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洪武山東人(小說)
明洪武年間,山東濟南孟李莊一帶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想吃刀魚下黃河,想吃豆腐找李澤。黃河刀魚可謂魚類的翹楚,自古產(chǎn)量就不多,這種魚一般生活在海里,只有春季里它們才會沿著黃河逆流而上,進行生殖洄游。雖說黃河是泥沙河,水質(zhì)相對其他的江河較差,但黃河刀魚不管是紅燒還是清燉,其味道都鮮美不比。我們可以試想一下,李澤家的豆腐能和黃河刀魚相提并論,可見它的品相和口感絕非一般。那一定是白如凝脂潤如玉,豆香濃郁,氣味甘甜。吃起來爽滑鮮嫩,唇齒留香。當?shù)厝瞬徽撌腔閱始奕⑦€是招待賓朋,餐桌上若沒有用李澤家豆腐做的菜肴,那就被認為是不敬待人。
?李澤的祖上就是做豆腐的,傳到他這一輩已經(jīng)是第七代了。他家做豆腐是有很多講究的,首先對水的要求就很挑剔,用軟水不用硬水。軟水酸堿度低,做出來的豆腐口感好,用硬水做出來的豆腐口感就差。他家門前也有口井,就因為水質(zhì)差,他寧可多走一里路,到村外去挑,也不用家門口那口井。除此之外,對豆子的要求也很苛刻,他每次在泡豆子之前都要認真地把豆子挑選一番,那些個頭兒小的、顏色暗淡的和串了花的以及被蟲子蛀蝕過的豆子一律不用。
別人家做豆腐在豆?jié){出鍋前?都要挑出兩三張豆皮,他卻從來都不挑,他覺得那樣會影響豆腐的口感。顧客都是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地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干那些偷奸取巧的事兒一來良心上過不去,二來也會砸自己的招牌。他父親曾不止一次對他說:“做買賣如同做人,一定要講誠信,千萬別因為一點兒蠅頭小利耍小聰明,不然就會失了立足之本?!边@些年來他謹記父訓,把誠信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家的生意才久盛不衰。
村里人見他家生意紅火,也紛紛學著做起了豆腐,起初這些人都信心滿滿,心里憋足了勁兒,都想把李澤給擠關(guān)門了,可沒干多長時間就都因太辛苦且利潤薄而偃旗息鼓了。這些人都覺得每天為那仨瓜倆棗的錢,起三更爬半夜的太不劃算,有那辛苦勁兒還不如去給人扛活呢,扛活一年下來不僅能賺幾石糧食,還能省下一個人的口糧,比做豆腐也不少賺,而且還落個逍遙自在。
這些人說得沒錯,做豆腐確實很辛苦,李澤每天晚飯后先要觀上一陣天象,憑經(jīng)驗斷定第二天不會是壞天氣才把豆子泡上。半夜里,當村里人都睡得正酣時,他卻伴著雞的頭遍叫聲悄悄起來開始推磨磨豆?jié){了。雞叫三遍,天快亮時,他已經(jīng)把豆?jié){燒開,點上鹵水,裝盤壓實了。當各家的炊煙裊裊升起時,他幾經(jīng)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吆喝上了。由于口碑好,出去不到一個時辰就賣光了,回家草草吃口飯又緊著侍弄家里那幾畝地。趕上逢年過節(jié)豆腐需求量大,更是辛苦,一天到晚連兩個時辰都睡不上。由于長期的超體力勞動,他的體質(zhì)變得越來越差,先是腰酸腿疼,渾身無力。后來腰駝得像個蝦米,稍一走動就渾身冒虛汗。但為了這個家,也為了祖宗傳下來的這門手藝,再苦再累他也咬牙挺著。
略懂八字的人都知道,時上占財?shù)娜艘话憬Y(jié)婚都晚,李澤就屬于這種類型。他三十五那年才娶了妻,妻子姓牛,牛氏祖上是個大戶人家,據(jù)說還出過一位朝廷命官,后來家道中落,她下嫁給了李澤。她給李澤生了兩個兒子,分別叫大牛和二牛。大牛性格隨父,憨厚老實、做事勤快;二牛性格隨母親,既懶惰又好吃好穿,說話咬文嚼字,一副紈绔子弟的派頭。
