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七月芒花飛(小說)
一
白馬村幾十戶人家,散落在連綿起伏的白馬山腳下。七月的白馬山上,有茂密的松樹和一蓬蓬開滿白花的荼蘼,還有已經結了果的小毛栗和滿山亂躥的野兔與山雞。此時,白馬村的天空碧藍碧藍,藍得像是一塊巨大無邊的綢布緞子,緞子上綴滿的白云朵,仿若是一簇簇盛放的白芒花。
何子恒一只手握著鐮刀,一只手提著裝滿山草的竹筐子,汗流浹背地杵在院子正中央。著一身藍布衫的何細姑,雙手叉腰立在開滿芒花的院墻邊,一條漆黑的大辮子拖在她挺直的后背上,她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滿了絕望與痛楚。
何子恒放下手里的鐮刀和竹筐,彎腰拾起被細姑扔在腳下的月白色長衫,兩只眼睛瞪得似乎要滴出血來。
“你滾!”細姑的叫罵聲,似針扎一般穿過何子恒的耳膜,“你娘是個掃把星,你也是個掃把星,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何子恒咬牙忍住滿腔的委屈與怒火,沖出被芒草花包圍著的院子,一路狂奔,他想甩掉細姑那刺耳的叫罵聲??墒?,這罵聲像是被施了咒,何子恒跑到哪里,這罵聲便跟隨他到哪里。何子恒終于跑不動了,他匍匐在廣袤的丘陵上,撕心裂肺地捶打著哭喊著:“爸爸!爸爸!”滿臉的汗水和著傷心的淚水滴落到地面,打濕了身下的碎石和泥土,他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漸漸癱軟下來。
六年前,父親將他送到細姑家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記得那個晚上,父親坐在細姑家的院子里,將他摟在懷里,數(shù)不清的螢火蟲在枝枝丫丫間散發(fā)出藍盈盈的光亮。院墻四周的芒草花,沐浴在溫柔的月光下,散發(fā)出淡淡的清草香。七歲的何子恒仰望著天空上的繁星點點,不無傷感地說:“爸爸,細姑家的天空真是好看,可我還是想回家,我不想離開你?!?br />
父親將下巴頦抵在他圓圓的小腦袋上,動情地說:“好好在這待著,要聽細姑的話,一年后爸爸和媽媽就會來接你回家?!焙巫雍憔o緊地抱著父親的臂膀,舍不得松開,他傷心地說:“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媽媽了,我真的好想媽媽呀!她怎么這么久還不回來?”父親用力地摟了摟何子恒的后背,什么也沒說。父子倆就這樣在浩瀚的星空下依偎著……
不知何時,何子恒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父親的月白色長衫。父親已經悄悄地走了。
后來,無數(shù)個夜晚,何子恒常常會做著一個相同的夢。他夢見父親在白得無邊的芒花林里,被一片巨大的月光包圍著,父親裹著月光而來,他張開雙臂朝著父親奔跑過去……他開心極了,可每次都是快要撲進父親懷里的那一刻,就一下子夢醒了。剛剛,在這片滾燙的山嶺上,他又做了相同的夢,他緊閉雙眼回味著夢里的情景。耳畔又響起細姑絕望的叫罵聲,“你媽害死了你爸爸,我也不是你姑姑,我恨你們!你滾!你給我滾!”
何子恒內心深處撕裂了一下:不!媽媽沒有害死爸爸!沒有!沒有!沒有!我要去找爸爸媽媽,我一定要找到他們!
何子恒從滾燙的山嶺上一躍而起,炙熱的陽光照耀著他有些頭暈目眩。遙望著宣州城的方向,雙手緩緩地從腰間扯下那件月白色長衫,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就像小時候父親捧著他一樣。他將臉深深地埋進這件長衫里,這是父親留給他唯一的念想。
二
院墻上的芒草花被日光灼射出銀光一樣的白,細姑無力地將身子倚在門框上,雙眼失神地望著墻頭上搖曳的芒花發(fā)了一會子呆。隨后,她轉身回到里屋,瞅著桌子上的一封信,便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昨晚下半夜,細姑聽見烏鴉凄厲的叫聲在屋外回旋。她披衣下床,望著窗外滿天星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在心頭。天一亮,何子恒就早早起床到后山割草去了。與此同時,離開白馬村已經六年的俊生回來了,他沒有急著回家看望自己的父母,而是匆匆忙忙敲開了細姑家的門,將一封信交到正在馬棚里喂馬的細姑手里??∩址鲋R棚的柵欄,神情沉痛地告訴細姑,“二少爺犧牲了,斷氣前一直叫著細姑的名字。”
