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一頭豬仔，耳大如扇、嘴尖似錐、肚子囊鼓、尾巴短曲，其丑無比。真的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一點都不討人喜歡。關鍵是此豬還很能吃且不怎么長肉。于是，我就動了心事，想將其送到街上賣掉。我試探性地對母親說，這頭豬不長肉，又長得丑，我想把它送到上巴河街上賣掉，免得讓人看著心煩。
　　 母親想了想說：也是的，這頭豬買回來已經三個多月了，怎么越長越難看，光吃食不長肉，你如果要賣就送去賣了算了，我們再去買一頭能長膘的豬崽就是了。
　　 賣豬的決心已下，可我當時只有十六歲，山里的伢兒沒有見過什么世面，膽子又比較小，一個人也不敢去上街，何況還要帶著一頭小豬去呢。此時，我想到一個人可以帶我上街，那就是經常上街賣柴的本家鄰居長輩書庭爹（北方人稱爺）。說干就干，我立即跑到書庭爹家，央求他帶我一起上街把豬賣了。書庭爹聽說我要到街上賣豬，笑了笑說：上巴河街大得很，滿街都是人，你莫到時候豬沒有賣掉，結果被豬賣了。我笑了笑說：那怎么會呢？不是有你書庭爹幫助我的嗎？書庭爹說，你如果真想上街賣豬，那要與我一樣，明天早晨要起早，不然就趕不上集。我說，這沒有問題。
　　 書庭爹答應的很爽快，可我心里此時卻有點慌慌的，畢竟這是我第一次上街做小生意，不知道怎么樣進行交易。腦子里總是想著，到了市場上，豬放在哪里？有誰會來買這么丑的豬？能值多少錢？想著這一系列問題，那天晚上我一晚上沒有怎么睡好，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書庭爹的身上。
　　 第二天雞叫頭遍，也就是凌晨四點多吧，我急急忙忙地穿衣起床，與母親一起，將正在睡覺的豬抱起來，用繩子把豬的四只腳扎好，放進一只籮筐里，又將一塊與豬重量差不多的石頭放在另一只籮筐里，再將籮筐上的繩子掛在扁擔的兩頭，我將其挑在肩頭上試了試，倒也不覺得沉重。
　　 我高高興興地挑著擔子出了家門，來到書庭爹家的門口，等他一起上街。不一會兒，書庭爹就挑著一大擔樅樹柴從大門出來了。他走前面，我跟在后面，扁擔在肩頭“吱吱呀呀”地響著，那聲音在寂靜的凌晨顯得格外的響。
　　 凌晨的鄉(xiāng)間小道，行人極少。路的前方，晨霧彌漫，顯得黑森森。剛出門的時候，感覺擔子不是太沉重，可是走著走著，步子越來越沉，擔子越來越重。我一個剛出校門的學生，肩膀還很稚嫩，挑這樣的擔子也不是很得法，一會兒從左肩移動到右肩，一會兒又從右肩移動到左肩，大約走了兩公里多，頻繁的換肩，感覺到肩膀有一種撕扯的疼痛，有時候換肩稍急痛得直鉆心，就想歇一歇再走。
　　 書庭爹大概猜出了我的難受與心思，也可能是為了打破路上的沉寂，他邊走邊說：響伢，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聽不聽。我說，好啊好啊，你講我聽。他說，我們塆從前有位“博司”（鄂贛方言稱木匠為博司），經常到上巴河一帶做木工活，每天都要經過我們今天走的這條路。有一天為了趕工，回來較晚，當他走在前面那個山坳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戶人家亮著燈，就很好奇，心里疑惑，這里今天怎么會有一戶人家呢？于是就走近去看一看。就在此時，正碰上一個年輕的少婦往門外倒水。少婦也看見了他，就招呼他說，大哥，請進來喝杯水吧。他倒也沒有多想就進去了。這一進去不打緊，等他喝完水準備出來，天就放亮了。令他驚奇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一個墳包的衣物堆上，衣服上面還沾了許多的血。原來那是一個剛剛因為生孩子難產去世的“月里人”的墳，我們那一帶的人稱之為“月亮大姐”。
　　 聽到這里，我汗毛倒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于是，就幾步跨在了書庭爹的前面。我說，書庭爹，你莫嚇我，我走前面，您走后面。他見此情景，一陣哈哈大笑，邊笑邊說，你是不是很怕鬼？這路邊巴茅腳里、小樹林里到處都有吊死鬼，還有“月亮大姐”鬼，你可要走快點，要不然你會被鬼捉去做女婿。說完，他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回蕩在凌晨寂靜的田野，很是歡快。說來也怪，經他這么一說一笑一激，我的步子加快了，頓時感覺肩上的擔子也輕了許多。
　　 我家離上巴河街有上十公里的路程。山路彎彎，崎嶇不平。路的兩邊，雜草叢生。田梗地邊，高高低低，路窄難行，走起來要格外小心，否則就會掉入田間地岸。走著走著，一不小心，我的腳絆到了一顆石頭，連人帶筐摔倒在半米高的地岸，豬也被摔醒了。只見它拼命掙扎，想站起來，幸虧我當時把它的四只腳捆住了，否則經過這一折騰它肯定會跑掉。
