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州】侶大(散文)
當今的西京城的西南郊有一個古老的新地標,這就是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其后消失了近一千年,現如今一下子又神奇地重見天日的昆明池。在這個昆明池的西北岸上坐落著一座千年古鎮(zhèn),這座古鎮(zhèn)就是我們老家所在的斗門鎮(zhèn)。就在我們這個古鎮(zhèn)子外的西北角上,還蹊蹺地外掛了一個小孤島,而這個小孤島就是我們當地人口中俗稱的“冢疙瘩”。
就說這“冢疙瘩”,活脫脫就是又一個臺灣島的存在。所不同的是臺灣島是個海島、在水中,而這小孤島實際卻是個小土丘,是浮在有著皇天厚土之份的一大片肥沃的莊稼地上。由于這個小孤島四周的地勢確實有些低,故而也就讓人不能不聯想出那里先前大概也是一番水天一色的存在了。這小臺灣一樣的“冢疙瘩”,雖說也有些游離、自成一體,可到底還是古鎮(zhèn)子的一部分,其之與古鎮(zhèn)子的血脈自然也是割舍不斷、游離不開的。
那個小臺灣一樣的小土丘,是在那片稍低的平地上凸兀而起的。因那圓鼓隆咚的小土丘,遠遠望去確有些似腫、也有些似冢,再加上“腫”和“?!边@倆字在秦腔中的發(fā)音差不多,以故人們也就懶得再去追究其宗源和正誤了。為統一和方便計,以下行文就籠而統之地稱其為“冢疙瘩”罷。
然而在我們老家那邊,一提說“冢疙瘩”,大家都知道就是“侶大”;一提“侶大”,大家也都知道就是那個“冢疙瘩”。一下子又引出來個“侶大”,這又是怎么回事呢?原來,這是因為在大家曾經的記憶中,斗門鎮(zhèn)這個老鎮(zhèn)子所外掛的那個的小孤島,當年出入在其間的唯一的主人翁就是“侶大”。因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于是乎人們就把這二者劃了等號,從而也就可以互代和互換了。
在小時候的記憶里,那地方可是一個神秘的存在。因為從未涉過足,故而那里面都有些什么?是個什么樣子?到底就沒弄清楚。正因為不清楚,所以就覺得神秘,進而還有些神往。只記得那小孤島的四周遠遠近近的土地上,一年四季不是麥子就是苞谷,抑或是谷子、棉花等,也就是說那四周低而平的土地上從未見閑過,總是匆匆忙忙的。
而那凸兀高隆起來的地方卻是另一番的存在。但見那籠可兩畝的“冢疙瘩”上既清靜又清閑,蓊蓊郁郁的樹木有如傘蓋一般,密密扎扎地籠罩著這團凸兀的高地。綠蔭稍開的半坡上有幾間泥墻藍瓦構就的房子,房前還挺立著幾簇綠綠的竹子。這倒有點世外桃源意味了。
進出其間的似乎老是一個清清瘦瘦的老者。那老者確切的容貌已記不大清楚,只是其妝束卻有些特別,但見他那妝束從上到下除了灰就是黑,抑或還有白,那岸然的形象顯然有著十足的道貌。其實,他確實是一個道家的門徒,他是一個居家修行的道門居士。
從小時候的記憶里僅知道侶大只是生活在“冢疙瘩”上的一個居士。至于他是不是那里的傳人抑或主人之類,當初沒有刻意地去打問過,也沒有人刻意地講說過,故而就知之甚少了。只是聽說他這個居士是個“善人”,還是個“大善人”!
