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時光】逃離(小說)
我叫招娣,我決定離家出走。
我爸剛才打了我,因為我差點把我弟摔壞了。我弟比我小十歲,是計劃生育管得最嚴(yán)的時候生下來的,當(dāng)時我媽冒了極大的風(fēng)險。那年,我媽發(fā)現(xiàn)肚子里是個男孩時,不串門,不走親戚,在家里的后山的草屋里,躲了六個月。臨產(chǎn)前一個月,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風(fēng)聲,當(dāng)天夜里,鄉(xiāng)里管計劃生育的副鄉(xiāng)長,開了一輛拖拉機,載了六七個人,浩浩蕩蕩地奔赴我家,想堵住我媽。我媽日夜警覺著,聽見村里的狗叫喚起來,想著壞了,就拼命往山里跑,跑了兩個小時,硬是將后面的追兵給跑掉了。我爸那晚也跑了,因為若是他被拿住,就會帶他去結(jié)扎,他不想做,聽說做了之后,會變得像太監(jiān)。我三爺爺就做過,大家都覺得他像個太監(jiān),說話聲音又尖又利,心眼似乎都變小了,在家老是發(fā)脾氣,和我三奶奶亂吵。
生我弟時,我媽已經(jīng)快四十,月經(jīng)開始亂七八糟,可她還想在最后的生育年齡里,最后掙扎一把。在她前二十年的生育生涯中,已經(jīng)生了五個孩子,都是女兒,這讓我爸媽在村里人中抬不起頭來。那個時候,他們不敢和鄰居吵架,一吵上,鄰居們總要罵我爸是“絕戶”,意思就是沒兒子,將來沒人繼承家里的皇位,即使他們也啥沒有,就幾間破屋子,下雨還漏水,還總以為自己家有皇位,要生兒子來繼承大統(tǒng)。因著這事,我爸媽凡事夾著尾巴做人,不惹事,不吵鬧,安靜地活著。
在我媽四十歲差兩天之際,我弟降生了,我爸很高興,抱著剛剪過臍帶的弟弟,失聲痛哭,邊哭邊說,終于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將來下去了,祖宗們問起來,也能挺起胸膛了。
我弟長到兩歲時,我媽要干活,基本都是我?guī)?,他很吵,老要我抱。半夜醒來,我的兩條胳膊都是酸痛酸痛的。我實在不想抱他了,就把他放在二八大杠單車上,帶他出去兜風(fēng)。兜著兜著,他就上癮了,老叫我?guī)鋈?,不出去就鬧,一鬧就愛在地上打滾,也沒人教他,不知他咋就學(xué)會了。
二八單車又高又大,扶手和我個頭差不多高,容易摔。
有一天中午,我?guī)е艿茯T車回來,進院子的時候,車把拐彎的角度小了些,連人帶車,摔在地上,我弟大約是摔疼了,放聲大哭。那個點,我爸正在院子里劈柴,見狀沖了過來,一把抱住弟弟,將他全身上下捏了個遍,發(fā)現(xiàn)沒事,才松了口氣,將弟弟抱著哄了一陣,又轉(zhuǎn)身將我從地上撈起來,反手甩了我一個巴掌,我的左邊臉頰,瞬間火辣辣地疼開來。我爸猶不解氣,解開腰上的皮帶,抽了我?guī)紫?,我連滾帶爬地跑,被我爸用左手一把抓住,右手握著的皮帶就要抽過來,我奶奶看不過去,一把將我拉開,把我護在她身后。我爸打我的時候,我沒流一滴淚,可我奶奶護住我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爸見打不著我,扔下皮帶,氣咻咻地回去,繼續(xù)劈柴。
我臉上疼,身上也疼。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主意,我要離家出走。我跑回房間,收拾東西。我把書包找出來,那是一只黃色的袋子,洗得發(fā)白,但袋沿上用紅漆寫著的“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字,卻還閃閃發(fā)亮。我將書拿出來,拿著拿著,眼淚就往下掉,要離家出走了,就不能去讀書了。最后,我留了本語文書在包里,我想,沒事的時候,還是可以看看的。我又去找衣服。我一定要把那件新的確良白色襯衣帶走,那是我姨,我媽媽最小的妹妹送給我的,我還沒有穿過。要是我再也不回來了,那新衣服一定會被妹妹穿走,想到這,我將那件白襯衣,還有一條長褲,一古腦兒塞到書包里。
我是從我家后門溜走的。我爸他們都在院子里,我弟還在亂嚎,我爸蹲在旁邊哄他,我弟不聽,在地上打著滾,嘴里嚷著要買冰棍吃,我爸口里說著“買買買”,摟著我弟出去了。
我溜出來后,一直往北走,我們村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進出。
我記得我有一個姑嫁到了北方,具體哪里我說不清楚。只記得一直沿著村口這條路走,走到盡頭,坐上去北方的車,就能找到我姑家,我奶奶以前帶我去過一回,我還記得。
