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披星夜奔(小說)
一
“嘉成,來了?!?br />
“來了。”
“你喊武源沒,一起跑。”
“他說太晚了,怕遇到鬼。其實有什么呢,就算是看到一具尸體,橫在面前,也沒有什么可害怕的?!?br />
“你看夕陽還沒落山,天還正亮。我也不怕,如果碰到,最好是美麗的女鬼。倒是怕碰到野狗,兇得很?!?br />
“上次我們就碰到了,想起來仍心有余悸?!?br />
他們從白蓮湖大橋出發(fā),慢跑在后官湖綠道上。燕風(fēng)想起那晚,嘉成面對三只大狗時,拿著磚頭亦步亦趨滑稽的樣子,笑了。那天晚上,夜雨絲絲點點,霧靄籠在后官湖上,凄迷而恍惚。微弱的光線,照不清綠道,山影的輪廓在遠處隱沒。
深呼吸一口氣,滿是青草的氣息。即便以天黑看不清為借口,燕風(fēng)也覺得他和嘉成兩個分明是傻子:他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卻再一次迷了路。那么多的岔口,無所謂對與錯。他們岔到五賢路上,路邊是一片一片的果林,昏黃的路燈打在青黃的桔子上,好幾里路上都沒什么人,也見不到一輛汽車來往。燕風(fēng)伸臂隨手摘下兩個桔子,招呼一聲扔一個給嘉成。他之所以這樣做,并非為了解渴,吃過新農(nóng)牛肉面的胃也不覺得餓,是因為,既然之前飛進口里的蟲子怎么也咔不出來,那就讓它混著酸甜的桔子汁液一并吞咽下去。至于褲腿上留下的刺溜溜的芒草,鞋底下踩回來新鮮狗糞的氣味,他爬上小土坡時松軟的泥土和枯草纏繞絆了他一跤,嘉成左右手各拿著一塊磚頭和他從大樹上扯下長樹枝在手上揮舞壯膽,他們輕腳疾行又錯愕又害怕地從三只嚎嚎狂叫的大狗旁經(jīng)過……那是城郊鄉(xiāng)野給他們樸素的饋贈,他們敬情笑納好不慚愧呢。
那天晚上,山與湖,兩相悅,雨后的天空,濕潤而清新。露珠掛在卷曲而柔軟的葉片上,即使你等上一天,它們也不會落下。燕風(fēng)想道,有時候光有耐心是不夠的,試試用熱情或許能感動它們。那個初秋的夜晚,是桔子的錯誤。
“武源要給他未來的兒媳做飯,詩詩和他女朋友回來過周末。”
“時間過得可真快,一晃詩詩都快要結(jié)婚了。想到我們和武源剛認識時,詩詩還只是個小不點?!?br />
他們沿順時針方向,向后官湖深處跑。綠道兩旁,風(fēng)景迥異。一旁,果樹林和菜地間種著七八棟灰白色的村墅;另一旁,斜柳和蘆草的暗影倒映在湖中,綠道在一個又一個小湖之間轉(zhuǎn)圈延伸。已是夕陽西下,白蓮湖邊,采果子的人、聲色不動的垂釣者,和春風(fēng)小敘。在彎曲的綠道上,隨意俯拾,即是農(nóng)事、鄉(xiāng)情,和田園敘事詩。一路上,他們有一句沒一句說話,更多的時候是沉默,聽著各自的腳步聲,想著各自的心事。不久,夕陽漸漸沉落,直到最后一抹紅暈也褪去,西邊天空出現(xiàn)一片灰藍色。之后,一彎月亮悄悄從山那邊升上來,有魚兒嘩喇從湖水里一躍而起。夜已來臨,夜是自由的,他們恍在其中。
“你小兒子快一歲了吧,壓力是不是變大了?”
