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春節(jié)后，妹回家看望老爹，一家人得閑小聚。喝酒，吃飯，聊天。妹不停地翻看手機，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說，哥，龍鳳胎的幾率是千分之一呢。我笑著說，這么微小的幾率，我遇見你，真是不容易啊。
　　 我和妹是龍鳳胎。除了生日，脾氣、性格、長相，沒有一樣對上號的。
　　 年少，我們相處，有些格格不入。兩個叛逆的少年，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向時光深處。隨著時光流轉(zhuǎn)，年齡漸長，親情像巨大的磁鐵又將我們漸漸拉回到一起。
　　
　　 二
　　 兒時，娘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拉著妹，趕集、挖野菜、到村里小賣部買油鹽醬醋。小賣部在我家前面的那條街，村里人叫前街。一進門，一股醬油、醋、糖、甜食等各種味道混合起來的奇異的香味，足以勾起肚子里的饞蟲。我和妹吵著鬧著買好吃的。娘擰不過我們，買幾個糖塊堵住我們的嘴。我和妹都說自己的糖最甜，最終鬧到娘那里評判，不依不饒。娘便笑起來，說，你們的糖一樣甜，能甜掉牙。我和妹才作罷。農(nóng)閑，跟著娘到田間地頭、溝底野坡、閑園子里挖野菜，灰菜、薺菜、螞蚱菜、燕子衣……娘挎著一個籃子，挖的野菜丟在里邊。娘邊挖邊教我們各種野菜的名字，說，看你們誰挖得多。我和妹東一頭西一頭找野菜，往往魚目混珠，將一些雜草雜菜扔進籃子里，娘不厭其煩地再撿出來扔掉，卻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我和妹又免不了因誰挖得多少起爭執(zhí)，娘改變了策略，說，你們自己數(shù)數(shù)，誰數(shù)得多就挖得多。我們數(shù)來數(shù)去，卻總被一個數(shù)字卡住，像面前擋著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其實，娘花在我身上的時間遠遠比妹多。
　　 上小學那段時間，我常常害病。娘帶我到村內(nèi)衛(wèi)生室，看病，打針，拿藥。衛(wèi)生室有一個本村的赤腳醫(yī)生，長相面善，白白胖胖，笑起來兩個嘴角上挑，像一彎月牙。我對他的好感淹沒了恐懼，萬沒想到他打針毫不留情。他友善地摸摸我的頭，讓我趴到單人床上，從背后跟我說著話，針頭一下子扎屁股上，真疼。娘站在旁邊，彎下腰，臉湊上來說，像蚊蟲咬，一會兒就好。有一段時間，屁股上的針眼密密麻麻，我走路一瘸一拐，都是娘背我回家。
　　 最疼的是“去瘡氣”。往往是晚上，爹將我上身衣服除去，讓我光著脊背趴在床上。娘手里掌一盞煤油燈照亮。爹左手拿著切好的姜塊，右手拿一根針（大抵是縫衣針的三四倍粗），從肩膀開始運針。邊用生姜擦，邊下針。下完針用兩只手在針眼處使勁對擠，待紫黑的血流出來，再用生姜擦一遍。疼得我四肢撲打，嗷嗷叫。索性嘟起嘴，向著煤油燈使勁吹氣，試圖吹滅。娘趕緊把燈抬得高高的，柔聲說，聽話，安穩(wěn)點，將身子里的毒放出來，你的病才會好。她小聲對爹說，你扎得時候少用點力氣，孩子皮肉嫩，不頂折騰。爹應著，兩腿夾住我，防止我“逃脫”。
　　 我跟著爹娘睡，妹跟著大姐睡（大姐差不多大我們一輪）。我夜夜倒在娘的身側(cè)，一直到小學畢業(yè)。后來爹說起根由，你睡覺不老實，身體又差，怕你蹬被子凍病，你娘每天晚上醒好多次，擔心你蓋不住被子。若你發(fā)燒，你娘成宿成宿地睡不著。平常，娘常常給我開小灶，通常做疙瘩湯、雞湯，給我補身子。妹知道后，嘟著嘴不樂意，見了面不愿意理會我。