我有三個姑,我爸是最小的。當(dāng)年我奶奶生了七個女兒,一直想生個男孩兒,想了不少辦法,村里人說去廟里求菩薩,準(zhǔn)能生男孩,我奶奶去了;有人說哪個醫(yī)生厲害,想讓人生男就生男,想生女就生女,我奶奶又去了;還有人說,村里的黃大仙打的洞,能管男女,我奶奶也去求了,但還是接著生女娃,一連七個。實在養(yǎng)不活,有的送了人,有的生下來就病死了,后來活著的剩三個姑。我奶奶后來冷了心,不再想著生男娃的事,也不知咋了,居然懷上了,九個半月生下來,還是男娃,就是我爸。爺爺奶奶那輩算是完成了任務(wù)。傳宗接代的擔(dān)子自然就又落到我爸肩上,哪知我媽又連生了幾個女娃,村里人都傳我家房子風(fēng)水不好,專生女娃,后來我弟出生,才堵了村人們的嘴。
我剛出了村口,看見鄰居家的小胖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挑螞蟻玩。小胖問我玩不玩,我說不玩。小胖問我干嘛去?我說不想在家呆了,想離家出走。小胖要我等等他,他也不想在家呆了,他想去找他媽。小胖的爸和我爸差不多大,腦袋差點意思,能吃能喝,但不會做聲,長大后,附近的姑娘,沒人愿嫁給他。后來,有人帶了個外地女人來,據(jù)說長得比本村的姑娘媳婦都俊,不說話,低著頭,用手捏著衣角。那女人當(dāng)晚就和小胖他爸成了親。平日里,也不見那女人出門,總呆在家,據(jù)說是怕她逃,把門鎖了。一年之后,那女人就生了小胖。小胖七歲時,我才見過那女人,瘦得像晾在院里曬衣服的竹竿。臉色蒼白,很少見太陽的樣子。那時候,她和本地女人差不多,地里家里的活都要干。小胖的奶奶不放心兒媳婦,到哪里都帶著,帶著去山上摘茶,去地里割稻。后來有一天,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小胖奶奶發(fā)出一聲尖嚎,村里人圍了過去,只見小胖奶奶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我不該呀,不該讓這殺千萬一個人去茅廁,我就迷一下眼,她就跑了呀……”
小胖的媽媽,那個外地女人,到底是跑掉了,聽說這些年,她表現(xiàn)很好,每天勤勤墾墾干活,不多話,不亂走,她成功地讓精明的小胖奶奶放松了警惕,她去茅坑的時候,小胖奶奶不再跟著,這天終于是瞅著了機會,跑了。
本村買來的媳婦就這么跑了,那還了得,當(dāng)即,村長就組織村里的青壯年男人去追,追到半夜,鎩?而歸。從那之后,再也沒人見過那個女人。
從那之后,小胖沒有了媽,別人問他:“你媽去哪了?”
“跑了?!?br />
小胖拿了一個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我問他是什么,他說,是他平時的考試卷子,他都拿了出來。
“要是能找著我媽,我就把這些給她看,我認識好多字了,還會做題?!?br />
那天太陽很大,照在人身上,曬得頭皮發(fā)炸,我感覺后背密密地出了一層汗,我和小胖瞇著眼互相望了一眼,眼神堅定地往前走。土路被太陽曬了一上午,也不知吸收了多少熱量,我的鞋底都要化掉了,喉嚨也開始發(fā)干,早知道就帶上水壺了。
我家有一個軍綠色的不銹鋼水壺,是我三爺爺家的大兒子送的。他比我大十多歲,我叫他平哥哥。據(jù)說,小時候,他很調(diào)皮,也不愛讀書,喜歡跟村里的小子們到處惹禍。他十八歲那年,三爺爺被煩得沒法,托人將他送去參軍了。幾年后,轉(zhuǎn)業(yè)回來,安置到城里一個什么單位上班了。記得他剛轉(zhuǎn)業(yè)回來的那次,帶了一些東西,都分給了家里的親戚,我們家得了一個大水壺。自那之后,他就很少回來,即使回來,也是匆匆忙忙,偶爾在家吃個飯,從不在家過夜,總是當(dāng)天來,當(dāng)晚就回城,三爺爺總是勸,說家里房子大,有的是地方住,可平哥哥說,單位有事,明天要早起,說著,就開車回去了。說起這個兒子,三爺爺半是埋怨半是炫耀:“我是給國家養(yǎng)了個兒子。”
我和小胖都沒帶水,兩人臉上汗津津的,瞇著眼一直向前走。路旁有戶人家的大門敞開著,堂屋里擺著張桌子,桌子上倒扣著菜扣。堂屋靠墻的角落,放了一張竹鋪,上面躺著一個男人,看樣子是在午睡。我和小胖壯著膽子走了進去:“叔叔,叔叔……”
竹鋪上的男人,努力地睜開眼睛,問我們什么事。我們說想喝點水。那男人“嗯”了一聲,讓我們自己倒,翻過身又沉沉睡去。我和小胖將放在墻角的茶壺提起來,一人喝了兩碗,又坐著歇了一陣,見那男人始終沒有轉(zhuǎn)醒的樣子,我們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
路上,我問小胖能不能找到他媽媽,小胖說,能。我倆沒話找著話說,似乎這樣才不會被太陽曬昏過去。
我感覺我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濕了,小胖的全身也像從水里撈上來的,我提議我們休息一下,正好不遠處有一棵柳樹,灑了一點點陰影,我們逃命似地跑到樹下,一屁股坐在樹根上喘氣。
“天真熱。哦,招娣,你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呀?”