大牛自懂事起就學著幫父親干活兒,十三歲那年就學會了做豆腐,不夸張地說他的手藝比他爹有過之而無不及。于是當?shù)厝擞至鱾髁诉@樣一句話:大河彎彎向東流,想吃豆腐找大牛。大牛十四歲就能單獨挑著擔子賣豆腐了。十五歲那年夏天經(jīng)人撮合娶了鄰村老裴家的長女。成親那年趕上大旱,莊稼幾乎絕收,家家吃飯都成問題了,哪還有錢買豆腐啊。由于生意難做,一向花錢大手大腳的牛氏見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就開始天天叨咕,嫌丈夫沒本事養(yǎng)家,嫌二牛整天貪玩兒不好好上學,雖說不挑大牛的毛病,卻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找兒媳婦的茬兒,牛氏原本就看不上兒媳婦,嫌她媽家窮,姓也不好,更嫌她腳大,若不是她八字有旺夫的征兆,就是倒貼幾十兩銀子也不要她。大牛媳婦兒心地善良,面對婆婆重重刁難,總是一忍再忍。
八月十五這天,大牛早上去賣豆腐?,直到過晌才回來。他一進門,見一家人個個愁眉苦臉的。他還注意到媳婦的眼圈兒有些泛紅,好像是哭過。心里說道:“你這些天經(jīng)常吹枕邊風,非要我?guī)闳リJ關(guān)東,是不是見沒做通我的工作,背著我又去做媽的工作,結(jié)果被媽數(shù)落了?我何嘗不想出去闖蕩?。】晌以诩依锸侵饕獎诹?,咱倆拍拍屁股一走,這個家可怎么辦啊。唉!”他嘆了口氣,說道:“唉!今天比以往更難賣,我多繞了十來個村子,總算沒剩回來?!备赣H瞟了他一眼,繼續(xù)悶著頭抽煙。大??吹斤堊郎蠑[著幾道用豆腐做的菜,立刻意識到父親的豆腐又?;貋聿簧?。他正想安慰父親兩句,就見母親拿著一把錫壺和兩只酒盅從里屋走了出來,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說:“跟你爹整兩盅吧!”
大牛不解地問:“媽,您以前不是告誡我們說父子不能對飲嗎?今天怎么突然破例了?”
“今年年景不好,眼看喝粥都成問題了,哪兒還有閑心講這規(guī)矩那規(guī)矩呀!最近咱們這兒也興起了逃荒潮,各村都有闖關(guān)東或投遠親的,就連你老丈人那么戀家的一個人不也都全家搬走了嗎!這幾天官道上竟是人,一波一波就跟過隊伍似的。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你們兩口子也出去闖一闖。這老話兒說得好:魚活逆流而上,人活遠走他鄉(xiāng)。咱一大家子人總不能大眼兒瞪小眼兒的囚死在這兒吧!我是上了歲數(shù),要是倒退二十年,我也到外頭見見世面去。這頓飯即是過節(jié)也是給你們兩口子踐行了,你們爺倆好好喝喝……”
第二天早上,大牛挑著簡單的行李,帶著老婆戀戀不舍地上了路。
從家里帶來的煎餅沒幾天就吃完了,雖說大牛媳婦兒身上也有幾個體己錢,但那是度命的錢,不到關(guān)鍵時刻是萬萬不能動的。幸好大牛臨出門時就做好了準備,隨身帶著修磨的工具,他沿途就靠這門手藝勉強維持著倆人的生活。
話說這天上午,他倆來到了河北昌黎境內(nèi)一個叫傅團店的村子。村頭一個老頭兒正在井邊打水,看到水,倆人越發(fā)口渴難耐,趕忙走上前討水喝。清澈甘甜水一下肚,倆人頓覺渾身特別舒暢。飽飽地喝了一頓后,大牛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對老頭兒說道:“老人家,你們這兒的水太好喝了,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喝到這么甜的水?!?br />
老頭兒打量了大牛兩口子一番,說:“你們是山東人吧!我一聽口音就是。近兩年山東一帶年景不好,竟是過來逃難的,我們鄰村就落了幾戶。出來逃難的大部分都有手藝,其中鐵匠居多,其次就是鑄鍋的、彈棉花的,做簸箕的等等。你們會干啥?這年頭兒沒手藝到哪兒也不好討生活兒呀!”