“是的,不過還好。”
“你大兒子星星很懂事,去年我父親走的那天晚上,他敬香的動作很像模像樣?!?br />
“不喜歡寫作業(yè),一拿起筆就要放下。哦,我接個電話?!?br />
“星星,聽話。就用手機聽故事,不看手機,免得把眼睛看壞了。”嘉成對手機那端說著話,聲音壓得低低的,顯得溫柔且有耐心。顯然,他是一個稱職的父親。燕風(fēng)心想?!暗劝职只兀职滞睃c回來?!奔纬烧f完,掛了電話。
“上次,星星一直哭,我生氣煩了,用枕頭打了他一下。那以后,他心里有了陰影。之后,他每次見到我,都很害怕?!?br />
“小孩子脆弱,打人方式不可取?!?br />
“小孩看著一天天長大,對應(yīng)的,我們一天天在變老。”
“是的,伙計?!?br />
“小孩隨便一生病,都要花幾千元。空氣,水和食物,太不讓人放心?!?br />
“像我們小的時候,哪有這么嬌貴。跟你說,蘇怡佳姐姐的兒子從西班牙一回來,就得了胃病,一回去就好了。”
“就是。”
“那天晚上謝謝你來,送我父親最后一程?!?br />
“武源和激西怎么沒來,你沒通知他們嗎?”
“通知了,可惜——”
“怎么了?”
二
那年七月的一個晚上,在孝南河汊村一家堂屋里,他們守夜一整晚。武源父親瘦小的身軀躺在敞開的棺木里,兩臺風(fēng)扇一刻沒停,從頭吹到腳,但也只是熱風(fēng)在打轉(zhuǎn)。大大小小的蚊蟲飛來飛去,有的不小心鉆進風(fēng)扇里,更多的是嗡嗡嗡嗡亂叫,這里瞅瞅那里歇歇,就是不離開堂屋。當(dāng)晚,燕風(fēng)、嘉成、武源和激西四個人斗地主,叫牌聲和埋怨聲此起彼伏,錢從一個人面前,移到另一個人面前,這樣來來回回,折騰一晚上。午夜,武源的弟弟張羅夜宵,他們吧唧吧唧吃得有滋有味,燕風(fēng)卻沒有一點味口,盡管餓得頭暈腿顫,他照例沒吃一口飯菜,只喝自己帶來的純凈水。
“我還說嘞,你為什么不吃呢?”
“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打小就那樣?!?br />
之前,武源從廈門趕回來,他們在天河機場接他,當(dāng)晚一路夜奔,來到他老家。后半夜,他們出門轉(zhuǎn)轉(zhuǎn),走在門前的田埂上,有絲絲微風(fēng)從田間吹過來,夜風(fēng)還在發(fā)揮它的余熱,燕風(fēng)感覺臉上又潮又悶。武源打開手電筒,一束散亂的微光,幾乎被漆黑的夜吞沒。武源指著面前一棵榆樹說:我在上面打下過很多只鳥;又指著一方池塘說:我在里面捉的魚很大很肥。燕風(fēng)懷疑他說的是假話:這棵樹上能棲息幾只鳥,枯瘦的老樹都沒幾根枝椏;至于那池塘,與其說是池塘,毋寧說是死水溝,里面怎么可能有魚呢?燕風(fēng)沒有說出來,以免和武源發(fā)生爭執(zhí),這樣的場合,不適宜“講真”。
第二天早上,六點不到,他們一起到孝感殯儀館,送武源父親最后一程。九點左右,離開時,他們在路邊吃早餐,三鮮粉,蒸餃,燒賣,豆?jié){……燕風(fēng)大大吃了一頓?;匚錆h的路上,燕風(fēng)想起武源這次趕回來,只是履行一個做兒子的責(zé)任,他父親的后事,都是他弟弟體面地一手操辦。武源曾經(jīng)說起過他父親的事:父親打得一手好算盤,曾經(jīng)是武鋼的一名會計,后來因為犯下巨大的錯誤,被開除回老家。他一時犯糊涂,害了一家人。武源忿忿地說,那時候,家一下子好像倒了。那時候,我只有五歲,叫我怎么能原諒他?