有關他這個“大善人”的善舉,聽老人們講過的更多的是助學,即幫助窮漢家的后生們讀書求學。
我們北村出過個縣長。需要強調的是,那人做的是民國時白水縣的縣長。據晚年的“縣長老漢”給人感嘆說:我這人的命不好,是個“尜”命,中間壯兩頭尖。而這中間的壯卻是俺干哥給的。
據說他小時家道貧寒、缺吃少穿,也多虧了侶大的資助,他才一路讀書上進,最終踏進了當時的中國高等學府政法大學的門檻。從此,他的命就由最初的尖進而變得粗壯起來。此后他做過白水的縣長,還做過西北軍的軍法處長。這是他生命中一段粗壯的、相當風光的美好日子。也就是說,他的命運由細而壯的這個改變,這很大程度得益于侶大的助力。至于他晚年的被專政和被批斗,生活恓惶、命運再一次由壯而細地變尖,那都是陰差陽錯之下的歷史原因所造成。他雖心有不愿,但也無能為力,只嘆惜生未逢時?;仡櫷?,他除了無數的感慨之外,然后就是對侶大的感激和崇敬。一提到侶大,他總是以小輩的口吻說:我干哥咋長竟短。儼然是奉若神明的。
除了這個稱呼干哥的特例之外,似乎我們當地的不少讀書人都是將侶大稱呼為“干大”的。在秦地,不少地方將父親稱作“大”,這“干大”就是“干爹”了。通常,只有當重要得要續(xù)通家之好,或當要感謝某人的大恩時,才會將自家的孩子認在對方的膝下做干子。這個被感恩的對象,從此以后也便是這孩子的“干大”了。這是一種樸素的風俗和禮遇,這種禮遇的級別那自當是相當高的了。
我們村有個本家舅,他比前邊那個“縣長”年歲小了一些,也是認了侶大作干親的,所不同的是他把侶大叫“干大”。
我這舅本是一個農家窮孩子,因為有了侶大的資助,他才讀完小學讀中學,讀完中學上大學。這期間剛好遇到了解放,以故他就有幸成為了新中國的第一代大學生。
他的母校是西北大學,畢業(yè)后又去北京的中央民族學院讀的研究生,而且?guī)煆牡氖侨蘸蟪闪私洕鷮W家的費孝通先生。學成之后的他,當時是作為新中國精心培養(yǎng)起來的民族干部派往云南工作的。那個時候的他,那當然是十分的春風得意了。只可惜他因一時的沖動而失口得禍,繼而就被打成“右派”遣返回鄉(xiāng)務農去了,到底拉了十八年的大糞??稍趽軄y反正之后他終于還是被評了反,到底以喜劇收場,過上了他那閑來賦琴習字的安逸生活。一提這些,他的話題當然會更多地提說到侶大,對他這個“干大”的感激和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他有兩個習慣:一個是每天寫一篇小楷毛筆字;另一個則是每年大年初一去給他“干大”侶大拜年。這習慣伴了他多年,幾乎雷打不動。
據說我那舅在平反和恢復工作以后,抽空與周圍那些受過侶大資助的人聯絡了一下,一起到“冢疙瘩”去專門叩拜了他們的“干大”。據說當時去了好幾十人,其中有公職人員、有教師、有工人、也有農民,實可謂群星云集、盛況空前??擅乐胁蛔愕膮s是,他們所叩拜的卻并不是他們的“干大”本人,而是“干大”侶大的墓碑和牌位。因為他們的“干大”侶大居士,雖說也有著仙家的修行和鶴壽,可最終還是歸于了塵土,到底沒能親見他門前桃李云集的這一天。
對了,前面說我從沒去過“冢疙瘩”,這不大確切。其實,我當初還是到那里去過一回的。