大牛說:“我會做豆腐。”
老頭兒一聽就笑了,“這也叫手藝呀?這種營生利潤太薄了,我們這兒的人早就沒人干這行了。哎!對了,我聽說做豆腐的人多半都會新磨,你也一定會吧?”
大牛點點頭說:“會!會!我們這一路全靠這門手藝維持生活了。老人家,您家有磨需要翻新嗎?”
“有哇!我家那盤磨磨齒早就禿了,光得像面鏡子,都能照進人去。料添少了干磨不下貨,料添多了怎么吃得怎么吐出來,愁死人了。你若是能給我新好了,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另外,我還給你做做宣傳,我們這一帶需要新的磨可多了,估計你得干個月八的?!?br />
老頭兒把大牛兩口子帶到家里,讓他倆飽餐了一頓。飯后,大牛拿出工具來到院中的石磨前,在老頭兒的配合一下,不到一個時辰就把磨翻新好了。老頭兒一試磨,非常滿意,除了安事先說好的價兒付了工錢外,還另賞給大牛兩口子半口袋糧食,隨后又帶著他倆去找住處。
老頭兒一邊前面引路,一邊對大牛兩口子說道:“你倆頭午剛進村時,一個勁兒地夸我們村頭那口井的水好喝,其實那水只是一般般,我?guī)銈內(nèi)サ倪@個地方那水才叫好喝呢!”他指指前面繼續(xù)說道:“看到東面那座山了沒?那叫落川山,那可是個寶山啊!插根棍兒都能活,山上草木茂盛、泉水叮咚,各種動物應(yīng)有盡有。春天一到,滿山槐花盛開,遠遠望去和雪山真有一拼。山腳下有口小井,那水趕上玉皇大帝的玉液瓊漿了,喝上一口,甘甜如蜜。水呈乳白色,不管年頭兒多旱還是多澇,井水距井口始終保持一尺的距離。更不可思議的是:那井水冬天冒熱氣,夏天井壁卻掛著一層霜……”
出村大約走了不到兩袋煙的工夫,大牛兩口子被帶到了山腳下一處完好的宅院前。這住處宅院據(jù)說是幾年前一戶外鄉(xiāng)來的石匠蓋的,那石匠見山上的石頭質(zhì)地柔軟、紋理細膩,很適合做磨,就在這兒盤了院子,然后開山劈石,準備做磨賣錢。石匠一家人自從住進這座院落就怪事頻出,不是房子無端著火就是大人孩子生病招邪。石匠無奈,只好去幾十里外的道觀請教道士破解,道士掐指一算,說他家房子四周長期居住著一些不干凈之物,這些小災(zāi)小難都是它們給的警告,若再不搬走的話恐有滅門之災(zāi)。石匠聽完,嚇得當天就帶著一家人遠走他鄉(xiāng)了。石匠搬走后,這所宅院就再沒人住過。
雖說這座院落有些年沒人住了,但房子保持得還算基本完好。
大牛兩口子自從踏上逃荒之路那天起就深深地領(lǐng)悟到“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的含義了。自離家這段日子以來,他倆饑一頓飽一頓,住的地方更是寒酸,遇上橋洞就住橋洞,遇上柴和垛就鉆柴和垛,若是趕上點兒背,連這些棲身之地都遇不上的話,他倆只能相互摟抱著在馬路邊兒對付一宿了??粗矍皩挸ㄓ撵o的院子,再想想連日來遭的那些罪,夫妻倆眼眶都禁不住濕潤了。
大牛兩口子謝過老頭兒,正準備進院兒時,忽聽東邊不遠處傳來幾聲狐貍稚嫩而急促的悲鳴。大牛聽出這是狐貍幼崽發(fā)出的聲音,猜到一定是小狐貍遇到危險了,所以才用這種本能方式求救。他們老家那邊兒也有狐貍,這種動物比黃鼠狼還討厭,誰家養(yǎng)的雞鴨鵝兔啥的,只要被它發(fā)現(xiàn)了,就天天去偷吃,不吃干凈決不罷休,這種動物既機智又狡詐,任何防護措施在它面前都不管用。大牛本不想去救,可那凄慘的叫聲如同百抓柔腸般難受,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放下?lián)?,快步朝狐貍鳴叫的地方奔去。
