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最后的軍禮(小說)
一
踩著輕快的鈴聲走進教室,跨上講臺的那一刻,我不禁輕輕地皺了皺眉。教室里的孩子們安靜地坐著,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只有姜小寶的座位赫然地空著。
我定了定心神,開始按部就班地講課。教案是早就做好的,充分地預(yù)想了孩子們的理解和接收能力。毫無懸念,這是一堂可以堪稱完美的課程,就像我十五年來的每一天一樣,如果不是在每次目光掃到姜小寶的空座位的時候,我都會這樣想。
一直到下課的鈴聲響起,姜小寶都沒有來。這個從不遲到的孩子,居然曠課了。下課后,我問了他旁邊的幾個同學(xué)。他們跟我一樣,誰都不知道姜小寶為什么沒來。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辦公室,在我推開辦公室門的時候,姜小寶竟然站在我的辦公桌前,正一臉忐忑地看著我。我快步走向他,來不及放下手里的教材,就急切地問:“你怎么在這里?為什么沒去上課?”
“老師,你,你能幫我把爺爺送去醫(yī)院嗎?”姜小寶滿臉乞求地看著我。
我拖過旁邊的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來慢慢說。
姜小寶定定地看著我,“老師,我爺爺病了。我覺得……很嚴重,可是爺爺不肯去醫(yī)院,我,我勸不動他……”話還沒說完,大顆的淚水便像一串珍珠一樣滾出了眼眶。
我抽出桌上的紙巾,替他輕輕擦去臉上的淚水,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孩子,不哭,我們這就去看看爺爺?!?br />
二
我跟同事打了聲招呼,拉著小寶離開了學(xué)校。
姜小寶的家并不遠,轉(zhuǎn)過兩個街口就到了。小寶是個孤兒,是姜爺爺在街口的垃圾箱旁撿到的,那時他還是個襁褓中的孩子。姜爺爺在巷口的轉(zhuǎn)角處支了個修鞋攤子,風(fēng)雨無阻,靠著這份微薄的收入支撐著祖孫二人的生活。這是我在家訪中了解到的全部情況。
轉(zhuǎn)過巷口,并沒有看見預(yù)料中的修鞋攤,看來姜爺爺是真的病得很嚴重。我的心不由地沉了沉,拉著小寶的手,腳步不自覺地又快了幾分。
姜爺爺家住的還是老式的平房,破舊的檐角,泛著暗灰的青磚,被周圍幾棟樓房包圍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還沒進門,就聽到了姜爺爺沉悶的咳嗽聲。我的心一抽,看來,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聽到開門聲,躺在床上的姜爺爺慢慢地抬起頭,看到是我,有些詫異,又看到我身后的小寶,瞬間便明白了。他無奈地閉上眼睛,又是一陣猛烈地咳嗽。
這個家,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了,卻仍忍不住震撼。兩間通透的屋子連在一起,沒有任何阻擋。屋里一床,一桌,兩只方凳。靠門的一側(cè)放著一個小煤爐,方臺子上放著鍋碗瓢盆等必需品,另一側(cè)則是兩個簡易的小衣柜,放著被褥和祖孫倆的衣服、鞋子和修鞋的工具。
姜爺爺一邊咳嗽,一邊努力地撐起身子,我趕緊走上幾步,安撫他重新躺好。他招招手,把小寶叫到跟前,摸著他的頭,半是埋怨半是疼愛地說:“你這孩子……不是說去上課了……怎么倒把老師叫來了?!币驗榭人?,短短的一句話,分了幾次才說完。
“爺爺,我們?nèi)メt(yī)院吧,好不好?我,我有錢!”小寶說著,一把抓過床邊小桌上放著的一個小豬儲錢罐,我知道,那是他平時上下學(xué)路上撿瓶子換來的錢。他熱切地看著爺爺,眼里含著淚光,卻努力隱忍著不肯掉下來。
“乖,你去上課。我跟你老師去醫(yī)院。”姜爺爺對小寶說,眼睛卻一直望著我,目光里帶著祈求,似乎還有一種我看不透的倔強。
我拍了拍小寶的肩,盡量平靜地說,“乖,去吧,相信老師?!?br />
小寶扭頭看著我,輕輕咬了咬嘴唇,鄭重地點了點,又扭頭對爺爺說:“爺爺,那我去了?!闭f完,沒再回頭,徑直走出了門。
三
姜爺爺一邊不停地咳嗽,一邊抖抖索索地從被褥下面翻出一個綠色的軍用布挎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代久遠,挎包已經(jīng)泛黃,上面“為人民服務(wù)”幾個字需要仔細辨認,才能看得出來。
姜爺爺顫巍巍地從包里摸出一本存折,放在手里摩挲了幾下之后,對我說:“他老師……我知道你……是個好人。這是我……給小寶存的……幾萬塊錢……你先幫……小寶收著……這些你……幫我交到……民政局……我……我叫姜根寶……請他們……請他們……幫我照顧……小寶。”因為咳嗽,老人已經(jīng)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抓著挎包的手,因為用力,青筋凸起。
我連忙點著頭,一邊語無倫次地說:“姜爺爺,您、您別說了,我送您去、去醫(yī)院吧!”