“二哥犧牲了?犧牲?犧牲?”聽罷俊生的話,細姑兩眼盯著手里的信封,癡癡地呢喃著??∩呀洸皇橇昵暗目∩恕W詮乃x開家,跟隨著曾經服侍過的二少爺闖世界,他的思想完全變了。俊生對細姑說了許多關于二少爺生前的事跡和一些救國保家的大道理,也包括子恒母親的諸多傳奇故事。
這一刻,細姑感覺二哥特別陌生,她甚至懷疑,俊生口中的二少爺,到底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二哥??∩f:“兩年前的七月,在宣州城外芒草林的那場戰(zhàn)斗中,二少爺用大刀一連砍死了十七個日本鬼子,最后英勇犧牲了。二少爺和幾百名抗日志士,一起葬在了那片被鮮血染紅的芒草林里。這封信,就是在他戰(zhàn)斗之前寫下的?!?br />
細姑將信封仔細翻看著,又將信從上到下每個字都認真讀了幾遍,她想從上面找到二哥還活著的證據(jù),可從頭到尾信上只有幾句話,“細姑,子恒就交給你了,希望你能待他如親生,哥相信你能做到!哥欠你的情,來生再還!”細姑一只手捂住心口,一只手捏住信箋,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不要來生,我不要什么來生??!”細姑的心好痛!好痛!哭罷,細姑用衣袖擦干眼淚,隨后走進房間收拾了幾件衣物和一些干糧,塞進一個藍布包裹里。冷靜下來的何細姑,她要去把何子恒找回來,她要帶著何子恒一道去宣州城外,去尋找那片芒草林,去祭奠一下她最親的人。
三
火熱的風,穿過茂密的松樹林,上躥下跳的松鼠不時地驚起一只野雞或是幾只山雀。何子恒順著山嵐奮力地行走著……
他記得六年前,父親帶著他離開宣州城,跋山涉水找到細姑的家。先是出得城門二十里,再穿過一大片芒草林,穿行在一望無際的芒草林時,他曾天真地對父親說:“芒花真好看,像是天上的云,又像是冬天里的雪?!备赣H笑著對他說:“芒草是生命力極其頑強的草,它們旱不死,燒不盡,無論人們怎樣毀它,老天如何虐它,它們依然不屈地茂盛著。還有啊,只要芒花一開,姹紫嫣紅的季節(jié)便都被它染白了,那種絕色的純美是最讓人心醉的?!甭犞赣H詩意的解答,何子恒心里愛極了這些撫在面龐上、宛若母親的手掌一樣溫軟的芒草花。那日,父子二人走出芒草林,再到埠家碼頭乘竹筏順流而下,最后登陸進山,走了一天一夜才到白馬村。
如今,又是芒花如雪的季節(jié)。何子恒要去尋找父親和母親,他不相信父親會死。他明白父親和母親是在做“大事情”,而不相信細姑的話,母親怎么會害死父親呢?不會的!不會的!
何子恒立在山頭上大口地喘著氣,在茂密的山林里穿行了半日,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但是,他覺得只要走出這連綿不絕的群山,找到那個上岸的渡口,再過了河上了埠家碼頭,就能找到那片芒草林。找到那片芒草林,他就能找到回城的路。
此刻,細姑騎著白馬一路狂奔,她一定要追上何子恒。
細姑回憶起六年前的那個晚上,二哥臨走時交代她的話:“細姑,好好帶著子恒,二哥有很重要的任務去完成,等任務完成了,我就來接子恒和你進城團聚?!?br />
當時,她不明白二哥口中的“任務”是什么,但她愿意等著她的二哥。
她等啊等,等到芒花白了一年又一年。一晃六年時間過去了,這六年,她望眼欲穿。她教子恒打獵,練習拳腳,和子恒相依為命。她始終相信二哥會來接她和子恒的,可俊生卻說,她的二哥兩年前就犧牲了。二哥是為了趕跑侵略者犧牲了性命,可她怎么能將這份生死分離的苦痛,遷怒于無辜的子恒呢?子恒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呀!
何細姑一路策馬狂奔……
眼看著云朵退盡,夕陽漸斜,還是沒有看見何子恒的半點身影。細姑心里泛起嘀咕,子恒是步行,這大半日的時間能夠跑多遠呢?細姑跨在馬背上左手提著韁繩在原地轉了幾圈,她將握著馬鞭的右手圈在嘴邊大聲呼喊著,“子恒!子恒!子恒你在哪?”
