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懷念春長(隨筆)
每到清明時節(jié),我便會懷念幾年前因心臟病突發(fā)而去世的摯友春長。其實春長并不是他的真實姓名。但從我認識他的時候起,就是這么一個名字。據(jù)說當時知青場有百多位知青,分為四個小隊。知青場是隸屬當?shù)卮箨狀I(lǐng)導(dǎo)的。大隊書記到場里來視察工作的時候,誤將他當成一個小隊長,引起了不少哄笑。本來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只因他性情孤僻,極不合群,人們印象中他與隊長的身份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于是有人譏笑道:“他是隊長?哈哈,他是春長!”。我們家鄉(xiāng)有將“春”隱喻為男人褲襠里那東西的習慣。這當然含有貶義。自從他得了“春長”這外號之后,原來的姓名就不管用了。
我是比他們遲一年才下放到知青場的。我在家排行最小,大哥和姐姐都響應(yīng)號召到農(nóng)村去了。高中畢業(yè)后按政策規(guī)定我是可以申請留城的??晌移彝コ煞质琴Y本家,知青辦的人認為我更加要到農(nóng)村去接受改造。所以折騰了一年后還是逃脫不了下放農(nóng)村的命運。我是單個來到知青場的。當時每間房子都住著三四個知青,只有春長是一個人住一間房子,聽說是沒人肯跟他住一個宿舍。我新來乍到,自然聽從場長安排,成了春長的室友。
常言道“人結(jié)人緣”。我居然與春長成了好朋友。后來才知道他父親生前是南下干部,文革時期被劃為右派,經(jīng)不起斗爭折磨病死牢房。母親是教師,因其出身不好,丈夫又是右派,飽受排斥,得了抑郁癥。后來到河里游泳時不幸溺亡。有人懷疑她是自殺。
春長沒有兄弟姐妹。他成了孤兒后本來可以作為照顧對象特招回城的。但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他。
知青場負責駛牛耕田的工作大都是駐場的老農(nóng)干的。知青中只有春長會駛牛耕田。場準備添置兩匹耕牛。到縣城買牛的事自然落到春長的身上。大隊安排了一位干部與春長同行。為慎重起見,大隊將買牛的三千元現(xiàn)金交給了他保管,并在出發(fā)去縣城的前一個晚上,特意安排他到大隊部辦公樓的客房過夜。但,那筆款項還是失竊了。正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只要案子破不了,他便難以洗掉“監(jiān)守自盜”的嫌疑。那時的三千元,是一筆很大的款項。案子一直未破,他檔案的污點自然無法抹掉。后來大招工,幾乎所有知青都回城了,只有春長沒有收到回城通知。他自知前途渺茫,父母原是外省人,即使回城,也沒有什么親人了。于是,便與離知青場很近的村子上一位出身地主家庭,智商有點低的女子結(jié)了婚,當了上門女婿。他真的是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了。
我回城后開始的幾年,每隔一段時間,便騎自行車跑二十多里路去探望他。后來有了家庭,工作及生活方面事務(wù)多了,便沒去得那么勤。盡管我身邊有不少的朋友,但在我的心目中,我與他的友誼,無人能及。因為,我與他才稱得上是生死之交。
記得那一回,我到知青場不久,跟隨場友們到附近的一個水庫游泳。我自恃在河邊長大,水性也不錯,常常在家鄉(xiāng)那條江河里往返來回。于是一時得意忘形,對一位不會游泳的場友說可以背著他游過對岸。我們那時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忘記了“欺山莫欺水”的古訓,便背起場友向?qū)Π队稳ァi_始時還覺得沒什么,但慢慢地我覺得吃力了。那位場友覺得好玩,還手舞足蹈地向岸上的人招呼。這樣一來使我的體力消耗得更快。這時候我才明白一個人游泳,跟背著一個人游泳簡直是兩碼事。我自知不妙,便馬上折回頭奮力向岸邊游去。我背上的場友這時也意識到不對勁,驚慌之下將我箍得更緊。我漸漸地體力不支了。背上的場友也開始向岸上的人發(fā)出求救信號。但是這些人不是膽小便是水性不好,干著急。