姜爺爺固執(zhí)地擺了擺手,“不用……不用了……時候……時候到了……”
“姜爺爺,我答應(yīng)小寶送您去醫(yī)院了,您不能讓失信啊。”我用同樣祈求的眼神看著姜爺爺。
“他老師,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的情況……我自己知道……你……不算失信……”眼見著姜爺爺又咳出了一頭汗,我無奈地閉上嘴巴。
姜爺爺把存折放在我手里,又把挎包鄭重地交給我。我趕緊伸手去接過來,沉甸甸的,差一點沒拿住。我沒好意思看,只是望著姜爺爺鄭重地點點頭,“您放心,我一會兒就去民政局。”老人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我慢慢扶他躺好,搭上一條薄被,這才出了門。
四
路上,我給學(xué)校教導(dǎo)主任打了電話,簡單說了情況,請了假,便直接去了鎮(zhèn)上的民政局。接待我的是位年輕的辦事員,當她聽我說了情況又看了我拿過去的軍挎包后,錯愕地張大了嘴,說:“你等一下,我去請示一下局長?!北愦掖业嘏芰顺鋈ァ?br />
局長是位五十多歲的大叔。他匆匆進來,朝我禮貌地點點頭,便直接走向辦事員的辦公桌,小心地把挎包里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姜爺爺?shù)纳矸葑C、他和小寶的戶口簿、七枚形式各異的獎?wù)?。局長先是謹慎地確認了姜爺爺?shù)纳矸葑C,然后便拿起一枚獎?wù)伦屑毜乜戳似饋?。我靜靜地站在一邊,看他用審慎的目光一枚一枚地查看著那些獎?wù)隆D贻p的辦事員一言不發(fā),乖巧地給我倒了一杯水,并用眼神示意我先坐下來慢慢等。
良久之后,局長才抬起頭,審視的目光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我,然后一手拿起姜爺爺?shù)纳矸葑C,一邊緩緩開口:“他是你的……?”我懂他的意思,便接口說,“他是我學(xué)生的爺爺。”然后簡單介紹了今天早上的事。他點點頭,略一沉吟,才開口說道:“老人家很可能是一位老革命,我要去市里的黨史辦確認一下,如果你方便,可以跟我一起去?!蔽蚁胍矝]想就點頭說道:“好,我跟您一起去?!?br />
車子繞過縣城,走國道,直接奔了我們所在的N城。車上,局長撥了一個電話,我忙扭過頭,假裝欣賞路邊的風(fēng)景。車子開得很快,路邊的行道樹繁花似錦,綠葉葳蕤,一閃而過。
進城之后,車子繞了幾繞,便進到了一個掛著N城黨史辦牌子的小院。小院里早有兩位不年輕卻依然美麗的女士在等著我們。簡單寒暄后,我們被請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只有一張桌子,一臺電腦,并排著的三排柜子讓房間縮水了不少,靠門的地方放了幾把椅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過來才臨時放進來的。
年輕點的那位女士大概五十歲的樣子,眉眼彎彎,一臉溫和。年長的那位,看樣子至少有八十歲了,最惹人注目的便是她的滿頭銀發(fā),一眼看去,無形中便多了一份莊重和威嚴。
老人像局長一樣仔細地端詳著一枚枚獎?wù)?。不,她比局長看得更認真,也更莊重,她甚至像撫摸稀世珍寶一樣仔細地摩挲著它們。在看到姜爺爺?shù)纳矸葑C的時候,她頗有些錯愕地“咦”了一聲,然后對一旁年輕點的女士輕輕說了幾句什么。那位五十歲左右的女子朝我們點點頭,便快步走了出去。
等女子的身影消失之后,老人家便轉(zhuǎn)過身子,點點頭,對著局長說:“是真的?!焙芸欤悄贻p點的女子便折轉(zhuǎn)回來,一臉興奮地說:“蘇老說,他們的老連長確實叫姜根寶,至于是不是這位老人家,要看過了才知道,蘇老說,他們下午便會乘專機過來。”我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一時之間反應(yīng)不過來連長和專機是什么意思。
局長謝絕了兩位女士的挽留,帶著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臨走的時候,我拿起姜爺爺?shù)目姘?,不?jīng)意間看到那位白發(fā)老人眼里的不舍,還有一種我說不清的好像是敬畏的樣子。
五
