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扛起一座山(小說)
一
山的那邊還是山,山連著山,起起伏伏,望不到盡頭。
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與公路相依著,盤繞在川道之中。
九點時分,晨霧逐漸退去,太陽從山頭冒了出來,小河水面被照耀得波光粼粼的。不遠處傳來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那是一輛紅色小轎車行駛在彎曲的公路上,車身上貼著大紅的喜字,保險杠上用紅絲綢挽著大紅花兒,顯得很是扎眼。
小車并不影響山區(qū)寧靜祥和的氣氛,幾只小鳥兒探出頭來,在路邊的樹木叢林之中嘰嘰喳喳唱著歌兒,似乎在慶祝這喜慶的時刻。
約莫一個多小時以后,車進入一個上坡岔道,只容一車寬的小路,車輛行駛更加緩慢了。岔道盡頭是一個小村莊,一排排磚瓦房子高低錯落,且清一色灰色。汽車驚動了一群狗兒,“汪汪汪”叫著,村口一群小孩子們奔跑呼喊著:“新女婿來啦!新女婿來啦!”鞭炮響了,銅鑼響了,村子巷道擠滿了人,等待著上門女婿的出現(xiàn)。
國強就是這家上門的女婿,今天是他最幸福的時候,也是他最傷心的時候。早晨離家走的時候,矮冬瓜的娘親站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不放松,淚水漣漣的,還有旁邊的傻哥,竟然也跟著娘一起抹著眼淚,弄得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父親早年因病去世,娘一把屎一把尿將他們拉扯大,父親走后娘沒有再嫁,也沒有哪個男人愿上他家門。多少年了,別人都蓋起了磚瓦房,他們還是破舊的土坯房。前幾年娘從路上撿到一個要飯的傻女人,順便帶了回來,給他傻哥做了媳婦,結果又生了個傻兒子。娘又苦又無奈,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兒國強身上。
初中畢業(yè)他就輟學回家,和娘一起在地里勞動,一起替這個家分擔,一起照顧傻哥三口。一直都快三十了,他還是光棍一個,相親對象倒是見了不少,沒有一個女孩子愿意進他家門。如今山里女孩都進城了,貧窮是一方面因素,另一方面女孩子認為他家有傻基因。難道真的要兒子打光棍了,娘不甘心,兒子不缺胳膊不缺腿,咋就說不上媳婦呢?咋對得起死去的他爹呢?娘像發(fā)了瘋一樣,四處求助親戚朋友,總算山的那邊有獨女戶人家,條件是希望招贅上門女婿。按照農(nóng)村風俗上門女婿要改姓,娘無奈只好答應,這不一個多月后的今日就結婚了。
當親戚朋友已經(jīng)離去,當白日的繁華和喧囂已經(jīng)消失,黑夜拉下帷幕,月光如水灑在窗前,知了在窗外歌唱,像在彈奏一曲幸福的鳴奏曲。新房是白色墻壁,席夢思床頭貼著大紅喜字,新式的組合家具紅色的油漆發(fā)光發(fā)亮,梳妝臺上面瓶瓶罐罐擺著不少化妝品,新房里散發(fā)出溫馨暖味的氣息。新娘子紅杏已經(jīng)鋪開了那絲綢大紅雙人被子。然后她靜靜坐在床前,只為了等待這幸福時刻的到來。國強仔細瞅著這張俏麗的臉,那雙迷人的眼睛,那帶著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他幫她脫去了外罩,露出窈窕身體,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淡淡清香,讓國強沉醉了。等不及的誘惑,春宵一刻值千金,窗戶前兩個影子緊緊粘合在了一起……
也許是由于太累了,只一個眨眼,天色就發(fā)亮了。國強懷里抱著美麗的妻子,胳膊有些發(fā)麻發(fā)酸。新婚之夜,他們沒有太多甜言蜜語。他明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一個新的開始,她實實在在是自己的妻子了,而他現(xiàn)在才是真正的男人了,他也該擔起這個責任。想到這里,就起床了,他不能讓岳母一家嘲笑他懶惰。
打掃院子,劈柴火,生爐子,燒水,喂豬……還有家里的幾畝花椒,這家里的閑活太多了,永遠都干不完。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是這樣,他起床最早,等他把所有活干得差不多后,全家人才陸陸續(xù)續(xù)起床。
結婚容易,過日子難,他沒有想到婚后的生活會是這樣磕磕碰碰……
一天他上廁所問紅杏:“衛(wèi)生紙在哪里?”