除了山林的回聲和山雀的鳴叫,哪里有子恒的身影。細姑內心萬分焦急,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黑了,她快馬加鞭直奔宣州城的方向而去。
四
彼時,何子恒在山頭上打轉轉,正不知該從哪個方向下山時,遇見了幾個挑著籮筐的逃難人。挑籮筐的人告訴子恒,他們都是從宣州城東門城內逃出來的人,大橋早在三年前就被炸毀了,鎮(zhèn)上幾乎天天都要遭到鬼子的掃蕩和糟蹋,鬼子見什么搶什么,家里有女兒的更是不敢在家待了。他們說,在這個時候進城太危險,又見何子恒還是個孩子,就勸何子恒跟他們一道走,這樣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墒?,何子恒心意已決,他是一定要回城去找父母的。
何子恒問他們,哪條道是通往宣州城的?他們有沒有經過那一片芒草林?他們是不是從埠家碼頭乘的竹筏上的岸?逃難的有幾個年長的人,見何子恒如此倔強,只好告訴他,埠家碼頭已被鬼子占領,有條通往山外的小道,路程雖遠很多,但相對要安全一些;又囑咐他一定要小心,如果路上萬一遇見鬼子,要往山林里躲。
眼看日頭西沉,何子恒抱拳一一謝過,收腹挺胸呼出一口氣,大踏步朝山下走去……
何細姑快馬加鞭一路飛奔,她想在天還沒有完全黑透之前追上何子恒。馬蹄飛躍,塵土飛揚,月亮升起來又落下去,一直到東方漸漸出現(xiàn)了魚肚白,追趕了一夜,還是沒有看見何子恒的身影。細姑好不擔心子恒的安危。她拋開韁繩,讓辛苦了一夜的馬兒,在路邊吃一會子帶露珠的山草。
鮮艷如血的朝霞映紅了東方的山巒,細姑癡癡地盯著遠方看了好一會兒。她從包裹里掏出干糧應付了一下咕咕叫的肚子,隨后飛身上馬,將鞭子甩得山響。越往山外視野越開闊,細姑依稀看見前方有了村莊,走近一看,好不凄慘。所有房屋都是殘墻斷壁,廢墟一片,火燒的痕跡很明顯,村子里不見一個人影。細姑心驚不已,難道這就是俊生口中說的被日本鬼子燒殺搶掠留下的結果嗎?
牽著馬順著村中小道往前走,細姑有些迷路了,她只想快點找到何子恒。她想到下一個村莊,去看看能不能遇見人,好問一下路。這條通往宣州城的道路,細姑最后一次進城,還是十三年前,是跟隨父親去城里找姑母商談她和二哥的婚事,才走了一遭。
十三年的時間,早已物是人非,父親和姑母也都相繼離開了人世。姑母對自幼喪母的細姑視如己出,在細姑十一歲那年,姑母和父親就把她和二哥的終身大事給定了下來。比她年長三歲的二少爺,對她也是心生喜歡的??珊髞頋u漸長大,二少爺不再只注重兒女情長,他有思想有抱負。他對母親說,婚事過幾年再辦,他想先出國留學,等學有所成,他就回來和細姑完婚。
自幼跟隨父親舞棍弄棒的細姑,不僅人生得俊美,還有一身好武藝。細姑十五歲那年,姑母托人捎信給父親,說兩個孩子都大了,想早點把他們的婚事給辦了??傻人透赣H進了城,二哥卻說他要出國留學。六年前,外出求學多年的二哥,忽然帶著子恒來到白馬村,把子恒托付在她這里,二哥說他要去干一件大事,等把這個大事干成了就來接她和子恒。后來,俊生告訴她,二哥口中說的大事,就是保家衛(wèi)國,就是把侵略者趕出中國去。可如今,她再也見不到自己心愛的二哥了。想著這一切,無限悲傷涌上心頭,細姑長嘆了一口氣,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五
何子恒與細姑走的不是一條道,二人走岔了。細姑走的是官道,何子恒走的是小道。小道崎嶇不平荊棘密布,一路翻山越嶺,何子恒雖說在山里待了有六年時間,跟隨細姑練出了一身力氣與拳腳,可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膽量還是不夠大,他好害怕山中會有豺狼出現(xiàn)。
子夜時分,就在何子恒快要翻過攔頭嶺時,天空中發(fā)出了巨大的轟鳴聲,何子恒知道那是飛機的聲音。讓何子恒吃驚的不是那幾架飛機的聲音,而是飛機所到之處丟下炸彈的刺耳爆炸聲,何子恒嚇傻了,他趴在山嶺上一動不敢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何子恒才慢慢抬起頭來,看見山腳下有沖天的火光,就連滾帶爬朝著火光的方向奔跑。不顧被荊棘刮傷的身體,他只想找到有人家的地方。等他跌跌撞撞地摸到山腳下時,天已大亮。
看著被炸毀的村落,何子恒倒吸一口涼氣。村子看來不小,蜿蜿蜒蜒,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匍匐在山腳下。待細看,卻又不像是一個普通的村莊,倒像是一個集鎮(zhèn)。瓦礫之間有破碎的酒缸,有灑落的糧食,有燃燒的布匹,還有未燃盡的桌椅板凳,被燒焦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房屋上的火苗,就像是蟒蛇吐出的火信子,一嘟嘟地往上竄。何子恒默默地流著淚,恐懼地看著這一切,倒退幾步轉身就跑??墒牵芰藥撞?,他又停了下來,一天一夜粒米未進的他,搬開破碎的瓦塊,抓起地上燒焦的苞米,塞進干裂的口中,艱難地咀嚼著。
看著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體,再看看自己滿是傷痕的雙手,何子恒搞不清自己如今身在何處。他雙手捂臉,蹲在瓦礫之上,失聲痛哭……
何子恒好希望,看見的這一切,只不過是自己做的一個噩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