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母親，陰陽相隔，一堆矮矮的墳，便是你留下的全部。我全部的寄托和思念。你去十年，日子變得平淡。你是我久久不能痊愈的傷口。不能提及，不能觸碰。十年，不曾為你留下哪怕一行文字。
　　 母親，那天早上，你離開的那天早上，你撒手西去的那一刻，你躺在我的懷里，你的兒子的懷里。曾經(jīng)，我在你的掌心里得到呵護，在你的懷抱里獲得過溫暖，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墒?，母親，你在我的懷里，僅一次，竟是永訣！
　　 你緊咬牙關(guān)，臉色鐵青，不停抽搐、掙扎。我眼睜睜看見死神將你帶走，我無可奈何，無可奈何。母親，我只能緊緊地抱著你，抱著你，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已是這樣的無能,無助。那一刻，我真的有些恨你，恨你不爭氣！
　　 母親，你從來都不曾這樣，沒有困難能嚇倒你，沒有你過不去的坎，沒有你淌不過的水，沒有你越不過的山，你如此堅韌，如此強大，你能含辛茹苦，把五個兒子一手養(yǎng)大成人，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與死神抗爭？！你丟下成片的兒孫，獨自遠去，不再操勞，不再費心，不再牽掛……你好自私！你怎么可以就這樣離去，你才七十五歲，需要你做的事情還很多很多，很多。
　　 母親，在我的心里，你是不死的，我從沒有想到過你會離開。哪怕是你病重的時候，吊一吊水，住幾天院，就會好的。
　　 母親，你是我的神，神怎么可以死掉！
　　 似乎有種心照不宣的約定，你我母子一場，理應(yīng)天長地久，誰也不會缺席，誰也不會逃離?？墒牵赣H，你還是走了，病發(fā)的時候，我不在身邊。
　　 那天早上，父親一個電話將我叫醒，父親說，你們回來吧，你媽可能不行了。我與妻子道玲慌忙起床，立即給村醫(yī)打電話，前去搶救，同時與120急救中心取得了聯(lián)系。然后騎著摩托，以最快的速度從縣城趕到鄉(xiāng)下。到家時，母親已不省人事。只是在痛苦的掙扎。胳膊上吊著水。
　　 父親說，這次怕是逃不過了。
　　 曾經(jīng)，母親是那樣的堅強。那時我們兄弟五個還小，老三和老四患病，母親把養(yǎng)家的重任一肩挑下，把白面的饅頭，或者偶爾買回來的一點豬肉做成美食，給兩個弱小的患兒。父親在外地教書，對家里的許多家務(wù)是幫不上忙的。家里家外，母親一個人操持著。
　　 有一年秋天，生產(chǎn)隊里分山芋，幾十堆山芋，每堆至少有三百斤，全靠母親一雙柔弱的肩膀挑。從下午挑到傍晚，從傍晚又挑到半夜。孩子都還小，天黑了，肚子餓了，身子冷了，都在哭鬧。家里有哭的，媽媽還沒回家。路上有哭的，要去找媽媽。山芋地里有哭的，媽媽挑山芋回家，一個人看著成堆的山芋，黑乎乎的，象鬼，害怕。
　　 母親沒辦法，她只能繼續(xù)挑下去。
　　 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生產(chǎn)隊分到戶家的東西，看管不到，就會被偷了去。雖是山芋，卻也是那時的口糧呀。還記得那時流行著一句順口溜：山芋飯，山芋饃，離了山芋不能活。所以母親的雙肩上挑的，是一家人的生活?？吹接仔〉暮⒆訜o助地哭泣，母親將那根挑山芋的木棍子一扔，去他奶奶的，誰偷就偷了，也不能不要孩子。拉起成團的山芋藤，把那些沒有挑完的山芋蓋上，帶著孩子回家做飯，哄孩子睡覺。第二天早上，當我們從睡夢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母親早已把田地里的山芋挑完，正在切山芋干呢。
　　 母親是一夜沒睡??！