紅杏冷冷地說:“不知道,你自己去找吧!”
“吵嚷什么?廁所里有一大堆書本紙,隨便用!”岳母說話總是帶著氣勢洶洶的口氣。他回到房間里有點生氣,卻不能言語,順手打開音響,聽下流行歌曲。
“紅杏,開音響干啥?腦袋都快炸了!這月電費又要多了?。 奔t杏使了個眼神,國強趕忙關掉了音響。
“孩子才過門,你說話能好聽點不?”這是岳父的聲音。
“你要是能掙錢,還說我,我小心還不是為這個家好嗎?!”
“蠻不講理,不和你說了!”老頭子轉身就拿起鋤頭,上山去鋤地十幾畝花椒。這時候國強也就跟上去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國強小聲對著妻子說:“你媽媽怎么這樣呢,這不是節(jié)儉也更不是吝嗇,純粹對我有意見!”
“說什么話,我媽不是你媽嗎?!”紅杏聲音大了八度。
“對對對,就是我媽,習慣一下子改不了。”
“就是你的錯,沒有當你的家!”
“怎么會呢,你說我這一段表現(xiàn)還不可以嗎?”
“還可以,不過以后就難說了,媽媽說什么你就不該頂撞,年齡大嘮叨話多點,不要計較,要知道我心里有你就行了。”
“記住了,老婆!”
“來幫我打水,洗個頭。”國強很是聽話,趕忙去了廚房燒水。
紅杏笑了,笑靨如花。床頭吵架床尾和,那一夜他們又是“鴛鴦戲水”,盡情享受著一夜清歡......
國強原計劃出去打工,現(xiàn)在看來這個家不需要他出去。岳母是一家之主,岳父一個人根本打理不完那十幾畝花椒,每天除草、打藥、施肥、剪樹,夠兩個人忙碌的,尤其是摘花椒的季節(jié),全家出動了,還要從外縣雇傭十幾個人。這么多年花椒價格年年暴漲,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滋潤。岳母總是絮絮叨叨不停,好像誰也不順她的眼。過后才知道岳父也是上門女婿,好在紅杏還算溫柔體貼。當他勞累了一天夜幕從地里回家,抱著那軟綿綿的身體、那溫熱的嘴唇為他送去溫情的時候,他所有的委屈都能咽下。
生活也無意中給了國強一個意外的驚喜!紅杏好長時間沒有月經(jīng)了,國強知道自己要當爸爸了。
二
大山披上了一層厚厚的綠裝,那是滿山的花椒樹,紅紅的如瑪瑙一樣的花椒鑲嵌在綠葉之間,把大山裝扮得如新娘子一般。山里人有笑聲了,這是他們一年的希望。山區(qū)的公路上,山間的小路上,能看到許多來來回回的摩托車、三輪車,還有許多小汽車行駛。山南海北的婦女都來到山里,一年摘花椒季節(jié),也是山里最熱鬧的時候。樸實醇厚的山里人用最好的飯菜招待花椒客,只為了能盡快把花椒收回到家里,變成一疊疊錢。紅杏和他母親在家里做飯,國強每天開著三輪車載著客人去摘花椒。
自從紅杏有了孩子以后,他媽嘮叨話少了,而國強也能從她手里拿點零花錢了。
摘完花椒后,村里又有幾家大興土木了,巷道里那些白瓷磚院墻房子多起來。山區(qū)農(nóng)村房子和別墅一樣,有山有水家里有花園,有線電視,而且有個叫手機的玩意,也悄然時興起來。山里人比城里人有錢了,很多家庭都在城里買了房子,國強和紅杏也蓋了新房,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只是國強總有一塊心病,那就是他的娘和傻哥哥。