叫聲是從距房子東南方向十多米遠的一口水井里發(fā)出來的。這口井就是老頭兒一路所描述的那口井,井水果然很淺,而且水也真是乳白色的。大牛到了井邊,見一只白色的小狐貍正在水中拼命地掙扎,推斷它肯定是口渴了,想趴在井邊喝水,結(jié)果不慎掉進去的。他瞅了瞅四周,想找個木棍之類的東西把狐貍撈上來,可井邊除了雜草什么都沒有,急得他索性俯下身,把手臂伸到井里。小狐貍沿著他的手臂爬上井臺,快速抖掉身上的水,感激地注視了他片刻后就快速往山上跑去了。
大牛媳婦兒見狐貍有驚無險,長長舒了一口氣,對大牛說:“你改天抽空用錘、鑿做個石頭槽子放在井邊兒,槽里放滿水,動物們再來喝水就不至于有危險了?!?br />
老頭兒見這夫妻倆心地都這么善良,不禁暗豎大指,心里說道:“好人吶!福人居福地,看樣子這宅子你們壓得住?!?br />
這一夜,大牛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父親蒼老的面容就浮現(xiàn)在眼前。父親的體質(zhì)越來越差了,兩腮深陷,青筋暴禿,瘦得像個骷髏。頭發(fā)也已全部斑白,像頂著一蓬干枯的狼尾草。他的腰更彎了,頭幾乎扎進了褲襠里,以至于走路時不得不借助拐杖,即便是這樣,他還依然在挑著擔子賣豆腐。他腳步蹣跚,每走一步都非常地艱難。他的叫賣聲弱如蠅鳴,每吆喝完一聲都像將死的病人一樣一口緊接一口地捯氣。
每當大牛腦海里出現(xiàn)這些畫面時,都會抽泣上好一陣。他恨自己無能,沒本事讓爹媽享福。也后悔不該撇下家人,獨自帶媳婦來闖蕩,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盼母親日后能多多體貼父親,同時也祈盼二弟快點兒懂事兒,盡早撐起這個家。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睡著了,可鼾聲剛起不久又被媳婦兒給推醒了,他媳婦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當家的,快看看地上都是啥?”大牛欠起身本能地往地上望去,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不知什么時候屋里爬進來十幾條蛇,它們顏色各異,有純白的,有土黃色的,還有紅黑相間的。各個都有搟面杖那么粗,身上的花紋絢麗繽紛,即驚艷又嚇人,它們的眼里都冒著綠瑩瑩的寒光。
“別怕!是動物都有靈性,好人壞人它們一眼便知。咱們從沒做過喪良心的事兒,更沒傷害過它們的同類,它們又豈會傷害咱們呢!”他的這番話既是在安慰媳婦兒,同時也是在安慰自己。
那些蛇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倆,既沒有往炕上爬,也沒有要離開的跡象。大牛閉上眼,雙手合十,略帶祈求的語氣說道:“諸位仙家,我們初來乍到,擅入寶地實屬誤會,驚擾了仙家,還望眾位大仁大義,多多包容……”
他默念一陣,再偷眼瞅了瞅屋地,見那些蛇已經(jīng)全無蹤影了,他拍了拍媳婦兒的肩頭,興奮地說:“你還別說,它們還真懂人語,我這稍稍一念叨就都走了!我爹以前就曾說過,‘世間萬物皆有靈,唯獨人心難揣摩?!鼈冞@么輕易地走了,那就證明它們愿意和咱做朋友了。既然它們這么友善,咱也得夠意思,以后咱不管是走路還是干活兒都念叨著點兒,千萬別傷到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