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0801
　　 故事梗概：
　　 這一回有兩段非常有意味的故事，一是虛幻的“金玉互識”，另一個是真實(shí)的“木石同行”。我們從情節(jié)溯源，寶黛釵的故事并不在第3回和第5回黛玉寶釵進(jìn)府開始，而在第8回的“金玉互識”中形成三角關(guān)系。這使第8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這一回目的說法較多。突出“金玉互識”的有兩種：比如庚辰本，己卯本，夢稿本都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而甲辰本和程乙本是“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rèn)通靈”。而突出故事地點(diǎn)轉(zhuǎn)換的有甲戌本，回目是“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蕓軒”，己酉本，俄藏本回目是“薛寶釵小宴梨香院，賈寶玉逞醉絳蕓軒”。戚序本，王府本回目是“攔酒興李奶母討厭，擲茶杯賈公子生嗔”則突出賈寶玉的活動。
　　 我個人喜歡“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rèn)通靈”，這里以幻為真，突出了“金玉互識”，表現(xiàn)了“事體情理”的真實(shí)。
　　 從寫實(shí)角度看，這一回“金玉互識”是“假語”，不可信，但在象征意義上，“金玉”與“木石”的沖突是《紅樓夢》愛情悲劇的無窮意蘊(yùn)和魅力之源。我們知道，在曹雪芹的構(gòu)思中，從頑石變化而來的“通靈寶玉”兼玉石二性。本性為自然之物，“天不拘兮地不羈”的頑石與同樣為自然之物的絳珠仙草，靈性相通；而作為富貴象征俗物的寶玉則與“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俗物金鎖質(zhì)地相配。蘊(yùn)含著靈與肉，精神與物質(zhì)，高貴與世俗，超越與順應(yīng)等等內(nèi)涵的“木石”與“金玉”的矛盾，從這一回開始，既充滿小兒女的恩怨?fàn)柸?，又有著豐富的弦外之音。這是寶黛釵三角關(guān)系的最早顯現(xiàn)。這時寶黛尚處于青梅竹馬階段，但黛玉心中一種排他性的感情已經(jīng)萌芽。
　　 這一回，黛玉在吃醋，在嫉妒，因?yàn)閷氣O來了，對她來說是個很大的威脅。
　　 寶釵長得很漂亮，而且很得人緣，很通情達(dá)理，學(xué)問也好，處處不輸給黛玉。
　　 寶釵是另外一表，是姨表，黛玉是姑表，地位差不多，的確構(gòu)成威脅。
　　 女孩子之間吃醋很正常，表姐妹之間吃醋也很正常，但吃醋不見得含酸，庚辰本這個“酸”字我不是太喜歡。黛玉，林姑娘，何許人物？酸字用不到她身上。若說鳳姐“酸”，那是對的！有一回，鳳姐吃醋，因?yàn)橘Z璉跟一個鮑二家的有茍且之事，被鳳姐抓到了，吃醋！那一回程乙本叫“變生不測鳳姐潑醋”，潑醋含酸用在鳳姐身上恰如其分，而這里，用在黛玉身上，不妥。
　　 剛才我們說了，程乙本的回目好，“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rèn)通靈”，真正點(diǎn)題出來，而且虛實(shí)結(jié)合。
　　 曹雪芹用筆一方面非常寫實(shí)，一方面象征的意義非常好。比如寫薛姑娘，作者并不講一大堆，只講她吃冷香丸。薛寶釵，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像雪一樣，頭腦冷靜，主觀的感情用一種很特殊的客觀象征：冷香丸，一下子就講明了了。這是第一次我們看薛寶釵，焦點(diǎn)在她的冷香丸。第二次，也就是這第八回，焦點(diǎn)又在她身上了，什么東西呢？一把金鎖！又是象征，有什么象征意義呢？
　　 我們看原文：
　　 寶釵見賈寶玉來了，就說：聽說你那塊玉非常有名，讓我看看！一看，上面有字，寫的是：“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寶釵很聰明，看到之后不作聲。她的丫鬟鶯兒不懂，驚喜地說：姑娘你身上的那把鎖也有幾個字，怎么好像兩個對起來的？
