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人間煙火是茶香(散文)
三叔嗜茶。
這個習(xí)慣的養(yǎng)成,絕不是家傳。爺爺只愛喝酒和白開水。以前我很不明白,爺爺那一代人,為什么在一天的黃昏時候,總要把那么辛辣的東西,喝進(jìn)嘴里,讓嘴巴,食道和胃,都火辣辣的。他們指使著家里小孩,提一玻璃瓶,穿過一條架著木板的河,走到河的對岸,到達(dá)一家離得好遠(yuǎn)就能聞到酒香的地方,外面擺個曲尺形臺子,老板攏著手,眼睛瞇縫著看外面。我掂起腳,將酒瓶和一塊錢放到臺子上。老板收了錢,用一個長柄勺子汲了酒,用漏斗將酒灌到瓶里,塞緊了木塞遞給我。我提著酒,拿著找回來的一毛錢,轉(zhuǎn)個彎,去另一家雜貨鋪,買兩顆水果糖,蹦蹦跳跳回家,那一刻,西邊要落山的太陽,光華已斂,只剩一個圓盤掛在天空,像哪家吃過的菜盤,汁水已舔盡,光留下個盤。
我長大了之后,就明白他們?yōu)槭裁磹墼邳S昏喝酒了,經(jīng)過一天的勞累,不管是在地里挖土坷垃,還是在辦公室里勞心,一天下來,腦袋腫脹,筋疲力盡,只想在夕陽的余輝中靜靜,誰也不要來打擾。
三叔不同,他靜靜的方式,不喝酒,不抽煙,只喝茶。
三叔年輕的時候,家里窮,一分錢恨不得掰開用,沒有喝過正經(jīng)茶葉。院外響起了賣茶人的吆喝聲:“新鮮好茶,自家炒的雨前龍井啊,快來看看啊?!贝蟮诌@樣叫賣的,三叔是不會去的,他口袋里沒錢,喝茶能喝掉幾斤肉錢,這比割他的肉還痛。
為了喝到茶,三叔去鎮(zhèn)上的茶葉店。那里的店,開在馬路的邊,屋里堆得滿滿的,各種各樣的茶,本地沒名字的,鄉(xiāng)里婆婆用炭火炒的,帶一點煙味的,也有外地出名的,西湖龍井,福建鐵觀音,名目繁多。店主并不過來招呼,客人自己拿個袋子,自己挑,挑好了,店主稱一下,告訴你多少錢,他又做自己的事去了。店主自己也炒菜,他們的工人都在后院工作,分工明確,有專門的大師傅炒茶,這是技術(shù)工種,一般閑人不讓進(jìn)去。
三叔當(dāng)然買不起那些有名字的茶,他也不買本地制的,他只買一種茶,就是茉莉花茶,這種茶帶一種茉莉花的香味,價格也便宜,一抓一大把,葉子少,枝蔓多,灰也多。
三叔有一個專門喝茶的缸,搪瓷的,長年累月地用,磕著碰著,在所難免,外表斑斑駁駁,只?!盀槿嗣穹?wù)”,五個鮮紅色的字,頑強地趴著。三叔不知聽誰說的,說是茶缸不能洗,洗了就失了茶的風(fēng)味。那就不洗,茶缸的內(nèi)膽,積著厚厚的茶垢,黑乎乎的一層。有一回,三嬸見了,氣急了,抄起缸子在熱水里泡著,又抓了一把洗衣粉扔在水里,兩個小時后,三嬸再洗,也只摳下了一點渣渣,那深厚的茶垢,后來是用鋼絲球一點一點地?fù)赶聛淼摹?br />
對著煥然一新,像換了一套新衣服一樣的茶缸,三叔表現(xiàn)得非常不樂意,他吹著茶水上的白色茶沫,垮著臉,氣得三嬸恨不得抽他兩大嘴巴子。新洗的茶缸用不了半個月,又回復(fù)到當(dāng)時的舊貌,半年之后,又是一層老茶垢。三嬸已經(jīng)提不起氣來,也不給三叔洗了,由著他去。三叔更是怡然自得,經(jīng)常對著那層烏黑的茶垢傻樂。
三叔告訴我,他有個心愿,就是想要一套好的茶具。他看舊書上,那些地主老財們,日子過得逍遙快活,這他不羨慕,人再怎么活,也就穿衣吃飯,讓他心癢難耐的是,那些人喝茶時的講究,喝茶要準(zhǔn)備好的茶杯,要“小、淺、薄、白”。他看著自己的茶缸,搖搖頭,嘆口氣,依舊喝茶。
