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半幅亭讀書隨筆(二)(隨筆)
一、半隱
電視劇《雍正王朝》應歸類老片了,我年年看年年都有新味。雍正被傳位后的那個晚上回潛邸見鄔先生,論功行賞被拒絕的情狀文學極了,不做官,不全隱,鄔先生說半隱的那段話是感人的情話,更是君臣之間的拈花微笑與通脫的世故,賈誼所謂“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的境界在此。著《小窗幽記》的眉公是鄔先生的前輩,眉公是陳繼儒先生的自號,他在《芙蓉莊詩序》開篇即說:“吾隱市,人跡之市;隱山,人跡之山?!编w先生的半隱與眉公實乃一脈相承也。眉公毀儒冠確實處半隱的狀態(tài),優(yōu)游而自得,或許是晚明讀書人一種獨抒性靈的表達方式吧,卻又如此真切,非北山偽隱也。張岱亦如是。他們是知命的。所謂知命,莊子曰:“知其不可為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睋?jù)傳《芙蓉莊詩》已佚,而序尚在,我想眉公許為同志的詩人張嘯翁及其詩卷亦是知命的。
二、無求而得
小品一說大抵從佛家佛經(jīng)出,《世說新語》云:“釋氏《辯空經(jīng)》,有祥者焉,有略者焉,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佛經(jīng)之外使用小品的說法,應該是明代中葉以后的事情了。小品的妙處在“從來文詞家,代不乏人,惟無意于文者往往極其至?!鳖H有禪家的意味。俞平伯先生對這種無意之境在《重刊浮生六記序》里面說得尤其簡明:“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焙沃剐∑?,世上很多人和事亦有這種無意之境的偶然與妙處,不可言說。說無意說偶然皆可,在無求的境況偶遇偶得《明人小品十家》全套十冊,一家一冊,一九九六年文化藝術(shù)出版,僅八千套。每冊書背皆貼有東勝管理區(qū)圖書館,顯然從圖書館流出的舊書。舊書有光陰的底蘊和閱讀的溫度,更見一種滄桑,故而喜歡舊書。隨意翻閱卻發(fā)現(xiàn)從未有過閱讀的痕跡,可以說亦舊書亦新書也。便也猜想,不外乎這些小品屬偏僻的范疇,無人問津自然情有可原。對我來說東勝這個地名是陌生的,網(wǎng)上檢搜在鄂爾多斯市區(qū),現(xiàn)代化、智能化的圖書館高大氣派,所以亦猜想《明人小品十家》類似的古董偏僻的舊書如果束之其中定然不相匹配的,更何況沒有人閱它讀它,可想而知被請出神廟是它的宿命了。我不求而得亦是它的宿命。
朱良矩曾戲言:“天之風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奔毥酪嗪苡幸馑?,陳眉公在《欲不可絕》里信手便拈來這句戲言,雅趣極了。
三、《琴殉》札記
楊典是詩人,卻不知他亦操琴?!栋谆⑼ā酚小扒僬呓病痹圃?,晚明李贄有“琴者心也”云云,我覺得都不如《詩經(jīng)》上“鼓瑟鼓琴”的干凈。世有琴家之稱謂,卻不以一個人的演奏技巧高低作評判。當技巧完成后,更重要的是人的言行與最終領悟的精神。若按現(xiàn)代科學或哲學的思維模式試想似乎是故弄玄虛的了,卻說《空城計》“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一句如能得其味便懂得不單技巧而在“琴者心也”之神韻也,便如形散神不散之散淡而看似無用了。楊典是詩人是琴人必相得益彰。他的書《琴殉》續(xù)編又題《彈琴、吟詩與種菜》更佳。彈琴、吟詩與種菜,試問又何必用殉呢,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與方式而已。從現(xiàn)代意義,聊以彈琴、吟詩與種菜,確實與所謂現(xiàn)代的隔絕,故而也可謂是一種殉了,而歸之于舊時月色。
四、小說《受命》