那是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侯,我們當地政府要把“冢疙瘩”東邊的那條土路修成沙子石子路,為節(jié)約開支計,就把那條路的工程分切成一個個的小段,然后分派給轄內的各個村和各個單位。我們小學也分到了拉鋪路沙子的任務。于是,我們老師就帶領著我們這些高年級的小學生去拉沙子。當時我們是三個人一輛架子車,拉的拉、推的推,把沙子從西邊的灃河灘拉到“冢疙瘩”東邊的這條路上。當時的我們覺得這雖說干的是大人的差事,但與那古板而單調的上課來比,這似乎還是挺不錯的。因此上把一車沙子從四、五里遠的灃河拉回來,好象也沒覺得太累。再有,就是中午有一頓免費的午餐—鍋盔加西紅柿雞蛋湯!而且就餐、休息的大本營就設在“冢疙瘩”上!這誘惑自然是很大的了。
當時我們的小臉上黑水汗流自不必多言,只記得因為我們那一組表現出色,老師就以資獎勵—額外每人獎賞一碗西紅柿雞蛋湯!不過,只因當時太醉心于眾目睽睽之下被鼓勵和表揚的自豪,也太在意那西紅柿雞蛋湯的爽了,一時間竟忘了完成要探索和游戲此間的宿愿。正因為沒顧得在這里耍上一耍,以故對這里就沒留下更多的印象,進而日后也就把這最初的相見給忽略掉了。影影綽綽還記得,那里似乎并不特別,跟普通的農家院子差不多。那里只不過是獨處一方,比別的農家院大一些、位置高一些罷了。印象中似乎沒看見那里的主人,那個被稱作善人的侶大、那個神奇的居士。卻似乎還記得當時領我們去拉沙子的那兩個老師,他們私下里也是稱侶大為“干大”的。
那個大善人侶大,他當時是外出云游去了?還是已經歸真故去了?這事當時沒顧上問,后來也沒顧得問,因此上就一直是個迷。
光陰荏苒,一晃就是多少年。
忽然間有人提到了侶大,還說“冢疙瘩”和侶大應該是斗門鎮(zhèn)的一份不錯的遺產。
在當今社會到處都在弘揚、保護和發(fā)掘自己本鄉(xiāng)、本土的文化和歷史,進而來提高本地知名度、推動本地經濟的大背景下,斗門鎮(zhèn)西北角外掛的“冢疙瘩”,顯然應該是有貨的!再說了,在要大力弘揚我們本民族文化和精神的時下,似乎也有必要對“冢疙瘩”這份遺產進行積極的發(fā)掘和保護,如能寫成文、撰成書加以繼承和弘揚,豈不更好?
然而好長時間過去了,這一切卻有如石沉大海,冰冷得毫無溫度,竟然沒有些許的回應。
于是乎,我就有了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然而這畢竟都是故事。由于當初叫侶大“干大”的那茬人老的老、走的走,故而就只好向就近的同學和鄉(xiāng)黨詢問有關的故事了??闪钊耸氖?,那些個同學和鄉(xiāng)黨卻并沒有提供出更多的東西,他們所知道的并不比我多多少。
于是乎,我就只能動身回老家再去探訪那個“冢疙瘩”了。
可當我按著當初的記憶去對那里再次考察時,其結果卻著實令我有些寒心、有些失望。
我此去應該算是故地重游,然而讓人意外的是居然沒找到記憶中曾那么高大、那么顯眼、那么神秘的“腫疙瘩”!
我驅車轉了一圈沒找到,又轉了一圈還是沒找到。但見沿途除了若干的廠(場)子,再就是幾片樹林,其間并沒有“腫疙瘩”半星的影子。無奈之下,只好停在路邊等著。當瞅準詢問了一個看著像是本地鄉(xiāng)黨的過路人之后,方知“腫疙瘩”其實還在、并沒消失,只是要從隱在那一大片商品景觀樹林子中的那條小路穿進去才能看見。
當我將信將疑地從那條隱蔽的小路穿進去之后,果然在路的盡頭現出了一座院子。不過,這院子顯然已不是記憶中當年的那個院子了。眼前的這個院子是一座廟,這座廟叫“仙明寺”。而在廟堂的正殿上高高供奉著的,則是一尊微微含著笑的觀音菩薩的金身佛像。
就在這座廟的后邊,我終于看到了我所要找的那個“冢疙瘩”!