“激西也沒來……”
“前年八月整個下半月,我和激西去吉林自駕游。回來后,不要再來往了——那是我們在旅途中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識。如果要找出理由的話,我想還是有跡可循?!?br />
他們一行四人,激西開車,同行的還有他老婆和他父親。從武漢到吉林,來回四千多公里,歷時十七天,吃喝拉撒在一起,相處實屬不易。首先,飲食上口味不一致,難以互相遷就。再有,他們的消費觀不一樣,激西一家比較精打細算,燕風(fēng)卻大手大腳。一路上全程是激西在開車,每天三百多公里,每天都處于緊張和疲憊狀態(tài)中。燕風(fēng)卻幫不上忙。一來,激西的手動擋車他開不熟;二來,激西對他的車技非常不放心。
那天晚上,他們來到長白山腳下,當(dāng)晚住在山腳下富和祥旅館,準備第二天一早登長白山。和之前一樣,激西和他老婆一間房,燕風(fēng)和他父親一間。旅館房間很小,兩個單人床塞滿整個房間,一間緊靠廁所,一間緊挨窗戶。和原來一樣,燕風(fēng)也沒問他父親,選擇靠窗戶的床。這次,他父親不樂意了:每次都是我睡靠廁所的床,從今天起,我要靠窗戶的。?。靠吹贸霾懿桓吲d,燕風(fēng)馬上說:好,沒問題。燕風(fēng)立即起身,把背包放在另一張床上。第二天,吃早餐時,燕風(fēng)單獨和激西說起,免得引起誤會。燕風(fēng)說:“記得出發(fā)前,你就和我說過,一路上多照顧你父親。昨晚因為房間床位,你父親好像不高興,不知道他和你說過沒有。現(xiàn)在,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你——昨晚我和你父親也說過——我想到,挨窗戶的床,晚上寒氣重,我又喜歡開窗睡覺,怕對你父親身體不好,所以我就自作主張,選挨窗戶的床,何況昨晚在山腳下,氣溫會更低。但是,我不知道,你父親其實很在意?!敝?,這一路他都沒說什么,直到昨晚才挑明,他不喜歡睡靠廁所的床。我說好吧,那以后您就住靠窗戶的,我把窗戶關(guān)嚴一點。當(dāng)時,激西聽了后,沒說什么話,看不出他什么態(tài)度。后來,燕風(fēng)想,只怪他太站在自己的角度,沒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作想。其實,激西父親也受了委屈,他一直忍著沒說出來。其實,之前的一個多星期里,老人每晚都不開心,一直都忍著,直到忍不住了。伯伯說,他年輕時長期出差,和領(lǐng)導(dǎo)住酒店時,他總是睡靠廁所的床,從廁所里發(fā)出來的異味,他已經(jīng)受夠了,再也不想聞了。
“這么多年的老朋友,你是有自以為是的毛病?!?br />
“是啊,蘇怡佳也很討厭我,她一直在提醒我。有時候無意中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是怎樣得罪的?!?br />
大伙都散了,大伙都淡了。而過去,可不是這樣的。至少在去年都不是這樣,但時間從來都不會說謊。燕風(fēng)想起,也是在這里,也是一個夜晚,他們?nèi)齻€人……
三
武源不間斷會在中國不同的地方打來電話,每次都會在回武漢的火車上和燕風(fēng)約見面,然后像故意似的多次爽約。最初的幾次,燕風(fēng)有些不悅,后來終釋然:武源每次來去匆匆那么忙,有什么理由怪責(zé)他呢?今年春節(jié)前幾天,燕風(fēng)約好武源和嘉成,在后官湖跑步。武源說他去年全年輾轉(zhuǎn)于天南海北,竟然換了四份工作,收入還算說得過去,但內(nèi)心明顯有不同往年的怠倦之感:
“在傳統(tǒng)行業(yè)打發(fā)生計,真的越來越艱難。”
“你兒子詩詩工作怎么樣?”嘉成問。
“現(xiàn)在是培訓(xùn)學(xué)校的副校長,每月3000多元工資,今年年終獎有5000元?!?br />
“還不錯,才工作一年,比你當(dāng)初強多了?!毖囡L(fēng)說。
“詩詩雖然反叛,但畢竟長大了?!?br />
“詩詩有女朋友了吧?”嘉成問。
“應(yīng)該有,他不說?!蔽湓摧p吁了一口氣,說,“恐怕要在市中心給他買套房子,不然,他哪娶得上老婆?!?br />
幾個月前,嘉成在家鄉(xiāng)大集村蓋了一棟假兩層新樓。前一陣子,他親手忙裝修,貼瓷磚,走水電,刷墻面……他搞得像模像樣,手里很是出活,幾成行家里手。隨著新樓一天天完工,他的第二個小寶寶也將到來。
“我一個都不敢要,你還要兩個?”問過嘉成,燕風(fēng)再轉(zhuǎn)頭問武源,“國家政策好,你還想要一個嗎?”