網(wǎng)上得知止庵先生有長篇小說《受命》前不久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曾讀過止庵先生的幾本隨筆,也知道止庵先生對知堂老人情有獨鐘,他編輯的《周作人自選集》多年前收之書架是我的喜愛,且經(jīng)常抽下來遣閑。雖我已多年不再讀長篇小說了,因為止庵,故有一睹為快之想,故網(wǎng)購,得之后亦不怕添燈費油,漏夜而讀,至近三分之一才覺得應該停下。小說前頁引莊子句題記“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止庵是解莊之人,我不妄猜他的意思,待讀完后慢慢品味或其意自然可以出來的。至于我暫時停下的緣故是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伍子胥與哈姆雷特的話題,中外兩個著名復仇者。又說伍子胥是復仇的行動者,而哈姆雷特是復仇的哲學者,饒有意趣,故要停下來重溫《史記》中的伍子胥及《哈姆雷特》,然后再讀再品,或許更有意思。
五、堪隱
讀書對于我可以說是裝點或修飾,究其本質(zhì)我依然俗物一個?;谖易x書的觀點,不可能有求待甚解的時候,便也只能是讀讀而已。然而讀書多了,終于也能懂得古人所說“冷僻使人避俗”一說,于是浮在面上的書已很多年很少讀了,或可用一句話說“不讀也罷”。然而總是要讀書的,在讀的書中得知有謝興堯老人者,生于一九零六年,尚健在,取“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而自號堪隱,著《堪隱齋隨筆》等等,其人其書足夠冷僻了。老人說平生與書的關(guān)系,藏書抄書讀書是民國事,焚書買書換書是后來事,盛衰榮辱俱是書事,先生乃讀書人也。讀其書方知我輩讀書不如前輩先生。亦思讀書種子之說,我想只要讀書,只要有書,便有讀書種子之傳燈,薪火相傳不可能斷,這世界終究是需要讀書的。
六、玩《北京箋譜》
觀堂先生說成大學問大事業(yè)者三重境界之第一重引北宗晏殊《蝶戀花》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一個獨字而望天涯,故而需要“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如此的深情是可以感覺到的。箋者寫信用的紙張,所謂彩箋只是經(jīng)有心人的修飾矣。據(jù)傳從唐人薛濤始,其間的掌故很文藝很風流亦很雅致,總令人心向往之?,F(xiàn)代,這樣的心向往之已不可得了吧,數(shù)字化使然,連那綠色的郵箱亦古懂了,故不可問深情的考究。偶然得魯迅、西諦兩先生編輯的《北京箋譜》,或許可作懷舊的念想亦不可知,卻使我心生歡喜。如今春已過半,路過燦然的花樹,偶見有枯葉飄零在風中如婆娑之狀,遂想莊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說,世態(tài)不過生生滅滅都在剎那。知道想亦多余悟亦多余,在想在悟之余,于自己的書齋席地而坐,把玩《北平箋譜》之類的所謂長物,雖說無用,亦算作一種清玩的趣味,卻不知有人茍同否,于我實屬是有意思的事情。
注:《北平箋譜》為魯迅與鄭振鐸于一九三三年選輯而成,共收彩箋三百余幅,被尊稱為“中國木刻史上斷代之惟一豐碑”。后由許廣平新增序言,書名也易為《北京箋譜》,木板套色水印,用色妍雅,精刻精印,全套共六本。
七、長物
關(guān)于銷夏我始終認為山居為佳,企腳北窗下臥是很瀟灑的事情,香山居士說“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便自得其樂,卻不在意與人同或不同,曠達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而表現(xiàn)在胸無長物,所以生靜生涼,或者說與那窗下的清風渾然一體了。所謂長物,即多余的東西,若能作塵外想,我們這一身的皮囊亦長物也。