失利，郁悶之中坐上了向北的列車，一路來到了草原。這片陌生的土地，帶給他前所未有的震撼。天是如此高遠，地是如此遼闊，極目遠眺中，那些傷心的過往渺小得不值一提。站在烏拉山山頂，面對望不到頭的草原，方旭暢快地喊出了聲，多日來積聚的壞情緒終于一掃而光。草原張開博大的臂膀接納了方旭，給予他最妥帖的安撫，方旭深深熱愛上這片土地，他已經在這所小學校教孩子們畫了兩年多的畫。
　　 方旭心里惦記著阿茹娜，他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過她了。聽校長朝格圖大哥說，巴特爾大叔的病越來越重，再不手術就來不及了。
　　 “阿茹娜這丫頭命苦啊，聽人說，誰能幫她阿爸出這筆手術費，她就考慮嫁給誰?！背駡D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方旭，撂下一句：“方圓幾里的小伙子都蠢蠢欲動呢，阿茹娜是個好姑娘啊。”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壓在方旭心上，越來越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喜歡阿茹娜，可他一無所有。他的父母所在的老廠子正在轉制，父母正面臨下崗。他們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指望他能考個好大學，他卻連一本線都沒上去。分數線出來的時候，全家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他明顯地看到父親鬢角的頭發(fā)更白了。
　　 第二天，方旭留下一封信便離開了家。
　　 方旭烙餅一般翻過來翻過去睡不著，草原的夜好靜啊，能聽到風“唰唰”掃過原野的聲音。遠方傳來一陣低沉的馬頭琴聲，如泣如訴，在草原上回旋。方旭猛地坐了起來，跳下床，將床底下的皮箱拉了出來。借著月色，他拿出那個精致的盒子。打開后，里面是一塊手表。這不是普通的手表，是他遠在國外的舅舅在他十八歲時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聽媽媽說，這是一塊金表，值個好幾萬。方旭小心翼翼地將表放回盒里，又將盒子壓在枕頭下，稀里糊涂進入了夢鄉(xiāng)。
　　
　　 五
　　 阿茹娜來了，這是她第一次來方旭的宿舍，她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宿舍的墻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畫，那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這令她著迷。
　　 從見到方旭的第一面起，她就喜歡上了這個白白凈凈的男孩。他和她年齡相仿，但他和他們卻不一樣，走起路來步履很輕，說話溫和而富有磁性，他安靜的像一棵樹，卻自帶一種光芒，吸引著她靠近。
　　 遇到他后，她開始變得自卑，他有文化，會畫畫，而她只上過幾天學，除了放羊做飯，什么都不會。她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著最上面的那幅畫，那是一棵郁郁蔥蔥的大樹，他就像這棵樹，挺拔茁壯，而她，只是草原上不起眼的一株小草，她只能仰望，仰望，望著望著，她的視線模糊了，眼里不知何時竟蓄滿了淚水。
　　 她趕緊用手抹了一把，將頭扭向一邊。這時，她看到了桌上的盒子。她好奇地打開盒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里面的手表綻放出奪目的光芒，映襯得她的臉也一片金光。
　　 “哦，這是我舅舅送我的生日禮物，外國貨，貴著喱?！狈叫褚贿呎懋嫺逡贿呄蛩榻B。
　　 阿茹娜被這份燦爛吸引，她捧起金表，輕輕用手撫摸著，眼中閃出星星般的光芒，喃喃道：“真好，真好?！笨戳撕靡魂?，她才將金表緩緩放回盒子里。
　　 草原上的天氣說變就變，剛還晴空萬里，轉瞬烏云密布。伴隨著一陣大風，雨滴滴嗒嗒下了起來，阿茹娜的神色也漸漸暗淡下來。方旭不時抬眼瞅瞅阿茹娜，輕聲安慰道：“別著急，會有辦法的。”
　　 方旭尋思著，要不明天悄悄到城里一趟，找個識貨的店將金表賣掉，或許巴特爾大叔的手術費就夠了?？墒?，一想到這是舅舅送他的禮物，他心里又實在舍不得。