這時候在一邊做預(yù)備運動的春長見狀便毫不猶豫地飛奔到岸邊,一個標準的插水式落水,快速朝我這邊游過來。我知道有救星了,便鎮(zhèn)定了下來。春長游到我們身邊,把我背上的場友移到他背上。然后像一只大海龜一樣馱著場友淡定地游向岸邊。如果那次不是春長在場,我和那位背上的場友,恐怕等不到招工的那一天了。有人猜疑春長一年四季風雨不改的到水庫游泳,目的是練好水性,為將來偷渡香港做著準備。我知道這簡直是無稽之談。他水性在場里無人能及,卻是鐵一般的事實。通過這件事,我們的情誼就更深了。
還有一次,是大節(jié)日。全知青場的人都回城與家人團聚,只有我和他留場看守。他是主動請求留場的,我是不忍心他獨自一人而自愿留下作陪的。為了排解寂寞,我便到大隊部的小賣部買了幾瓶啤酒。因為那時候囊中羞澀,下酒的菜也買不起了。春長便大著膽到倉庫舀了一碗準備播種的花生米,炒得香噴噴的。我們倆在地堂上沐浴著晚風和皎潔的月光,邊喝著酒邊海闊天空的談?wù)撊松媸菚晨熘畼O。
他平時沉默寡言,但金口一開,卻滔滔不絕。原來他心懷一個作家的夢想。平時看他喜歡讀書,也常寫寫畫畫,我只以為他是用以打發(fā)無聊的時間。他酒后才吐真言。我便天真地說你將來成了作家,會不會把我也寫進去?他笑而不答,只求我別把這個事說出去。我自覺好笑,我這樣平凡的人,有什么值得他寫的呢?我們相談?wù)龤g,忽然在距離我們不到百米遠的一個地方躥起了一團烈火!我們不約而同地彈起身,朝火光處飛奔過去。原來在半坡上搭建的一個碾磨谷糠的棚子著火了。這棚是用粗大的毛竹搭成,棚頂及四面用曬干的甘蔗葉子遮擋,遇著干燥的天氣,一旦失火,瞬間便火光沖天,只一時半刻的工夫整個棚子便焚毀了。根本無從撲救。
我猜是電線老化或者是老鼠咬破電線所引起火災(zāi)的。如果是有人搞破壞,場上的幾條狼狗一定吠叫不停。但著火之前,一切都很平靜。
那時候的人們,思想上總是習慣“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什么事情都往復(fù)雜方面去想。又偏偏我和春長的家庭背景不那么好,很容易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我和他理所當然地被帶到大隊部隔離審查。我一直擔心他如果經(jīng)受不起那威逼性的審問,哪怕模棱兩可地說我曾經(jīng)離開過即使撒泡尿的功夫,我也會水洗不清,后果不堪設(shè)想!
最后,由于我們的供詞一樣,也沒有搜尋出什么證據(jù),而且我們都主動承認自己偷了場里一碗花生米,各人被記了一個小過便了事。自此之后,我們都視對方為生死之交了。
我招工回城后被安排到了縣供銷社工作。那時是計劃經(jīng)濟,諸如化肥等農(nóng)用物資都要批條,我總是想盡辦法為他弄到需要的東西。后來春長想蓋房子,而那時候水泥鋼材都非常緊缺,有錢也買不到。他有求于我,我也只好厚著臉皮到處求人。后來終于得到解決,他對我非常感激。
他后來陸續(xù)在縣城的文藝小報上發(fā)表文章。有詩,也有小說和散文。每次發(fā)表后,都會將當期的小報寄給我。我自然欣喜萬分??赐曛蟑B好謹慎收藏。后來又聽說他對戲劇很感興趣,甚至開始寫劇本了。
我每次去探望他,都不忘帶上一大摞公司淘汰了的大便箋和文具店買的原稿紙。他總是格外地高興。當然,他也準備好花生大米,瓜果蔬菜一大堆,讓我滿載而歸。
我后來有了小車,去探望他時就不用騎自行車了。他就故意勸我喝多幾杯,然后說酒后開車不安全,非要我在他家里過夜。幸好嫂子雖然有點遲鈍,卻待人寬厚。他兒子雖然沒有遺傳他的才學,卻生得高大結(jié)實,勤勞孝順。后來買了臺大貨車跑運輸。對我也甚為尊敬。
他發(fā)表文章時開始用的筆名是“春長”,后來又改用了“富浪川”。我覺得后來那筆名有點兒像日本人的名字。有一回我借著酒興,便問他是否崇尚東瀛?