“我爸打我?!?br />
“干嘛打你?”
我也不知道我爸為什么打我,似乎就是因為我差點摔壞了我弟,可有時候,好像又不是,他總是暴躁易怒,一點小事,就怒氣沖沖,當(dāng)然他也只在家里發(fā)脾氣,他在外面,有個好脾氣,別人說起他,都豎大拇指,說他性格好。
“招娣呀,你怎么取一個這樣的名字呀?”
“大人瞎胡鬧,說是招娣,就是招弟,就能生個弟弟?!?br />
“大人真虛偽,那干嘛叫招娣,直接不要女字旁,直接招個弟弟就好了呀?!?br />
我也鬧不清大人想啥,我總想走出去,離開這個地方,去大北方,餐餐吃土豆,吃饅頭片,我以前在我姑吃過的那種。我閉著眼睛想一想,想想那里有什么,好像有好多大蔥,他們用饅頭包著吃,有時候也直接吃,塞進嘴里一頓亂嚼。他們給我吃過,直沖腦門心,比這太陽都烈,嗆得我眼淚鼻涕都往下掉。
我問小胖,要是他媽不回來怎么辦呀?
小胖說:“我不想我媽回來,我就想見見她,見一眼就好?!?br />
“你媽要是回來不好嗎?”
“你不懂,我媽是被拐的,我要是我媽,我也逃,逃出這個鬼地方。”
說起逃,我們馬上站起身來就走,是啊,我們是要逃離這個地方的,這樣走走停停,慢慢吞吞,猴年馬月才能走到我姑家,才能找到小胖的媽媽呀。
我們發(fā)起狠來,閉上嘴巴,一刻不停地往前奔,我感覺我腿腳有勁,腳下生風(fēng)。轉(zhuǎn)眼之間,身后的村子,被太陽曬得水汽蒸騰,只剩一口水,在太陽下茍延殘喘的池塘,還有每天在村里四處遛達的大黃狗,遠遠地被我們拋在了身后。連帶著揮舞皮帶的我爸,吵鬧不休的我弟,也被遠遠地拋掉了。我們得到了新生,我們自由了。
就在我以為我腳下踩著一個風(fēng)火輪,人生翻開了新的篇章時,我差點掉到一條濠溝里,我低頭一看,村里那條唯一的出路,居然被挖斷了,挖成了一個深淵,像一只瞪著黑色眼睛的怪獸,靜靜地潛伏著。我探過頭去,下面深不見底,一股子涼氣直往上冒,暑氣在這里全被隔斷,我裸露的手臂上,汗毛齊刷刷地豎起。
“完了,村里被人斷路了,再也沒有逃出去的希望了?!毙∨肿右黄ü勺诘厣习Ш?。
我們只能怎么去的又怎么回來了?;貋頃r,太陽很大,照得我腦袋昏昏沉沉,我渾身無力,一步也不想,我和小胖互相扶持著,好不容易才走回村口,路過那個池塘?xí)r,中午看到了的那一口水,也不見了,只剩下黑色的於泥,像一個張大的嘴巴。當(dāng)我回到家時,太陽正要落山,我爸見了我,眼睛一瞪:“你一下午死哪去了,也不帶弟弟。去煮飯!”
自始至終,沒人知道我們這一次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