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那天他跨進家門,娘看到他總是露出親熱的微笑,趕忙生火做飯。娘那身破舊的衣服已經(jīng)失去本來的色澤,頭發(fā)如霜一樣亂蓬蓬的了,身材本來就矮小,蹲在爐子前添柴禾的母親顯得更加佝僂可憐,屋子里煙霧騰騰。傻哥一家三口院子里玩鬧,傻嫂毫不避諱的脫下褲子院子撒尿,傻兒子院子里拿個小木棍看著媽傻笑著?!鞍?我這一家子要不是政府救濟扶貧,該怎么活呢?”國強無奈嘆息,又是一把眼淚,回家他只有丟了耙子摸掃帚,能做的就是給家里多干點活。每次他總會把身上的零花錢全部給娘,娘總是推辭著,國強硬塞在她口袋里,人常說:“女人一生牽掛是娘家,娘家的一條狗餓了,都會心疼。”上門女婿也一樣,國強永遠放不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
秋天是雨季,一場連陰雨整整下了半個多月,娘的房子本來破舊,結果雨季里后房子漏水更厲害。房子外是大雨,房子里下小雨,娘沒辦法,只好在地上角角落落到處盛著盆盆罐罐,雨水滴滴答答響著,濺起水花。那傻孩子將雙手伸起來,玩著水高興得手足舞蹈。娘半個多月沒有敢合眼,只盼著天氣快點變好,好在房子沒有倒塌,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雨停后,娘就匆匆趕往兒家,想翻新房子,實在想不出找誰借錢,她是第二次進兒子家門。
“媽,你老這么遠跑來!你說一聲讓國強接你,趕緊坐。”紅杏還算熱情。
“國強干什么去了?”
“去地里,一會就回來,媽,你是有什么事嗎?”
“家里房子漏水,想讓你們幫我湊點錢?!奔t杏臉色一下子變得尷尬,但是很快雨過天晴,露出笑臉,“媽,一會等國強回來,看他手里還有多少錢,家里經(jīng)濟從來不過問,不夠的話讓他出去借點?!?br />
“我先回去,看再能不能想想其它辦法?!崩先丝闯鰞合眿D沒有留她吃飯的意思,更不會借她錢,她也不想孩子為難,蹣跚著走出去了。走過巷道,走到村口一家商店,買了兩元錢的蛋糕,今天走了十幾里山里,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狼吞虎咽的吃完。她回頭看看別人家嶄新的房屋,要是自家有一棟新屋該多好呀!“娃他爹呀!你就這么狠心撇下我,為這個家,我該怎么活呀……”
國強從地里回來后,巷道里人說他娘來過,問紅杏卻說沒有。他沒爭辯,娘肯定有什么要緊事,騎上紅杏新買的摩托,匆匆向“娘家”趕去。
他家是在村中,周圍都是新房,他家那破舊的土坯房,不倫不類,如同雞立鶴群一般。屋子里,他娘依然蹲在爐灶下添柴禾,墻壁常年被煙霧熏黑乎乎的,且夾雜著一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他不由打了個噴嚏。明白了娘為什么來找他,怪自己粗心,下了這么長時間的雨,早該來看看。“我強娃回來了,趕緊先坐屋子里,飯馬上做好了?!蹦锬樕蠑D出一點笑容,眼角邊有淚痕,娘偷偷轉身用衣袖抹去。國強哽咽著:“娘,你娃沒有本事,讓您受委屈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是怎么恍恍惚惚的回到這頭的家,更為難該跟紅杏怎么提起這件事。雖然結婚多年,他就覺得自己一直像個局外人一樣,這個家除了勞動有他……哎!怎么能這樣想呢?老婆畢竟為自己生了兩個孩子呀!