　　 雨停了，方旭深一腳淺一腳將阿茹娜送回家，天黑時才返回宿舍。他打了一盆水，里里外外洗了一遍，一屁股坐到床鋪上。望向柜子時，他的眼神突然定住了。
　　 柜子上的盒子呢？他緊張地彈了起來，開始翻箱倒柜尋找，這可是他最值錢的家當，也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
　　 折騰至半夜，還是沒有盒子的影子?！巴炅?，金表沒了?！狈叫癖е^沮喪地蹲在這一地狼藉中。
　　 除了她，沒人來過這間屋子，更沒人見過這個手表。難道是她？可她為什么要這樣呢？他甚至決定幫助她了，也想過為了她永遠留在這片草原。他可以接受沒文化，可以接受貧窮，但他不能接受一個手腳不干凈的女人。方旭眉頭緊鎖，痛苦地躺在床鋪上，大腦陷入一片空白。
　　 草原的夜晚，溫度很低，方旭用被子裹了裹，依舊覺得渾身冰涼。一股似發(fā)酵過略帶霉味的氣息鉆入鼻腔，那是浸泡過雨水的草地散發(fā)出的味道，方旭吸了吸鼻子，覺得喉嚨里咸咸的，兩顆淚珠不爭氣地跑了出來。
　　 方旭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知道。就像他當初來這里一樣，沒有一點征兆。
　　 他背著畫夾，坐上了最早的那趟班車。父親前一個月就來了信，說他舅舅回來了，成立了廣告設計公司，信里千叮嚀萬囑咐讓方旭趕緊回來，要么復讀，要么到舅舅的公司上班。原本他一直在猶豫，這回他終于下了決心。
　　 一股寒流侵入烏拉特草原，天氣降了溫，云層很低，陰沉沉地籠罩著大地，大風卷起一地沙塵和草葉，接二連三甩到車玻璃上。班車在曲曲彎彎的路上狂奔，不住地顛簸，方旭柔弱的身體也隨著一起一伏。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再見了，阿茹娜，再見了，我的草原。”方旭眼中噙著淚水，眼瞅著小學校越來越遠，直至縮成一個小黑點。
　　 風越刮越大，路兩邊的草場翻起了黃綠相間的波浪，前些日子還綠得冒油的草兒在風中搖擺，已經明顯泛黃。
　　 草原的夏天就要盡了。
　　
　　 六
　　 時光流轉，一晃十幾年。
　　 方旭成了公司的插畫設計師，在業(yè)界小有名氣，他娶了舅舅合伙人的千金，生了一個女兒，過著衣食無憂卻又刻板規(guī)律的生活。前不久，他剛參加了高中同學二十年聚會。曾經學校里的那幾朵?；?，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頻頻和方旭碰杯，眼神中盡是惋惜與遺憾，口口聲聲說是錯過了方旭這支潛力股。方旭，總是不動聲色地笑笑，心里沒有一絲波瀾。他常常站在碩大的落地窗前，望著面前的高樓大廈怔怔發(fā)呆。那些樓越建越高，越建越密，有時方旭會莫名覺得透不過氣來。
　　 那則新聞，讓記憶的閘門再次開啟。方旭經過多方詢問，終于打聽到了朝格圖校長的電話。電話那頭的朝格圖，一聽是方旭，蒙語夾雜著漢語興奮地在電話里嘰里哇啦嚷了起來。他告訴方旭，草原現在變化特別大，修了平整的柏油路，很多牧民都蓋起了磚瓦房，不住蒙古包了，村里的小學已經整合到旗里，他也退休好幾年了。
　　 話峰一轉，朝格圖嘆一口氣，埋怨道：“當年，你咋一聲不吭就走了呢？阿茹娜那孩子來學校找了你好幾回，還總是一個人守在路口?！?br />　　 “我……”方旭欲言又止，心漸漸沉了下去。一陣沉默后，他問道，“巴特爾大叔的病怎么樣了？”
　　 “巴特爾大叔沒做成手術，當年就沒了?？蓱z的阿茹娜，她一直沒嫁人，卻收養(yǎng)了3個孩子，她現在是我們這里的道德模范呢?！?br />　　 “哦”方旭的心起伏著，他的眼前，又浮現出那片美麗的草原，阿茹娜如一只藍色的蝴蝶，在草原上蹁躚。
　　 朝格圖又說：“對了，咱的小學校已經被改成鄉(xiāng)土博物館咧。整修時，在你宿舍你猜發(fā)現了啥？”
　　 “啥？”方旭突然緊張起來。
　　 “柜子和墻的夾縫里發(fā)現一個盒子，打開后是塊表，因為一直聯系不上你，現在成了紀念品了，在里面展出呢。是你的東西吧……”
　　 后面的話，方旭聽不清了。往事潮水般涌來，自責與懊悔如兩道藤纏住了他的心，他捂著臉閉上了眼睛。
　　 那夜，這座江南小城刮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風。方旭睡意全無，他聽到風迂回著穿過鋼筋和水泥的叢林，一聲接一聲敲打在心上，他開始瘋狂地思念，思念那片叫烏拉特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