　　 從小的時候，我就感覺得到，我們這個家庭有些奇怪。不象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家庭。父親考入師范后就在一個叫做五河的地方讀書，工作。就在那個地方，認識了我的母親，然后成家，再然后有了我和二弟，一直到我六歲，教師回原藉時，我的父親母親帶著我，回到了我真正的家鄉(xiāng)，由于生活的艱難，把二弟留在外婆家生活。祖父把兩間草房讓出來，算作是我們的家，可是家徒四壁，一無所有。叔伯們家境也不是太好，只能你兩只碗，他幾雙筷子的幫襯。鄉(xiāng)鄰知道我們回家的消息，象過年似的歡呼，他們熱鬧夠了，就回家去把他們過日子的主糧——山芋干，你家半笆斗，他家一笆斗地往我們家送。就這樣，母親在一無所有中，開啟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的那個冬天，門前的水塘結(jié)著薄薄的冰，村子里的路泥濘不堪，天空中飄著似有若無的小雪。
　　 這樣我們?nèi)谌肓诉@個后來成為我故鄉(xiāng)的小村子，成了村中的一員。我熟悉每一戶人家，熟悉每一個孩子。
　　 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讓我納悶的事情?？吹絼e人家的孩子管父母叫爺，叫娘。可我們只能叫爸爸媽媽。那時我是很羨慕那些叫娘叫爺?shù)耐姘榈?。另一個讓我羨慕的是他們家的農(nóng)具都特別的好使，鋤頭鋒利锃亮，扁擔光滑圓潤。可是咱們家的這些，鋤頭笨重，母親要每天扛著它，去生產(chǎn)隊里干活。扁擔呢，是一根不是很直的粗糙的木棍子。那時的母親，在我眼里，僅僅是一個堅強的母親，多年之后的現(xiàn)在，細細想想，那樣一根粗糙的木棍子壓在母親纖弱的肩上，幾千斤山芋挑下來，該是怎樣的血肉模糊……
　　 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從來都不肯落在別人后面。盡管母親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可是要按人口分糧，欠下隊里的工分就要用父親那菲薄的工資去填補。母親一天辛苦的工分僅有六分，男性勞力才可以每天拿到八分。差異是顯而易見的。母親看到為生產(chǎn)隊里割飼草，4斤草可換算成1工分，就帶著我們兄弟幾個去割草。深秋的后半夜，有時月亮還高掛在西南的天角上，我們就被母親叫醒，各自背著畚箕下地。
　　 里的春山芋地草兒最多，也最茂盛。但是都被稀疏的山芋秧兒給盤踞了，所以割草之前必先清理山芋秧。母親怕我們用鐮刀傷著手，就讓我們在前面理芋秧。晚秋的露水已經(jīng)帶著霜的寒意，冰涼刺骨。溫熱的小手真的不想伸出來。但是看到身后母親的執(zhí)著和堅毅，便再也不敢退卻了。東方晨曦微露的時候，母親開始把割下的一堆堆沾著露水的草裝入畚箕，然后一趟趟往隊里的養(yǎng)牛棚送去，母親一畚箕竟然可以背140斤！養(yǎng)牛的把式在過秤的時候總是用不相信的眼光看著母親。天亮了，母親帶我們回家做早飯，然后她上工，我們上學。這樣一直堅持了整個秋天。年終，隊里決算的時候，我們家再也不是冒戶。
　　 那個年代，母親是用他全部的能量與命運抗爭。她期望著孩子們每年都能穿上新衣，都能吃飽飯。能夠快快地長大。
　　 但是，當長大的孩子一個個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更大的責任和重負也就在眼前?，F(xiàn)在我完全想不明白母親當初是怎樣把我們兄弟五個，一個個建了房子，又都娶上媳婦的。但是我分明看到，母親頭上的白發(fā)日漸增多，臉上，能夠清晰地看到日子的艱辛和歲月的滄桑。