　　 可不是嘛！“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你看，是不是對起來的？
　　 這一對，是金玉良緣，金跟玉對在一起了。
　　 曹雪芹真會安排，賈寶玉身上是一塊玉，這塊玉的象征意義很是復(fù)雜，很多紅學(xué)家，大約從王國維就開始解釋了。這塊玉是天生而來的一種性靈的東西，意思是說人生下來的時候，像一塊璞玉，干干凈凈，非常有靈性，到了紅塵里，慢慢被紅塵污染，最后那個玉不靈了。其實(shí)我們每個人生下來的時候都具有赤子之心，慢慢也被紅塵污染了，各種七情六欲都來了，最后我們的心也不純凈了，要洗滌一番，才能歸真返璞。
　　 寶姑娘用的什么象征物呢？金，黃金，而且是把鎖。一把金鎖把她鎖住。
　　 金子很沉，還用一把鎖嵌在身上，更沉，更重。
　　 金子是最世俗的東西，但真金不怕火煉，也是最堅(jiān)強(qiáng)的東西。玉可能碎掉，金子不怕煉。別忘了，最后賈府要靠寶釵來撐大局。賈府衰敗，王熙鳳死了，賈探春遠(yuǎn)嫁，撐起賈府就靠薛寶釵，難怪是把大金鎖鎖在她身上，這么重的擔(dān)子要她來扛。難怪薛寶釵步步為營，一舉一動都合乎儒家那一套宗法社會的規(guī)矩。
　　 有的人不喜歡薛寶釵，大概因?yàn)樗奄Z寶玉搶走了，大家同情林黛玉，這對寶姑娘不太公平。
　　 如果往大處看，也只有她能撐，那兩塊玉——寶玉、黛玉，都撐不起來。只有這把金鎖才能夠撐起大局。所以金跟玉兩個人這么一比，就比出一段很重要的姻緣。
　　 鶯兒一看，說兩個怎么對起來了？有了玉，又有金，林姑娘聽了當(dāng)然受不了。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她自己沒有金，也沒有后來史湘云的那個金麒麟。
　　 一把金鎖還不夠，又跑出個金麒麟來，黛玉簡直受不了。
　　 黛玉忘掉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塊玉，不必配，她跟寶玉兩人根本就是心心相印，這兩塊玉根本就是心靈上結(jié)合成一塊的。其實(shí)林姑娘不必?fù)?dān)心，賈寶玉當(dāng)然對很多很多女孩子都留情，但是他真正的知己，他真正的知音，是黛玉。名字已經(jīng)配上了，玉嘛！
　　 《紅樓夢》里邊名字不是隨便取的。黛玉跟寶玉不必再多要一塊玉來對應(yīng)，他的那塊玉也是她的玉，兩人心心相印，是一段仙緣，神瑛侍者跟絳珠仙草的一段仙緣。
　　 然而到了塵世里面，當(dāng)然又有很多這世上的規(guī)矩讓林姑娘寢食難安，所以她也就一會兒吃醋，一會兒不開心。
　　 這也難怪，太多女孩子喜歡寶玉，林姑娘當(dāng)然會非常沒有安全感。這一回，黛玉講了一些話，是有點(diǎn)酸溜溜，不過還是很高雅的，吃醋也吃得很高雅，也是暗暗的那么一刀一槍。
　　 那作者是怎么寫吃醋情節(jié)的呢。
　　 我們下回分解。
　　
　　 02
　　 上一講我們了解了這一回的故事梗概。
　　 我們知道，第八回，兩個小故事：“金玉互識”和“木石同行”都是生活細(xì)節(jié)，作者的描寫方法是輕描淡寫，透露出家族真正的現(xiàn)狀。
　　 書中講：
　　 寶玉回到家，最關(guān)心的是他能不能跟剛剛認(rèn)識的好朋友秦鐘一起去讀書。他就趕快回明賈母要去上學(xué)的事情。賈母覺得這個孫子一向不愛讀書，現(xiàn)在忽然愛讀書了，高興都來不及，說：你要跟誰讀書我不在乎。鳳姐在旁邊添油加醋說秦鐘人品好，賈母高興，就讓他們一起讀書了。
　　 這一天賈母到東府去看戲。前一天王熙鳳才去過，喝酒做客打麻將，現(xiàn)在又去看戲?？梢娺@兩家沒事就是你請我我請你，宴會不斷。焦大看在眼里定會很生氣，第一代那么艱苦創(chuàng)業(yè)，到第四代就剩下每天喝酒、打牌、看戲了。
　　 賈母帶了王夫人、林黛玉、寶玉去看戲?！爸辽挝纾Z母便回來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凈的，見賈母回來，也就回來了。然后鳳姐坐了首席，盡歡至晚，無話?！蓖跷貘P愛熱鬧，所以她就坐在了首席。
