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不愛吃粘食，什么艾子餑餑、粘豆包、驢打滾兒都是自家做的，擺上桌冒著熱氣、散發(fā)著清香，看著挺有食欲的，咬上一口卻在嗓子眼兒打轉(zhuǎn)兒，半天咽不下去。父親卻特別喜歡吃而且吃得特別享受。先舀一勺白糖放入面前的小碗兒，再夾起一塊或長方形的艾子餑餑或圓形的粘豆包蘸點兒白糖咬上一口，細(xì)細(xì)地在嘴里咀嚼，笑容會慢慢在父親臉上綻放。
　　 相對而言，元宵我還能吃上幾個。吃元宵是不用蘸糖吃的，因為里面裹著誘人的餡。即使是自家搖的元宵，個兒大一些也一口能咬到里面的餡兒，父親做得最多的也是元宵。后來長大了知道南方人管元宵叫湯圓兒，湯圓兒比元宵皮薄餡兒足，外皮軟軟糯糯餡兒也比較豐富，有黑芝麻的、花生的、玫瑰的……父親尤其鐘愛一種大黃米面的，個頭比一般湯圓大，餡兒也足。我工作后每年都會給父親買上幾袋兒，看著父親吃的津津有味，我和母親也會吃上三兩個，但也只是三兩個就吃不下去了。父親總是笑我們沒有口頭福，但我喜歡看父親吃大黃米湯圓，父親臉上掛著笑。大黃米湯圓被煮熟后盛在花瓷盤里，瓷盤白白的，湯圓黃澄澄圓鼓鼓的，父親夾起一個咬開，黑芝麻的香味四散開來，這時候每一個湯圓在我眼里都是那么可愛，仿佛每一個湯圓都是一張圓圓的笑臉。
　　 由于父親對大黃米湯圓的“偏愛”，每年的正月十五我家都過得比較隆重。父親總是說“過了十五，上班的、上學(xué)的就又開始忙活了，不管啥事兒都不能耽誤了工作，趁著現(xiàn)在有空，你們再聚聚。”于是每年的正月十五不管大家多忙，都會聚在父親家里燉肉、炒菜、煮湯圓，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腻佂肫芭杞豁懬鷱脑顼埡缶烷_始了，我們姐幾個都早早來到父母的小屋，洗碗的、擇菜的、收拾魚的、切肉的、擺桌子的，大家說說笑笑忙得不亦樂乎，開心的、不開心的事兒都和大伙嘮嘮，大家?guī)椭鲋\劃策，勸導(dǎo)開解，一會兒就又是一陣又一陣?yán)世实男β暳?。每每這時，父親也是閑不住的，一會兒下樓幫著買調(diào)料、配菜，一會掃地、擦桌子。我們勸他歇會兒，他總是笑瞇瞇地說:“不累，不累，也沒干啥”。一會兒又想起個事來，得問母親一句“大黃米的湯圓買了沒”？“買了買了，你快歇會兒吧”。直到這時，父親才會安心地坐下來，打開電視機(jī)，眼睛盯著電視，耳朵卻聽著我們在外邊說說笑笑，說到搞笑的事兒我們哄堂大笑，父親電視也顧不上看了，走到臥室門口，也看著我們哈哈大笑起來。時候不大，一碟碟紅的綠的涼菜，一盤盤色澤鮮亮的炒菜，冒著騰騰熱氣、頂著香菜的燉魚，油汪汪、紅亮亮的大鍋肉，黃燦燦、圓鼓鼓的大黃米湯圓都陸續(xù)端上了飯桌，這時候人也到齊了，我們圍坐在父親身邊，品嘗著佳肴，歡聲笑語傳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
　　 2017年，父親已是73歲的老人了。前幾年父親患過輕微腦血栓、冠心病，都因為就醫(yī)及時有驚無險，但每天都要吃治療心臟的藥物，醫(yī)生建議不要吃湯圓之類的粘食了。也是在這一年，父親查出心臟瓣膜關(guān)閉不全，我把父母接到我居住的縣城，既為了方便父親就醫(yī)，也便于照顧中午回家吃飯的女兒。父母的住所離我家大約300米，我無論清晨或黃昏，都會看到父親在南元藥房門前看老人下棋或坐在我家附近超市外的長椅上，看到我后總是不說話朝我笑，這時的父親因為腦血栓說話已不太利索。每當(dāng)這時我總以為每個清晨或黃昏父親都會坐在那兒看著我，等著我。就好比每年的正月十五，我們都會圍坐在父親身邊，品嘗大黃米面湯圓。
　　 2020年2月8日，農(nóng)歷正月十五，這一天我們的大家庭破例沒有聚會，一是因為疫情沒有過去二是父親因為心臟病再次住院幾天了。我早早買好一袋大黃米湯圓放在父母家的冰箱里，想著等父親出院后再煮給他吃，到時候再補(bǔ)過一個元宵節(jié)。父親的病經(jīng)治療已見明顯好轉(zhuǎn)，每天上午在醫(yī)院輸完液中午自己走回家吃飯，午睡后再返回醫(yī)院。父親也念叨著“我身體也沒啥事兒，明天就能出院了。等疫情過去了，你們也都不忙了，咱們還得補(bǔ)過一個元宵節(jié)，我還沒吃到大黃米湯圓呢。”
　　 2020年2月9日，農(nóng)歷正月十六，這一天我永遠(yuǎn)地失去了我的父親。父親走得非常突然，沒來得及和我們說一句話。當(dāng)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父親安詳?shù)靥稍诓〈采?，手上還掛著輸液瓶，“不會的，不會的，父親怎么能就這么倉促離開呢，還能醒過來的?！蔽倚睦锬钪哌^去握父親的手，那手還是那么寬厚，只是冰涼冰涼的，那股涼意傳遍我的全身，讓我渾身戰(zhàn)栗不止。我用雙手緊緊握著父親的手，我想給父親暖暖手，我甚至想父親的手暖和了人也就能醒過來，父親會用這雙小時候抱過我的手，再次端起一盤大黃米湯圓，微笑著、滿足地夾起一個，放進(jìn)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