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玉】走走(散文)
一直覺得“走走”這個詞最具清韻,仿佛一滴瓦檐水滴在古老的石壇中,那種幽靜中的回響頗有繞梁余音之感,除此之外,再別無他意。不帶絲毫目的與悠閑,只是放出腳步,放出心,享受人生該有的一些狀態(tài)。
走走,大多選擇在飯后、工作之余、閑暇時日、抑或忙里偷閑的片刻,獨自一人,或一兩人,或一群人,不緊不慢地走出工作場所,走出家門,去到林蔭大道上、竹林小徑邊、花圃幽深處、湖岸廡廊間……遠(yuǎn)觀近看皆默默不語,即便有幾句閑言碎語,也隨腳步飄逸到身后去了。走走是不留痕跡的,他日再來,已不識昨天的路,或者那路仍是昨天的樣子,卻沒在意,仿若只是靈魂在走。
走走,是不分年齡與時節(jié)的。那日傍晚,難得一聚的三個同事,不約而同走向了一條鄉(xiāng)道。余暉殘照里,皆是匆匆來去的身影。農(nóng)家正忙,采桑葚,摘番茄、辣椒、四季豆,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我們幾個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一會兒讓三輪車,一會兒讓貨車,甚是不合時宜。說著往回走時,見一位老者,背著手,從拐彎處走來,輕悄而悠然。陽光灑在他滿頭銀發(fā)上,閃閃發(fā)光。發(fā)絲隨他薄薄的衣衫,在風(fēng)中隨意翩飛著。老人清癯而矍鑠,氣定神閑,在一片綠野之中,有一股閑云野鶴的氣質(zhì)。他不時與人打著招呼,也只是閑淡的幾句話。想必,他也是出來走走的。
這個時節(jié),天氣不冷不熱,花草樹木一片葳蕤,到處生機(jī)勃發(fā),是個走走的好時節(jié)。出得家門,吹吹四月的清風(fēng),見見四月的莊稼,會會四月的農(nóng)人,賞賞浮花浪蕊,這人間晴美的心情就在季節(jié)里一路蔓延下去了。
走走,是自己力所能及的習(xí)慣事兒。奶奶故去的前兩年,已經(jīng)沒了多大力氣。然而,每日里,她總是要挪移到大門外,看看她熟悉的人間風(fēng)景。過往的行人問著她好,她亦不管人說的什么,全都軟糯糯地回道:“都好,好著呢!”那落日熔金的晚霞,投下暖暖的光輝,仿若她臉上浮起的笑意。
奶奶特別重禮儀,禮數(shù)也周到。無論何時何人,只要起身要走,她總要送到大門外,直到?jīng)]法前走了,才停下來,定定地站著,目送人到視線之外。轉(zhuǎn)身時,還要回頭看兩下。目光里,滿是牽念與別舍。她后來行走艱難,還是“積習(xí)”不改,誰也勸不住。父母嗔怪她,她也只是擺擺手道:“沒幾步路呢,我就是想走走嘛。”
走走,要有慣常的路徑才好。鄉(xiāng)村里,門外就是寬敞的水泥路,人家相鄰,一路走,一路有人參與進(jìn)來,一路有人撤離出去,很少能一個人走的。走走就成了路上的風(fēng)景,多少奇聞軼事也就在走走間傳揚開來。城市里,走走就要費勁兒多了。首先要走出小區(qū),然后看好紅綠燈走過街區(qū),再七彎八繞,才到得了一個公園,才能真正享受走走的樂趣。然而,在城里走走有一點最好,不會有人過度關(guān)心你。即便一個人走,也不會有人生出好奇心,拿一雙怪異的眼睛盯著你。遇見熟人,也是打個招呼就完事了。一切都簡單自在。
家門口的走走,是養(yǎng)進(jìn)日常的事兒,跟吃飯穿衣一樣自然,沒有不適的。然而,遠(yuǎn)處的走走就要看一個人的習(xí)性與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了。鄰居李大伯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京工作,幾次三番邀二老去走走、玩玩。李大伯拖延著,遲遲不動身,兒子只好強(qiáng)行訂了機(jī)票。可是,不到半月,二老就趕回來了。李大伯坐在涼臺上,一個勁兒地吐槽:“你們是不知道那個沙塵暴有多厲害,見縫就鉆。還有,礦泉水要五元錢一瓶,我們這里才兩元呢。不要以為大城市多好,就是個燒錢的地方……”李大伯覺得還是自個兒地盤上待著踏實,不想無故出去走走了。
于他們,甚而更老一輩人的心里,人老在鄉(xiāng)是一種傳統(tǒng)情結(jié)。在異鄉(xiāng),感覺是“客人”,一旦待在家鄉(xiāng),身份就變成了“主人”,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覺親切、安怡,就像古代當(dāng)官的人到了一定年紀(jì)要“乞骸骨”一樣,落葉歸根。家鄉(xiāng)有異鄉(xiāng)永遠(yuǎn)也給不了的舒適與愜意。每日里,一幫老友在一起,聊聊天,健健身,說說過去的事,吃吃家鄉(xiāng)的食物,環(huán)境熟悉,沒有陌生感,就沒有飄零感!