當他鼓足勇氣吞吞吐吐說出要紅杏拿一萬元修繕房屋的時候,紅杏剛才是萬里晴空,瞬間就布滿陰云,接著電閃雷鳴般發(fā)出吼叫,“哪有一萬元,真是不當家不知道油米貴……”這哪像自己的老婆,國強還沒有爭辯,那機關槍的話語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今年花椒就賣了那點錢,種子,農(nóng)藥化肥,找人摘花椒,哪樣不需要錢,這些你操心了嗎?平時我給你錢就有多余,你都弄啥了,別以為我不知道……”紅杏帶著發(fā)怒的口氣,國強看著那張氣得通紅的臉,像花椒一樣的紅,味道如花椒一樣麻辣,怎么也找不出新婚的溫柔賢惠,“娘的房子實在不能住了……”他小聲嘟囔出這一句。
那個晚上,他們背對著背,那一晚國強失眠了……
兩個月后,國強出國了,是電建公司招工去印度,聽說一個月能掙一萬多元。
三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的八月份,滿山披上綠裝,紅紅的花椒鑲嵌在綠葉之間,一撮一撮的花骨朵迎著微風晃動著腦袋,到處都是酸麻麻的味道。山頭山下都是遠方摘花椒的客人,鎮(zhèn)子里建起全國最大的花椒交易集市,五湖四海的花椒客都集中在這里,大車小車摩托車來來往往,繁華異常,就連村里的小飯館也人滿為患了。
國強在印度不到一年就回家了,紅杏的父親已經(jīng)離世,家里更沒有男勞力。所以今年雇傭了十幾個來自山西的客人,紅杏和母親每天做飯都忙碌不過來,顧不得去收曬花椒,眼看著屋子里的毛花椒越來越多,花椒這東西很嬌貴,必須趁天氣好陽光好,曬出的花椒才會色澤好,能賣個好價錢。在十幾個摘花椒的客人中,有個唯一的男人,紅杏和母親商量以后,決定讓他留在家里,沒有想到這個男人爽快答應了,她每天給男人出一百元工資。
男人三十出頭,中等個子,白皙的臉龐,頭發(fā)每天總是梳得油光發(fā)亮,身體微微發(fā)胖,卻不失健壯,翹起的嘴巴一張一合的,一看就是能說會道之人。男人本來是準備和朋友去縣城打工,結果同路花椒客人聽說摘花椒比建筑工地掙錢多,因此就跟著這些婦女一起來了。摘花椒這個活不是很苦,不用出大力,就是要曬太陽,花椒刺容易刺進手指,酸麻麻的疼。女人們一雙靈巧的雙手總是比他摘的多,女主人就要他曬花椒,這正合他的心意。
在花椒客人去地里的時候,村子里就如夜一般寂靜,只有那知了的鳴叫聲音不間斷回蕩在天空中。陽光從東邊山頭探出個半個紅臉,這又是一個好天氣。今天紅杏母親帶著孩子一起去地里了,院子里就剩下男人和女主人了。男人穿著背心,忙著將花椒扛到平房屋頂,那一身的腱子肉在陽光下油光發(fā)亮,女人的目光不自然地留在他的背影上,視線模糊了,紅杏仿佛看到了國強的影子,國強好久沒有回家了,她只能準時收回來國強寄來少量的錢。村子里幾個出國的老公每月寄過一萬多,她從心里把國強罵過幾遍,想著回來好好收拾收拾他。國強不在身邊了,有時候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家里的活一下子全落在她頭上,有時候她想到進城想到逃避,但她又能走到哪里?也許一輩子只能待在大山里了,她又在胡思亂想了?!靶咏悖瑫裢炅?,還要干什么,我來幫忙!”男人已經(jīng)回過頭,一雙眼睛與她目光相撞,她臉一下紅了,像小姑娘一樣嬌羞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