只是這個“冢疙瘩”已變得實在太小了,小得如同一個隨手拋置出來的小土堆,直讓人疑心是不是找錯了地方!但從那土堆上聳立著的那些高大的、有些蒼涼的樹木來看,這應該就是原先的那個“冢疙瘩”。這座“仙明寺”所在的位置,應該就是原先那個泥墻藍瓦構就的小院。
“冢疙瘩”上面都是樹,這些樹大多是老洋槐,還有三兩棵臭椿和枸樹。這些顯然是先前的那些樹。坡頂的平整處還有七、八棵小棗樹,從形狀上看這些應該是新栽下的。坡面上滿是落葉,間雜著高高低低的艾蒿以及形狀瘦細的毛毛草。陽面的半坡上有棵石榴樹,此時正開放著紅紅的石榴花。石榴樹的旁邊還有塊平地,顯然是被開出當作菜地的。那菜地里長著一些青菜,還有一些早開過了花的、干黃的油菜的枯干。從坡頂上能看到西南邊有一道門,那是寺廟的角門。就在那道角門的外邊,或高或低地立著幾個塔碑,那形狀似乎跟少林寺塔林里的建筑相象。只因那道門關著,故而也就難以得知其就里了。我猜想,其中那個較高的應該就是侶大的罷?
下得坡來,正好遇見那個管廟的師傅,便問他這“冢疙瘩”變矮、變小的緣由。他說之所以變小、變低,都是由于周圍先前的那片凹下去的莊稼地變高了的緣故。
原來,前些年附近搞開發(fā)建設的渣土,有相當一部分是傾倒到那片凹下去的地方了。渣土把原先那一大片較低的莊稼地填高了,同時也悄悄地把“冢疙瘩”的下部四周相當的一部分給埋葬侵吞了。至于有關侶大居士的事,他也沒說出更多的東西。
都知道的甚少,怎么辦?于是就想到了地方志。忽然就記起了曾在縣文化館供職的一個老先生,而且這老先生還一直致力于地方志方面的研究,他正好還是我們的老家鄉(xiāng)黨。
然而這老先生卻肯定地回復我說:有關“冢疙瘩”和侶大的事,我們當地的縣志和鄉(xiāng)志上都從無記載!
我問這其中如此意外的原因,他說:據傳說,那“冢疙瘩”其實應該是緊西邊張旺渠賈氏族人的祖墳。那地方之所以一直不聲不響,是因為他們不敢、也不愿張揚!這其中最大的原因卻是:據說那是賈似道的墳。因為賈似道在歷史上名聲不好、是個奸臣,故而他們的后人也就從來不愿提及這位令他們蒙羞的祖上了。至于那個侶大,他也只是個在那里給人家看墳的人罷了。
原來這“冢疙瘩”卻是賈似道的墳,而那個“大善人”侶大僅是一個看墓人!
賈似道?他是南宋晚期理宗、度宗朝的宰相,浙江天臺人,晚年遭貶的路上被會稽縣尉鄭虎臣刺殺于漳州木棉庵。這一切歷史的軌跡都是在南方,而他的墳卻又怎么會流落到北方的這片皇天厚土上?
翻開當時的那段歷史,他的生憑年代也正是僅有半壁江山、茍延殘喘的南宋的末期。賈似道是個官二代不假,厚蒙祖蔭也屬實,生活放浪奢靡也存在,可這老賈卻絕非不學無術的紈绔子,人家到底是登了進士科的!至于他的青云直上,入閣拜相后的權傾朝野,似乎很難定格為奸和佞的,他似乎只是有些專權罷了。至于說到他的玩物喪志、專權誤國種種,好像也難以落到實處。難不成他寫出個有關玩到極致的《促織經》就能誤了國?再說那個時代稍后不還出了個民族英雄文天祥?他即就拼掉了一條命不也沒能挽救南宋小朝廷于既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