依賴性強(qiáng)的人,喜歡走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對于獨立特行,慣于獨處的人來說,環(huán)境并沒有多大的拘役性。走走,更多的是尋一個心里舒暢,不必勞神勞力。
于我而言,喜歡走在接近自然的環(huán)境里。溪水流淌,草木蔥蘢,樹不是太多,沒有陰森感,水不是太闊,沒有吞噬感,就稱心如意了。至于花色,算是裝扮,有甚好,沒有也不覺缺憾。要走便走,要坐便坐,一個人也好,幾個人也罷,走走,全身就有了力量,人也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綠色是生命的顏色,常在自然里走走,人會越長越年輕,心也會越長越悲憫。草木心才是人本心。
這樣的走走,當(dāng)是一種心情的出離,是遵循了心的需求的。出門,若是不趕時間,我大多選擇火車,尤其是綠皮火車。坐累了,就站起來走走。眼前的人,就是一道耐看的風(fēng)景。那些情態(tài),那些言語,那些穿著,那些行為……不知什么時候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會在某一天落字時,重新浮上眼簾。窗外風(fēng)景也是如影視般不停地切換,山脈、河水、橋梁、道路、田地、樹木、莊稼、城市、村莊……應(yīng)有盡有,一幕幕退去,一幕幕迎來,絡(luò)繹不絕。
即便在一些站臺上,也是有好風(fēng)景可看的。乘客們拉箱提包,步履匆匆,一撥撥來,一撥撥去,熙攘之聲不絕于耳,奔碌之相擠滿眼域,一幅幅人態(tài)風(fēng)情畫端然眼前。乘務(wù)員站在車門口,有的冷漠麻木,一聲不吭,有的忙不迭叮囑,關(guān)心著這與那,工作的好惡,一眼可見。若是停在野外,再好不過了,從遠(yuǎn)處的山勢走向,平原規(guī)模,到近處一棵樹的枝葉,一朵花的花瓣,悉數(shù)收納于眼底。要是正好有只小貓或小狗搖搖擺擺,慢騰騰走過,還可目送它到視野盡頭,那俏模樣便也在腦子里扎根了。這樣的走走比直直奔著目的地去,枯坐幾個小時有趣多了。
周遭走膩了,可邁開雙腳到遠(yuǎn)處“走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景致,意想不到的收獲,趣味百生的旅途,因了漫無目的,隨心而走,會覺哪里都是出發(fā)地,哪里都是落腳點。所到之處,放開腳步,放寬心態(tài),自由自在地放牧自己,才是天底下最恬適如故的事情。
俗世里走夠了,可以轉(zhuǎn)移到精神世界中來,也不勞心,不費神,沒有期許,只是玩玩,在心里單純地走走。譬如在一個微雨霏霏的午后,于半開的窗前展紙濡毫,端著色盤,把心中的山河搬移到紙上來,心里那股豪氣走舒服了,人之情懷自然也如山河夐遼了。
要不就屏氣凝神,抬腕提手,揮毫潑墨,一幅娟秀的行草呈現(xiàn)在眼前,沐在雨后清新中,心怡之色,眉目里都藏不住。這走走的陶冶,也要無窮美下去了。
再不就是單一地捧一本書,坐在吊籃里,旁邊的小桌上放上紙筆,裝一盤水果,讀到入心處,謄抄下來,順手送一塊水果入口,酸酸甜甜,爽心可口,是嘴里的味道,也是心里的味道。要是興致來了,打開電腦,噼噼啪啪,要不了多久,幾千字鋪滿眼前,那個遂心快意,真是好極了。
細(xì)想來,悅心事,不過如此。這種在心里了身脫命,逍遙物外地走走,足以釋解所有的郁悶。尤其是在夜晚。
“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fēng)景雨來佳?!币棺x閑書,漫不經(jīng)心地消遣著,檐外微雨洗塵,疲憊的羽翼因而收斂,磨礪的角質(zhì)因而修復(fù),心境怡然自得,心上走走的安適也就不期而至了,到夢里也是青山綠水的畫卷。
走在書里,到了奇妙處,恰如半畝心田種滿了清歡,不會戚戚于貧賤,汲汲于富貴;沒了燈紅酒綠的迷惑,紙醉金迷的煩擾,風(fēng)花雪月的纏結(jié),如走在碧水青天下,像孩子一樣天真,像春陽一樣溫暖,像天空一樣寧靜,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世界的干凈與親切。
這樣的走走,是遇見自己了,是人生里難得的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