　　 兄弟姊妹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日子久了哪有勺子不碰鍋沿的。我和妹年齡居末，享受了更多的陽光雨露。恃寵無忌，“窩里橫”，哥姐和我們吵架，不管誰占理，爹娘的天平始終向我們傾斜。孩子們吵架，是農(nóng)村日常生活中的一劑調(diào)料，不可或缺，也不可太多。我和妹吵架，手腳比劃，表情豐富，說話似機關(guān)槍，像正在排練一出戲。妹像背臺詞，鐵定有一句話要說——爹娘偏心，有好吃的總留給你。等我回過味來，我也背臺詞給她聽，我為啥身體不好，因為你總搶好吃的。這句臺詞是站不住腳的，情急之下順嘴說的。爹娘像看客，笑瞇瞇的，直到哈哈笑起來，娘才出來打圓場，說，你們兩個小東西，都是我心尖上的肉，剜了哪塊，娘也活不成。
　　
　　 三
　　 從小學到高中，我和妹一直在一個班。這是校方的有意安排。從初中起，我和妹在外上學，一周回家一次，遇上學習緊張時期，兩三周回不了家。回家，返校，都靠徒步完成。
　　 初中、高中離我家差不多遠，十來里路。初中在家的西邊，高中在家的北邊。到處是莊稼地。到了秋天，一人多高的玉米像兩面墻立在路兩側(cè)，無邊的空寂讓人生出恐懼，偶爾有蛇橫在路上，不由得加快步伐。我是不愿與妹一起走在路上的。她走得慢，我得慢下步子等她。她又吵，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再加上，班里有的同學總拿妹的學習成績擠兌我，我心里自卑且窩著一股火。一次，因為在家不讓我抄她的作業(yè)，兩個人吵起來，我一氣之下把她扔到半路，自己快步趕到學校。妹哭了，八九天沒有理我，見了我也不說話。
　　 最累的是返校。需要背著滿滿一包袱干糧，饒是北風呼號的冬天，走到學校身上也汗津津的。很少吃學校賣的飯。家庭孩子多，開支大，吃不起。前幾年吃的是煎餅和咸菜，后來生活改善才有了白面饅頭。每次返校往往是周一。早上四點許娘起床，到灶間升起爐灶，為我們做飯。家庭困窘的年月，用一星半點的油爆炒蔥花，放上清水做成油湯，泡煎餅吃。后來生活好了，將饅頭切成薄片，用油湯燴饅頭吃。再到后來有了掛面。估摸著飯快做好了，娘去床邊輕輕喚我和妹起來吃飯。吃完飯，往往天上的星星像燈一樣還沒有熄滅，我們便背著包袱趕往學校。
　　 我和妹一起上學，讓家庭負擔驟然加重。爹娘養(yǎng)了二十多只雞，三四只鵝，平時下蛋舍不得自家吃，大都賣了換錢。養(yǎng)兩只豬，待養(yǎng)得肥了，年下殺了賣肉，或直接賣掉。一年下來，掙錢不多，卻能補貼家用。
　　 若我們兩三周回不來，爹會背著換季的衣物和吃的，走著到學校給我們送。到了學校爹喘著粗氣，滿臉漲紅。爹狠下心，賣掉二百多斤地瓜干，換來一輛自行車。每逢我們返校，爹忙里偷閑，騎著自行車送我們。自行車橫梁上坐一個，后座坐一個。我們逐年長高，自行車容不下三個人一起坐了。爹用自行車將我們的書本、衣物、吃的送到學校，我和妹空身前往，輕松許多。
　　 上初中住校條件差，沒有床，睡地鋪。爹娘編了幾條草氈子，鋪在地上阻擋濕氣和寒氣。冬天，依然擋不住西北風的凜冽，風在身子底下游走，整晚上暖和不過來。兩腳凍得像貓咬，腳后跟裂開一道道口子。每周回家，娘燒一壺溫水倒在洗手盆里，讓我們輪流泡腳。泡完周身通泰。娘再給凍傷的地方涂上凍瘡膏，邊涂邊說，上學真遭罪，這腳凍得跟爛茄子一樣，真讓人不放心?？墒遣簧蠈W咋辦呀？我大字不識一個，出門像瞎了一樣，到城里找地兒得問東問西的，誰承想門牌就在跟前，說起來讓人笑話。有時，娘說著說著開始流淚。傷在兒身，疼在娘心。
　　 初中，我和妹學習成績不相上下，是班里的尖子生。上高中以后，我的成績漸漸下滑到下游，在班里經(jīng)常倒數(shù)。妹的學習成績優(yōu)秀，是全班前十名的學生，在我面前有十足的優(yōu)越感。她對我說，你不會做的題，可以問我，我?guī)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讓我向妹妹請教，我才不會干。