　　 我從岸腳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對書庭爹說：我肩膀好痛，想休息一下再走。書庭爹說，你這才走了多遠？快挑上擔子，再堅持一會兒。如果現(xiàn)在歇下來，一會兒你就再也不想走了。他還說，你換肩的時候，不要貼著肩膀皮膚移扁擔，要用手稍微托舉一下扁擔，離開肩膀換，這樣就不會扯著皮肉痛。
　　 我照著他說的方法試了試，果然有效，疼痛緩和一些。我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挪動。正當我忍受著疼痛，承受著重擔壓迫的時候，豬卻睡醒了，在籮筐里亂動，這更增加了我的負擔。想著豬可能是因為綁著腿，一個姿勢睡的時間長了不舒服。我就只好將扁擔兩頭上下閃一閃，豬可能感覺舒服一些，一會兒就不動了。此時，豬是舒服了，我的壓力就大了，擔子更覺沉重，我越想心里越是生氣，暗暗想道，到了街上就把你賣給人家，管值多少錢，賣了錢就在街上好好地吃上一頓。想到這里，我又不生氣了，也有了繼續(xù)行走的動力。
　　 大約走到離上巴河街一大半的路程，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就將擔子放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書庭爹說，再堅持一下就到了。我這次沒有聽他的勸告，堅持坐了下來。書庭爹也不再強求，也放下挑柴的擔子歇了下來。但他說不能歇的時間太長，要不耽誤了時間，街上的人散了集，你又要把豬挑回來，那就更劃不來。我一想也是，立即起來，再次咬著牙，使勁將擔子挑上肩，艱難地朝前走。此時，汗水已經浸濕了我的衣服，頭發(fā)里的汗水順著我的額頭流到了眼睛內，遮住了我的視線，心里又是一陣陣的毛燥。但也沒有什么辦法，天快放亮了，還得往前趕。
　　 那個時候，我沒有手表，更沒有手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總算在疼痛中走到了上巴河的街上。我按書庭爹給我指定的位置，將籮筐往地攤上一擺，把豬仔從小籮筐里抱出來，放在一個專門出售牲豬崽的大籮筐里，接受買家的挑選。那個大籮筐里已經有十多頭小豬崽。我的這頭豬在里面不算小，也不算大，就是長得難看一些，我很擔心會不會沒有人要。
　　 果不其然，買家來了一波又一波，他們用手在籮筐里挑來選去，總是把我的這頭豬扒在一邊。更為可氣的是，有的人還將糊了小豬糞便的手，往我的豬身上揩來擦去，完全是把我的豬當成了揩手布。我氣得牙癢癢，可我還不能發(fā)脾氣，我怕惹怒了他們，更是賣不出去。
　　 從我走進集市，放下?lián)?，到快要收攤子，大籮筐里的豬基本上都選走了，唯獨我的豬就是沒有人要?？粗筘i單獨圈在大籮筐里，內心感到一陣悲哀。想著這么遠挑來，現(xiàn)在又要挑回去，我急得直流淚。
　　 不一會兒，賣完柴火、手持“沖擔（扁擔的一種）”的書庭爹來到了我面前，安慰我說：莫哭莫哭，也別難過，我?guī)湍阋黄鹪偬艋厝?，說不定養(yǎng)到下半年這頭豬會長得很肥的。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又不能把豬扔在這里，當時要多喪氣就有多喪氣，累了一清早，結果豬還是沒有被賣掉，難道此豬跟我們家有什么過節(jié)未了？沒有辦法，我只好把這頭已經被買主們弄得臟兮兮的豬，又抱到我的小籮筐里，準備往回返。
　　 原本指望賣了豬吃一頓好的，可現(xiàn)在豬沒有賣成，又身無分文，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書庭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掏出5角錢對我說，你去買點吃的吧。我拿著這5角錢，買了稀飯、饅頭，一口氣吃了個精光。返回的路上，我與書庭爹輪流換班挑著這頭丑豬，回到了家里。從此，再也沒有動過賣此豬的念頭。
　　 到了下半年，我當兵遠走他鄉(xiāng)，對于這頭豬也早就忘記了。過了幾個月，弟弟來信說，你最討厭的那頭豬很爭氣，長到了200多斤，賣了150多元錢。我看信后非常高興，這對當時我們家來說，算是一筆巨款?？赐晷藕?，我又覺得有點對不起那頭豬，一種難舍的情緒涌上心頭。
　　 一次賣豬的經歷，一生深刻的印記，苦中有樂，笑中有淚。
　　 這是1979年至1980年間的事情，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