　　 王熙鳳在東府看戲的故事不再講了，作者回頭來講寶玉。
　　 寶玉陪著賈母回來，是中飯以后，本來他想吃完中飯?jiān)龠^去看戲。結(jié)果他又想起前一陣子聽說寶釵生病了，還沒有去看她，“意欲去望他一望。若從上房后角門過去，又恐遇見別事纏繞，再或可巧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遠(yuǎn)路罷了。”他想繞遠(yuǎn)路，可是繞遠(yuǎn)路碰到了其他人。
　　 寶玉本想偷偷摸摸去看寶釵，可他是不能單獨(dú)出門。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一站起來就有人跟著站起來，他一走就有人跟著他走，丫頭、眾嬤嬤一大堆人?！爱?dāng)下眾嬤嬤、丫環(huán)伺候他換衣服，見他不換，仍出二門去了?！彼緵]有出門，他只是要到后門去看寶釵而已，所以他不肯換衣服?！氨妺邒?、丫環(huán)只得跟隨出來”，因?yàn)椴恢浪ツ睦?，可是賈母跟王夫人的命令是寶玉到哪里都要跟著。他幾乎沒有獨(dú)處的機(jī)會。十二三歲，剛發(fā)育的男孩子，很希望獨(dú)處。
　　 大家都以為他要到東府去看戲，結(jié)果他過了穿堂，便向東北，繞廳后而去，往梨香院走?！捌旑^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這些清客相公不是小說里的主角，可是他們代表了封建文化里非常有趣的生態(tài)?！耙灰娏藢氂?，便都笑著趕上來，一個抱住腰，一個攜著手，都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作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弊藨B(tài)和感覺都出來了，一個抱著腰，一個攜著手。寶玉，這個十三歲的男孩被稱為菩薩哥，他們覺得碰到寶玉是天大的榮幸?！罢f著，請了安，又問好，嘮叨半日，方才去了?！?br />　　 寶玉最煩這些人，結(jié)果偏偏碰到了這些人。在十三歲小男孩的心目中，這些人是最虛偽的，他們永遠(yuǎn)在奉承人，拍馬屁。寶玉想要活出真性情，一直受到一種阻礙。好不容易這一批人過了，老嬤嬤又叫住問他們：“是往老爺跟前去的不是？”老爺是指賈政，寶玉的爸爸。這一批門下清客非常有趣，他們都知道寶玉怕爸爸，就點(diǎn)頭說是，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里睡午覺，他們跟寶玉暗示說，不妨事，你別怕。所以連寶玉也笑了，寶玉知道他們在討好自己，故意偷偷透露一個信息，這就是門下清客的嘴臉。養(yǎng)在這種家里，他們要討好賈政，也要討好寶玉。賈政罵寶玉的時候，他們要出來打圓場，等賈政不在的時候，他們又會討好寶玉。
　　 這個時候?qū)氂窬娃D(zhuǎn)彎向北奔梨香院來，卻又碰到第二批人?！翱汕摄y庫房的總領(lǐng)名喚吳新登與倉上的頭目名喚戴良，還有幾個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賬房里出來?！边@個家族很大，有管倉庫的頭領(lǐng)，還有家里面專門管賬的人。“獨(dú)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的，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边@些人大概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們要跪在地上給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請安，寶玉還要請他們起來。