　　 在高中，我和妹分屬兩個陣營，除學校往返路上，平時很少單獨在一起。她是班里的團支部書記，經(jīng)常組織各類文體活動，同學們有什么事情都樂于向她請教。班里有個男同學父母都有病，家庭困難。妹發(fā)動全班同學為他捐款捐物，并通過班主任爭取學校支持。她時常受到老師表揚，我屢屢遭到老師批評，這讓我抬不起頭來。我最怕老師拿我跟妹比，比來比去，爹很快就會收到妹的“報告”。
　　 爹說，你們兩個，吃一樣的飯，上一所學校，又在一個班，一樣的老師，為啥你的成績落在后邊，趕不上去？說明你根本沒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妹在邊上插嘴，他晚自習逃課，到同學家看電視劇《霍元甲》。我惡狠狠瞪著她，她泥鰍一樣溜走了。爹定會責罰我，通常是一遍遍默寫語文生字，或做讓人頭疼的數(shù)學題。有一次，爹揚起手追著我打。我跑得飛快，邊跑邊喊。因為我知道娘正在另一間屋子里收拾家什。娘跑出來說，他爹，你手下沒輕沒重的，再打壞了孩子。她伸開雙臂背對著我護在前面，像跟爹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娘別過頭來對我說，你這個孩子，沒有一天安生，不聽爹娘的話早晚會吃虧的。
　　 當年的高考，要過兩道關(guān)口，一是預選，拿到高考入場券。二是參加全國高考。先進行預選考試，從全年級遴選出百十來號人，然后參加高考。預選之前，班主任都要對本班的學生逐個作出預判，測算進入高考梯隊的概率，以便針對性地輔導。我這個末等生自然未入老師們的法眼。自尊讓我心里的一股火苗騰得升起來。加上回家父母常常拿著妹妹的成績跟我比對，也促使我的自尊心劇烈膨脹，憋著一股氣，誓與妹比高下。高中畢業(yè)那一年，我學習安靜了很多。預選張榜，老師同學們都沒想到，我竟然入圍了?？墒怯捎谄綍r學業(yè)荒疏，根基不牢，三門課未及格，高考敗北。妹妹考上了省內(nèi)一所高等學府。
　　 雙胞胎的妹妹考上，我卻落榜，這種落差讓我一度頹喪不振?；丶谊P(guān)上門大哭一場。待我恢復情緒，爹耐心地說，你若是還想上學，爹娘省吃儉用供應你。咱們農(nóng)村孩子想要出息就一條路，好好學習，吃得苦，耐得累，考上大學，端公家碗，吃公家飯，才會有出頭之日。
　　 那些日子是苦澀的，自己釀的酒自己喝。妹學乖了，在我面前，不再提高考和學習的事情，還經(jīng)常逗我開心。
　　 日子磨磨蹭蹭走得真慢。我盼著妹早早上學。她走了，見不到她我心里還好受些。每次看到她，我都會想起慘敗的高考，心里的不平衡感加劇。妹開學走的時候，爹讓我一起去送她。我扭過頭去，不言語。爹說，你小子，記你妹妹的仇嗎？依我看，你跟書本有仇。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不去送，我去。自己在家好好考慮一下今后的打算。
　　 此前，班主任吳老師曾找我談心。她四十多歲，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她說，你不笨，就是太淘氣。一大半心思用在玩樂上，學習不專心。你們這些學生，誰曠課、誰在課堂搞小動作我都記著，累計起來你不在少數(shù)。學習只怕有心人，你把玩樂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我就不信學不好。你妹，學習很用功，這次考得多好。你腦筋不比她差，有些科目你還超過她呢，比如英語。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說，你還記得參加的那次三千米跑步比賽嗎？你雖然沒有拿到名次，卻咬牙堅持下來，全班同學為你鼓掌叫好。學習也是這樣，只要不放棄，最終你會到達自己的目的地。
　　
　　 四