三叔的心愿,在不久之后,還是達(dá)成了。他家住的那個村子,因為要修一條鐵路,突然拆遷了,他家人口多,房屋面積大,拆了一百多萬。
初貧乍富,村里的人,不知道拿著這些錢要怎么糟踐。前院的王小虎,是村里砌匠,專門給別人家建房子時砌墻的,有了錢之后,還砌什么墻呀,這活哪是人干的,夏天熱死,冬天冷死。王小虎辭了工,也不再干活了,他去城里亂逛,看到別人都是開車的,他也要買了一輛。王小虎老婆不許,說是糟蹋錢。王小虎振振有詞,說這車可以跑出租,既能自己開,又能賺錢,一舉兩得。車子買了回來后,錢沒賺到,呼朋引伴,喝酒打牌倒是方便不少。
后院的張德朋,玩的是心跳。張德朋一直喜歡賭錢,麻將,紙牌,三打哈都玩。以前因為口袋空空,玩得也小,輸贏不過幾百,無傷大雅,也能自我消化。拆遷款一到賬,情況立馬變得不一樣,口袋里多了一些東西,心里腫脹得厲害,手也非常癢,非得要到牌桌上摸上幾把,才能消了那膨脹感。鄰村有人開了地下賭場,還有馬仔開車包接包送。賭場的服務(wù)也非常到位,微信,支付寶,POS機,一應(yīng)俱全,只等著有人去消費。張德朋去了,后來成了???,有時候,一夜能輸一萬多。拆遷款再多,也經(jīng)不過賭,沒得一年,他又成為原來的樣子,還沒有地可種了,比原來更慘。
三叔和他們不同,他既沒有什么虛榮心,也不敢打牌賭錢,他的愛好只是喝茶。茉莉花茶早已經(jīng)不喝了,那茶雖然香味濃郁,但茶桿太多,委實不好喝。平常,三叔喝的綠茶,本地產(chǎn)的,本地師傅制的,有一股煙子味,但茶水清冽,本地很多人家都喝。三叔念念不忘的是要搞一套好茶具。他打聽到福建那邊,有人專門制茶具。打電話過去,對方操著一口閩南腔,三叔是一口塑料普通話,兩人雞同鴨講,嚷得越來越大聲。對方到底是生意人,硬是明白了三叔的需求,兩人加了微信,看了茶具圖片,訂了式樣。不幾天,茶具就運了過來,福建人還附送了幾斤鐵觀音,總共一萬八??粗沦I的茶具,三叔滿臉喜色,輕揉地?fù)崦靡粔K新抹布,一遍又一遍地來回擦著不存在的灰。末了,三叔用新茶具泡了一杯鐵觀音,濃,糙,不似綠茶清新爽口,喝不慣,送了人。三嬸是看不慣三叔,說他作,敗家,但想到附近幾家男人燒錢的樣子,便也不再言語。
三叔喝了一輩子的茶,到了晚年,卻是不能喝了。63歲那年,三叔身體不適,渾身乏力,無心思飯,他想壞了,怕是來了大病,跑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一查血色素,只有4克,說是貧血,一查原因,知道他長年喝濃茶,說是缺鐵性貧血,茶葉中的糅酸和鐵結(jié)合排出去,人體中鐵就少了。而血色素要合成,鐵元素必不可少。聽了醫(yī)生的話,三叔本來蒼白的臉,就更白了,直接住了院,還輸了一袋血,折騰得人都瘦了幾斤。
出院后,三嬸對三叔耳提面命,再不讓碰茶,甚至要將茶具送人,三叔苦苦哀求才作罷。喝了一輩子茶的三叔,馬上換到喝白開水,也不習(xí)慣,避開三嬸的眼睛,他偶爾還是會喝上一杯。若是讓三嬸知道,馬上來個河?xùn)|獅吼,他們的晚年生活,就在這吵吵鬧鬧中過了。三嬸說,是三叔讓她活得時間更長的,因為她得操心他,照顧他,不能比他早死了。
如今,三叔三嬸還在頑強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