“怎么可能?!”武源搖了搖頭,像要躲避什么似的斷然否定。頓了頓,又說,“燕風(fēng),你老婆身板不錯,怎么不生一個?”
燕風(fēng)笑了笑,沒接話。眼前浮現(xiàn)出某個夏天,在知音歐尚超市大門口,武源初次和蘇怡佳見面的情形。
“伙計,變年輕了,這才配得上你老婆?!蔽湓疵鎺σ庾哌^來,挺了挺“將軍肚”,上下打量燕風(fēng)一番,喬聲怪氣地說。
“呵呵,堅持跑步的效果。有空一起跑。你說話還是‘屁股上掛暖壺——有一腚(定)的水瓶(平)??!’”燕風(fēng)有點哭笑不得,但實則欣忭不已。
武源把燕風(fēng)拉在一邊,神神秘秘地說:你知道我一看到你們,就想到什么嗎?什么?燕風(fēng)問他,裝著饒有興趣的樣子。我想到你們在床上,翻云覆雨的場景。哈,無聊。看到武源笑得猥瑣,燕風(fēng)沒生氣罵他。燕風(fēng)把它當(dāng)作朋友之間更加親密友好的表現(xiàn),百無禁忌,葷素相宜。這家伙,沒得個正經(jīng)。蘇怡佳笑說道。
嘉成憨憨一笑,“當(dāng)時忘記采取避孕措施,父母也要求再生一個。”
燕風(fēng)看到武源也笑了,但內(nèi)心有些隱憂。不知道嘉成該如何讓小寶寶生來這個世界,就要面對這不見好轉(zhuǎn)尤其日益惡化的生存環(huán)境。還有嘉成該如何應(yīng)對,鈔票越來越難掙而物價越來越貴的負擔(dān)。嘉成那年從石牌嶺撤離后,沒再做其它什么工作,只是每天盯著農(nóng)產(chǎn)品期貨。下午從歐尚超市出來時,看見嘉成拎著兩件“冰露”純凈水往面包車上放,燕風(fēng)想,善良的嘉成還是愛心滿滿地期待著。
“到時候,那不又要你弟媳在澳洲給你帶奶粉?”武源問嘉成。
“是的。”
“明年還去東莞,還是那個企業(yè)?”燕風(fēng)問武源。
“是的,已買好初六的硬座票?!?br />
“伙計,又要漂泊了,那種漂泊感——還記得那年夏天,宜昌的故事嗎?”燕風(fēng)說。
“當(dāng)然,那時的你激情四射,有強烈的事業(yè)企圖心??上?,后來——”武源說。
他們走在綠道上,有時燕風(fēng)走到前面,有時落在他們后面。飄泊在外的依然在外飄泊,但目光不再游移和慌張。燕風(fēng)想,武源或許只有退休才會回來,但目前看來遙遙無期。與其說是跑步,毋寧說是閑亭信步。他們以跑步的名義,其實,只是在后官湖綠道上健步走。他們老了,話也不多,話題也少。似乎只有共同的回憶,才能激起一些興趣。正這樣想著,手機響了。
“老燕,在干嗎呢?”深圳的劉諾從咸寧打來電話,說大約三個小時后到武漢,邀他和另一個朋友田奮小聚一會。
燕風(fēng)說,“跑步在,那我趕過來?!?br />
劉諾說,“不急,車充電還要一個多小時。”
“劉諾還不錯吧?”嘉成問。二十多年前,他和劉諾共過事。
“還是那樣上進?”武源問。他和劉諾在宜昌伍家崗海峽大酒店見過一面,他說這個小個子男人給他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說劉諾似乎總有使不完的干勁,語言和手勢也很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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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逝水流年,一個讓人心生美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