　　 這個錢華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這里寶玉被稱為二爺，他才十三歲，可是這些中年男人叫他二爺。斗方兒是三十公分見方的一種書法。寶玉才十三歲，他的字已經(jīng)被外面的人拿來掛在家里了，是他寫的字好，還是說大家覺得因?yàn)槭琴Z府公子寫的，我們也弄不清楚。這些買辦在奉承寶玉，說：“字兒益發(fā)好了，多早晚兒賞我們幾張貼貼。”這些話從管賬的口中說出，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判斷，寶玉的字是不是真的寫得好，因?yàn)檫@些人一定會這樣說，這是奉承小主人的。寶玉也搞不清楚天高地厚，他說這還不簡單，說給我的小幺兒們聽就好了。這時候?qū)氂褚灿X得自己就是一個大人物，一個書法家了。
　　 寶玉被訓(xùn)練成一個小大人，這里有一種很有趣的尷尬，這個小孩搞不清楚他的身份到底是大人還是小孩。他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在賈母懷中打滾兒撒嬌的小男孩；一個是到外面別人會立刻跪下來跟他請安的小少爺。
　　 接下來，作者要表現(xiàn)寶玉小男孩的一面，寫的什么事呢？我們下回分解。
　　 03
　　 上一講，我們說到寶玉去見寶釵，中間受到了兩層阻礙，一個是門下清客，一個是賬房里的人。這兩堆大男人，在寶玉面前個個打躬作揖，寶玉必須作出一個很大人的樣子。“一面說，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這些人，要等寶玉走了才敢散，這是主仆之間的規(guī)矩。
　　 寶玉探病，“閑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毖σ虌專褪菍氣O的媽媽，薛姨媽正在跟丫頭們做針線活兒。寶玉跟薛姨媽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笑道：“這么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
　　 寶玉立刻變了，剛才是一個少爺，現(xiàn)在忽然變成了小男孩，被薛姨媽一把摟到懷里去了。寶玉如果個性古怪一點(diǎn)，就會把薛姨媽推開說，我這么大了，你干嗎抱我？可是現(xiàn)在他立刻就變成小孩。有人覺得寶玉有多重個性，可我一直覺得寶玉就是典型的青春期小孩，對什么東西都好奇，他學(xué)著做大人，在外面擺出他的排場，可是一到奶奶、姨媽、媽媽面前立刻就變成小孩。他們就開始講一些家常話。寶玉說：“哥哥不在家？”這個哥哥就是薛蟠，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里一日?！痹诖?，用寶玉的口帶出另外一個沒有嚴(yán)格家教的薛蟠。薛蟠爸爸過世了，沒有人管束，他變得無法無天，也對比出寶玉真的很可憐。
　　 寶玉接下來問：“姐姐可大安了？”他是為了寶釵來，要看看寶釵的病有沒有好。薛姨媽說：“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fā)人瞧他。他在里間呢，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毖σ虌尠褜氂駧У嚼锩?。
　　 “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發(fā)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灑線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泵酆仙?，有點(diǎn)像蜂蜜、琥珀那種顏色，這種顏色是中性色調(diào)。作者對色彩非常敏感，他能把色彩變成性格。所以我一直覺得曹雪芹如果做畫家，也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就是身上穿一件這樣的褂子，有點(diǎn)像小背心，玫瑰跟紫都不是大紅或者大藍(lán)這樣的強(qiáng)色調(diào)，用這個中性色調(diào)把寶釵身上的色彩壓得比較溫和，而不是像王熙鳳那么扎眼?！笆[黃綾灑線裙”，蔥黃就是大蔥的顏色，綠里面帶黃，也不是原色。黃就是原色，可是蔥黃色把明度壓低了。她的衣服看起來半新不舊，不是那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