晚明文震亨《長物志》上說:“夫標榜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之屬,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比欢吩迦宋?,于此觀韻,才與情焉,都可以得其本質(zhì)與修行、俗與雅的界分的。說到長物總之含有玩物的意思,有說玩物喪志,有說玩物養(yǎng)志,不過是物役或役物的心性而已。若能不為物役,懂得一些長物的基本常識,譬如大門的門環(huán)便不可用黃銅,如見某家門環(huán)是黃色的銅環(huán)便是個俗物??梢哉f關(guān)于長物的常識與我們更隔七、八十年了,以至我們在審美的層面已喪失分辨雅與俗的能力。我想文明是逐漸地向雅,而不可能越來越低俗的。
八、《牡丹亭》札記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不可作解語的并不是這句話的所謂文本。世上的事情我不可理喻的最少在十之八九,世外的本來與我無關(guān),若作想象僅僅憑我涉世經(jīng)驗的一點發(fā)揮而已,當作眠夢亦很好吧。然而,我的不可理喻的事情便輕率地認定不真實不存在,未免局限,未免武斷,不過在認知上對我來說可稱之為一種傳奇的形式。故此我從來相信傳奇的真實,正如我信仰人世有大信。故此,便是那牡丹亭上的游園驚夢,亦絕不猜疑“且看多少女色,那有玩花而亡”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世必有玩花而亡的真情癡情至情。所以,讀《牡丹亭》我從未當作現(xiàn)代所謂文本的方式閱讀,相信這樣的故事從來就在我們的人世間演繹,跂予望之,即之也溫。
九、既見君子
生活中可聊的友朋各自忙碌,相聚殊為難得,倒是書中可以晤對的舊雨新知容易多了,只要得閑只要愿意,他們總在那靜靜地等待。我覺得“可聊”作為條件至關(guān)重要,因為話不投機,即使選擇讀書的聊天方式亦是難以進行下來的,從而落得不歡而散的結(jié)局?;诖耍x書買書甚而小小的藏書成了我的日常。故而關(guān)于選書亦積累了些許的經(jīng)驗,借用知堂先生的話:“計較他們的質(zhì),又要估量他們的文?!辟|(zhì)與文的相諧便頗具“中庸”了,“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所以,書中晤對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呢?我認為讀書的樂趣在此。
十、清玩的懷抱
十竹齋的箋譜乃晚明藝術(shù),拱花木刻彩印而纂集成冊的版畫集,徽州胡正言輯印。胡正言,字曰從,別號十竹主人。民國時期,魯迅先生、鄭振鐸先生有感于《十竹齋箋譜》明刊本的世所稀見,更恐絕世的藝術(shù)作品化為一種絕響,遂以傳統(tǒng)雕版技法復制是書。書成的時候魯迅先生離世已有年了,終為憾事。不過他與鄭振鐸先生合作的《北平箋譜》他定然是玩得趣味十分吧。作為金剛怒目形象行世的魯迅先生,原來他亦有溫婉的另一幅面容,偏好這樣清雅的長物。能不能說明魯迅先生亦兩面,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這樣的兩面并不矛盾,更不沖突。他的吶喊與怒目是向著污濁的低俗,他的偏好的清雅是向文明的低眉,而他的心是慈悲的,正如他的橫眉冷對與俯首甘為。
我的偏好在雜書在閑書,至于那一本正經(jīng)的書終究不能與我投契,故而讀得亦少。讀雜書閑書的好處在于讀著讀著我的心僻靜了。這樣便不必找一個僻靜的所在讀書,同時也明白僻靜在我,而不是外在的境地。心上僻靜了,隨性翻閱十竹齋,便有清賞的興味。這個時候最好在溫柔的燈下,夜半清宵,窗外有雨。然而,亦有我引以為憾的事情是不善書法,不能在這樣清雅的箋上書幾行小行草或小工楷,作幾貼尺素寄去我多年未見的故人,應該頗具舊時的情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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