從N城返回小鎮(zhèn)后,告別了局長,我便匆匆回了學(xué)校,學(xué)校里還有一個班的孩子們在等著我。當然,我也沒有忘記跟校長匯報我這大半天來聽到的只言片語。果然,校長在聽到巷口的修鞋匠竟然是位老革命后,也是震驚不已。
晚上放學(xué),我給愛人打個電話,說明情況后,便帶著小寶回了他家。剛轉(zhuǎn)過姜爺爺修鞋的巷子口,便看到巷子里停了好幾輛小汽車,我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小寶,小寶也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然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松開我的手,快步向家門口奔去。我也立刻緊跟著。還沒到門口,便聽到了姜爺爺聲嘶力竭的咳嗽聲,又被隨即傳來的哭泣聲,驚了一下,心緊緊地提起來。
不大的屋子里,除了姜爺爺和小寶,還站著幾個人:有我上午剛見過的民政局長和黨史辦兩位女士,還有兩位花白頭發(fā)的老人,看樣子比姜爺爺年輕一些,壓抑的哭泣聲就是他們發(fā)出來的。姜爺爺?shù)拇策呎局?zhèn)醫(yī)院的院長和一位挎著藥箱小護士。床頭立著一根簡易的輸液架,上面掛著兩瓶藥水,正一滴一滴地流下來,緩緩進入姜爺爺枯黃的手臂。
原本還有些空曠的屋子,立時擁擠起來。
我默默站在門口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離開。正在我踟躇的時候,像風(fēng)一樣沖進去的小寶又像風(fēng)一樣刮出來,拉著我走進屋子。
我拉著小寶的手,說:“這是姜小寶,姜爺爺?shù)膶O子,我是他的老師。”兩位老人抹去臉上的淚水,掃了我一眼,便把慈愛的目光投注在小寶身上。其中一個伸出手,摸著小寶的頭,一臉疼愛地說:“乖,叫蘇爺爺。”小寶乖巧地叫了一聲“蘇爺爺!”老人便指了指身邊的同伴說,“這是你沈爺爺。”小寶又叫了一聲“沈爺爺?!毖蹨I便吧嗒吧嗒地落下來。
黨史辦那位年輕的女士告訴我,這兩位老人是姜爺爺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姜爺爺是他們的連長,是一級戰(zhàn)斗英雄。受傷后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本來安置在縣委工作的,可是姜爺爺說自己沒文化,不適合留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便回到小鎮(zhèn),開始在一家鎮(zhèn)辦企業(yè)工作,后來年齡大了,便從企業(yè)出來,自己在巷子口擺起了修鞋攤子。
我愣愣地聽著,實在不敢想象,每天在巷口風(fēng)雨無阻的修鞋匠竟然是電視電影里才能看到的英雄,而且是一級戰(zhàn)斗英雄!
三天后正在批改作業(yè)的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是小鎮(zhèn)民政局的那位局長打來的。放下電話,我愣怔了好久,才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辦公室。我接上還在上課的小寶,什么也沒說,拉著他的手,默默地離開了學(xué)校。
離家越近,小寶的腳步越沉重。終于,他停下了步子,定定地看著我,滿臉狐疑。我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一把拉住他,把他緊緊摟在懷里,卻一瞬間淚流滿面。怔忪了一會兒的小寶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奮力掙開了我的懷抱,拼了命一樣地向家跑去。
姜爺爺安詳?shù)厝チ恕?br />
我在姜爺爺?shù)哪樕峡吹搅司眠`的淺淡的笑意,那微微上揚的嘴角似乎在說著什么。淚眼朦朧中,看見熟睡的姜爺爺高舉的右手,指尖貼近太陽穴。局長眼圈微紅,哽咽著說,我們盡力了,幾個人都試圖幫他放下手,但是沒成功,姜爺爺將自己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這莊嚴的軍禮中!
祝老師創(chuàng)作愉快!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