“非也?!彼目U縐的解釋道:“別人都說我性情孤僻,不善交友。但天下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有你這個朋友,我覺得自己在友情方面,比天下人都富有,所以取其‘富’字?!蹦枪殴值墓P名居然把我也扯進去,心里有幾分得意。
“我一生經(jīng)風歷浪,命途多舛。所以取其‘浪’字?!彼又溃骸拔以谑罆r如井底之蛙,不出方圓幾十里,連省城都未去過。將來死后一定要變成一只閑云野鶴,游遍祖國的名山大川。所以取其‘川’字?!?br />
看著他那悠然自得的樣子,我便舉起酒杯:“我衷心祝愿富浪川先生早日成為大作家!”我們把酒言歡,好不快樂。
后來聽說他得了冠心病。有一回他兒子私下對我說,他爸只聽我一個人的說話,希望我能勸勸他爸少點抽煙飲酒,尤其不要經(jīng)常熬夜,他有時候為了寫東西徹夜不眠。醫(yī)生說如果他不改變這些習慣,病情一定會加重。我當然答應(yīng)他的請求。但我也明白春長會聽我的說話,卻不一定會做得到。
只過了兩年多,便收到春長仙逝的噩耗!
聽說他是在看一出電視劇時因為太激動,觸發(fā)心肌梗死病故的。他兒子說那天正好貨車進了廠修理,他便有空陪伴老爸看電視劇。開始時也不知何故,老爸總是說劇情胡編瞎作,罵罵咧咧。后來竟憤怒地指著電視機一時急氣攻心,說不出話來。他急忙喊來母親,一個按仁中穴,一個搽藥油,未見好轉(zhuǎn),便打了120。救護車便將他爹送到醫(yī)院搶救。但還是返魂無術(shù)。據(jù)他兒子說,觸發(fā)他爹病發(fā)的是,當時電視劇里有那么一個情節(jié):一個村婦為了與日本鬼子同歸于盡,竟然褲襠藏手雷!
這實在是一個意外的悲劇。導(dǎo)演也許從沒想到,那女子褲襠里的炸彈沒有把日本鬼子炸死,卻“炸”死了我的好朋友!春長的兒子一口咬定他老爸是因那出電視劇而死的。并跟我說外國有人因長期抽某一牌子香煙,病死后家屬便將該牌子香煙的煙草公司告上了法庭,最后官司贏了,獲得了幾千萬美元的賠償。問可否效法去告播放此劇的電視臺?
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所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但有沒有人因此而控告過電視臺我不得而知。我說可以征詢一下法律界的意見。不過據(jù)我所知,似乎沒有一條法律規(guī)定編劇導(dǎo)演不能以奇葩橋段取悅觀眾的。劇中那橋段雖然足夠奇葩,但說不定可以滿足部分人的獵奇心理;甚至可能有一些淫邪的人會窮其污穢的想象力,揣摩著炸彈在褲襠爆炸后會是一種怎樣的光景?因此即使去告,法庭也未必受理。唉,斯人已去,徒有悲傷。
我覺得,春長的死實屬宿命。他就算能躲過此劫,若是他不能戒掉看“神劇”的習慣,以他那耿直的性格,遲早也會出事。比如說即使褲襠藏雷的情節(jié)他剛好上了廁所沒看到,但當以后看到子彈會拐彎,手榴彈打落飛機,徒手將日本鬼子當成猴頭菇一樣撕成碎片的橋段的時候,能擔保不會觸發(fā)他的心臟病發(fā)嗎?我暗自慶幸自己向來看電視只看《新聞聯(lián)播》或是《動物世界》。希望這類電視劇播放前有個溫馨提示:如有心臟病或高血壓人士請謹慎觀看。
他死后家人便在本地的一個墓園買了個靈位。我?guī)缀趺磕甑那迕鞴?jié)都去拜祭他。去年因疫情墓園關(guān)閉,我沒去。今年雖然開放,但實行網(wǎng)上預(yù)約,我用的是老人手機,沒此功能,也去不成。但我知道春長是不會怪我的。清明節(jié)那天,我把他從前寄給我的作品拿了出來,置于一張小方臺上,奠上三杯酒,心里祈禱:
我的摯友!愿您在天堂快樂:春長,富浪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