　　 后來，日子變得好了，孩子們走出狹小村落，到外面的世界去謀生。父親也退休在家，陪著母親。母親不再為生計發(fā)愁，她每天捧著一本厚厚的《圣經(jīng)》，像個小學生那樣讀得仔細。其實，母親年少時確實很聰明，卻因家庭變故，外公的離開，而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負，失去繼續(xù)讀書的機會。
　　 在鄉(xiāng)村教會里，母親基本上就是傳道的教主。但我深知，宗教不是母親真正的信仰，她真正的信仰是親情。因為孩子們滿世界地跑，兒行千里母擔憂，她每一次禱告的核心內(nèi)容，就是愿主保佑她子孫的平安！在無數(shù)苦難的歲月里，她護佑著我們，在生活日漸好起來之后，她護佑著我們，她用細碎的母愛，把自已塑造成了兒孫的真正的神！母親對于那本《圣經(jīng)》的虔誠，其實無關(guān)乎宗教，從那本黑色絨緞面的，書角被磨平的《圣經(jīng)》里，我只讀出了母親對于親情的信仰，她只虔誠于她一生鐘愛的家，鐘家的兒女，她堅守一生的親情。
　　 記得我和妻子最后一次回小村看母親，那時母親兩次腦血栓，已經(jīng)失去自由行走的能力。離開時，她執(zhí)意要自已走著出來送我們。她手扶著院墻，一步步蹣跚著走出院子，她還是那么的倔強，不讓別人扶她。她困難地走出院落，走到院外那棵年輕的楊樹旁，扶著樹干，目送著我們一步步遠去。我在母親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不舍，全是無奈，后來想想，她是在與我們作最后的告別，她一定是知道自已大限已到，將不久于人世。那時我還傻傻地認為，母親是不會死的，死亡怎么會找上門來呢。盡管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腦血栓病人一次兩次，絕逃不過第三次。
　　 母親，十年了，你從我們的生活里走開。就算在夢里，也難得見你一回。離開之后，我僅夢見你兩次，有次夜里夢見你，我從床上爬起來，對著妻子說，我夢見我媽了，可是，媽不理我，然后，淚如泉涌。
　　 母親，值得告慰你的是，你的孩子們都好，平安健康，各自忙著自已的事情，從濟南、蚌埠、南京、無錫、上海到遙遠的新西蘭，都有他們的產(chǎn)業(yè)或事業(yè)。他們身體里流著你的血液，傳承著你的基因，性格上秉承你的剛強與堅毅，努力地去開創(chuàng)他們的生活，他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母親，陰陽相隔，一堆矮矮的墳，便是你留下的全部。我全部的寄托和思念。你去十年，我已經(jīng)習慣這種思念。
　　 或假或節(jié)，或思或念，就回到老家，回到那片祖墳地，在你的墳前或坐或立，或巡或望，拔掉野生的蒿草，撫弄一下我栽在墳前的菊花。母親，你在一個菊花盛開的九月生下了我，這也讓我對菊花有種莫名其妙的熱愛。我想，你也是愛菊花的吧，我想讓菊花伴你，就當是你的兒子，現(xiàn)在我還不能，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想著，不知不覺地跪下來，給你磕幾個頭，燒幾張紙錢，紙煙繚繞中，情不自禁地喊聲十年來再沒喊過的那聲“我媽”，然后潸然淚下……
　　 我想，母子一場，迎來送往中完成了生命的傳遞和輪回。你為孩子，能做的，你都做了。我為什么還強求你在那最后的關(guān)頭堅持呢？其實真正自私的是我們，我總是要求你站在我們的前面，為我們遮風擋雨，為我們排險解困，為我們的人生鳴鑼開道，為什么總是對你有如此之多看似合情實則無理的要求！是的，你累了，你想長長地睡一覺，好好的休息一下，所以，你以疾病的名義謝幕人生，把生活的舞臺讓給子孫，讓他們?nèi)パ堇[生命的精彩。
　　 母親，十年，我終于懂你。我們做完了塵世的瑣事，就來陪你。我們是不散的一家人，天地同在，星月可鑒！
　　 母親，天堂里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