　　 我復讀了。那一年，妹通過競爭成了所在高校的學生會主席。高校是一個小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知識的積累，繁雜的人際交往，讓妹迅速成長。放假回家，感覺她成熟了許多。她給我買了課外資料。我不會的題，她及時給我答疑釋惑。她上大學的第一年寒假，我得了重感冒，發(fā)燒，拉稀，整個人瘦了一圈，不想動。妹陪我打針，陪我聊天解悶，給我倒水，用濕毛巾幫我敷額頭，我的病很快好利落了。在衛(wèi)生室打針，鄉(xiāng)親們說，這對龍鳳胎，親得跟一個人似的，看著真喜人。
　　 來年高考，我終于考上了大學。接到錄取通知的場景一直存在腦海里。我正在隨爹娘在北坡的地里忙農(nóng)，大隊村文書在地頭朝我們喊：六叔，孩子的錄取通知書來了。娘高興得滿面紅光，爹臉上笑得也開了花。一年以來，壓在他們心中的那塊石頭，終于落地了。
　　 妹后來抱怨我，為什么不報她所在的高校？我笑著說，咱兩個，打從娘胎就一直在一起，吵吵打打，沒有消停過。無論干啥，咱們總想分出個高下來。如今好容易不再在一起了，好好享受一下安靜的時光吧。妹呵呵笑著說，你是怕跟我在一起，讓你的秘密無處可藏吧？
　　 我們上大學期間，發(fā)生了一件改變我們一生的事情。娘去世了。其他兄弟姊妹都成家了，我和妹還落單。娘臨走前喊著我和妹的乳名。爹說，大學課程緊張難學，落下課怕跟不上。本不想通知你們，但你娘一直叫著你們的名字。你們不回來，她如何能合上眼睛？
　　 娘走了，又好像沒走，無數(shù)次夢中她坐在我的床頭，柔情地看著我。
　　 妹有一段時間無法接受母親去世的現(xiàn)實。一次暑假，妹花錢買了一個小型錄放機帶回家，爹得知后氣得打了妹一巴掌，他說，咱家的錢恨不能掰成兩瓣用，我給你的錢是讀書和生活的費用，不是讓你亂花的。妹哭著說，我娘在的時候，你從不打我。我娘走了，你欺負我！說完奪門而出。打小，爹沒有打過妹。他望著自己的巴掌，流淚了，身體發(fā)著抖。我望著黑沉沉的夜，擔心妹的安危，看了一眼爹，快步跑進門外的黑暗中，追過去。妹跑到村西機井房附近蹲在地上哭，邊哭邊看著村里的墓地方向，娘埋在那里。我蹲下和她聊天，舒緩她的情緒，待她平靜下來，摟著她的肩膀回家了。爹一直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等著。我們進門，他說，早早休息吧。說完，回到自己房間。晚上，我起床到院子里上廁所，爹屋子里的燈還亮著。過后，爹說，那晚我一夜未睡。當時我尋思也出去一起找她，后來想想不能去，我若去了，她看見我會躲起來更找不到。真后悔打她，我真想打自己一巴掌。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當?shù)毓ぷ?，妹隨男友去了外地，早些年辦了一家公司，干著企業(yè)總經(jīng)理，整天忙忙碌碌。我們兩個也算是事業(yè)有成，卻聚少離多，一年見不上幾次面，更多的時候是電話聯(lián)系。
　　 前些年，妹接老爹到她那兒享清福?？墒抢系鲩T人生地不熟，直說悶得慌。呆了不到一個月，就讓妹送他回來了。2017年，老爹因為結(jié)腸手術(shù)住院，我和妹辭掉手頭工作，在醫(yī)院陪老爹待了十來天。老爹知道妹生意忙，把她“趕”走了。前年，我在妹居住地買了一套三居室，設想有一天退休了，我們這對龍鳳能在一起，頤養(yǎng)天年。妹很是開心，說養(yǎng)老有伴不寂寞。
　　 這么多年，我們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一起過個生日。生日恰逢年根根，妹隨夫君回老家過年，回不來?；グl(fā)微信，祝福一下。現(xiàn)在，兒子懂事了。去年的生日，他給我和妹每人買了一雙名牌運動鞋。近三年，都是兒子替我祝福妹的生日。妹一高興給他發(fā)個微信紅包，兒子樂顛顛的。
　　 我們這對龍鳳，無論一生怎么東奔西走，心都不會分開。自生下來，爹娘留在我們身上的骨血，緊緊地將我們綁在一起，讓我們息息相通。千分之一，是愛和親情創(chuàng)造的奇跡，且永世不會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