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水清沙黃(微小說)
劉向海出獄,就被高墻外猛烈的太陽光沖瞎了眼睛,險些跌倒。年輕人一把扶住他,笑道:“叔,我接您回家?!眲⑾蚝5谝淮我姷剿蛦枺骸澳闶莿⑸??”年輕人笑道:“是。我媽讓我來接您?!眲⑾蚝S謫枺骸澳銒尯脝??”他點(diǎn)頭:“好!”
十年前,劉向海丟了黨籍和公職,丟了婚姻和女兒,丟了自由和一切;如今他在城里再無立錐之地,也沒有人需要告別,他就坐上年輕人的白色寶馬車,一路向北,在車輪輕咬柏油路的沙沙聲里,他惦記哭瞎了眼的老母;老父早在七年前已作古,是他心頭永遠(yuǎn)的痛;而遙遠(yuǎn)又滄桑的青春往事,也隨回去的滾滾車輪,步步逼近。
劉向海出生在城北三十公里外的下劉村。
那兒有條水清沙黃的大河,叫黑河。河南上劉村,河北下劉村,兩村同源,老死不相往來。河上原本有座高橋,也被先祖拆了,唯有一根橫河粗繩,一條無人小舟,供病殘與孩子過河,大人寧可繞遠(yuǎn)路,不從對方村里過。劉向海在村小讀完書,要去鎮(zhèn)上讀,得天天過河。父親告誡,不許碰上劉村任何東西,尤其是人?!盀楹??不是一個祖宗嗎?”父親嘆息,“就因?yàn)橥?,才打了死結(jié)。”他不信?!芭荆 倍忭懥?。父親惡狠狠道:“給我記??!”這是父親唯一一次揍他。母親說,老底子上劉村一個男的,愛上咱村一個女的。那時沒船,男的夜夜游來幽會;情事敗露,兩村人高舉火把對峙兩岸,他們游到東堵到東,游到西堵到西,就是不許他們上來,結(jié)果雙雙溺死河中,才拖上岸。母親問他懂了嗎?他后背脊冷颼颼的,點(diǎn)頭。
劉向海在鎮(zhèn)上讀了七年書,與上劉村的劉蕊同為班干部,一起上學(xué),一起共事,三年不說一句話。有天放學(xué)途中,突發(fā)暴雨,兩人在西涼亭躲到午夜,人間伸手不見五指,村路泥濘,劉蕊摔倒,他扶她起身,牽手同行。他送她回家,摸到河邊,洪水洶涌,找不到船,又折回,敲劉蕊家門。她謊稱是戴村同學(xué),留他一宿。此后,人前人后,他們判若兩人,上下學(xué)路上,劉蕊偷偷塞給他好吃的,他偷偷塞給她紙條、情書夾情詩。又過四年,高考結(jié)束,告別學(xué)校,他們結(jié)伴回家。一路越走越慢,他送她到家,她又送他到河南岸。夕陽斜照,大地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中,煙波生愁,他不想上船,低頭,只顧用大腳趾頭在沙灘上比劃。
他畫的字,在河灘上只能存在一小會兒,在上次河水退去到下次河水涌上來之間那么一點(diǎn)時間。這樣更好,他可以在同一個地方反復(fù)地畫。他畫得專心,出神,仿佛他畫的是神符,具有魔力。劉蕊叫了兩次,他聽而不聞。她上前,見到沙灘上的字,頓時愣住了。
那兩個字,他一揮而就;但河水涌上來一舔,字就沒了。
她故意大聲問:“你寫啥?”
他驚嚇不小,連退兩步,差點(diǎn)摔倒在河里。
“我沒寫啥?!?br />
“你寫了,”她霸道地問,“說,寫了哪兩個字?”
“我……”他輕輕地說出那兩個字。
“大聲點(diǎn),我聽不到?!?br />
他大聲喊,她慌忙捂住他的嘴巴,“你作死呀,招來人咋辦?”
那一晚,他們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大地上緩緩流淌。
入秋,他去重慶,就讀于西南政法大學(xué)。她,名落孫山。兩人海誓山盟,揮淚作別。他給她寫信,不敢寄。她給他寫信,收不到。他隨那年第二場大雪趕回來過年,誰知她結(jié)了婚,肚子都大了。又聽說她尋過兩次死,都沒死成。他在河北岸徘徊又徘徊,扎心割肉地想她,但他終究沒有過河問個明白。明白又咋樣?兩村是絕對不許通婚的。
寶馬車駛過上劉村,新農(nóng)村令劉向海瞠目結(jié)舌。劉沙指指一片高樓群,說是他媽的公司。他輕輕嗯了聲。二十五年前,他回到縣城,先在檢察院工作,后調(diào)到法院任職。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劉蕊在縣城找了很多人,唯獨(dú)沒有去找他;他聽說了,找到了她住的賓館。他們沿著古老的護(hù)城河漫步,很少說話,只是靜靜地行走在月光下,走累了,他們就在河埠頭的青石板上并肩坐了一宿。她沒有叫他去她住的賓館。他也不提。當(dāng)鮮亮的朝霞打到她疲倦的臉上,他起身蹬麻木的雙腿,再次扶她起身。劉蕊也是事后才知道,他托人拯救了將傾的大廈——她的公司,但是已晚了,他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劉沙從手套箱里摸出對折的文件袋,遞給他,笑道:“叔,我五歲那年,媽就離了,就一直單身著。她這輩子不容易,公司是她的命,整個村能富裕,是她領(lǐng)著大家奔小康的?!眲⑾蚝4蜷_紙袋,見是一份親子鑒定書。劉沙笑道:“叔,時代變了,您和媽不用浸豬籠?!眲⑾蚝?戳髓b定書后,微笑著對劉沙說,還叫叔呀,該改口了吧!
寶馬車駛到一座大橋邊,停了下來。
河上能見到兩座橋,這是其中一座,就在原先擺渡的位置。劉沙請劉向海下車,向河?xùn)|岸揚(yáng)了下手,對他說:“爸,媽就在那邊等您?!眲⑾蚝Q刂恋暮拥叹従彽刈呷?,隨即他加快腳步,和著心跳的節(jié)奏小跑,他氣喘吁吁,羸弱的身體有些吃不消。長發(fā)飄逸,一襲白衣,她站在河灘上,清水一浪一浪地舔著腳踝,只顧低頭用大腳趾頭畫字。
三個字,濕漉漉的,顏色比河灘深。
他鼓足勇氣喊她的名字,卻喊出來兩行滾燙的清水。
問候老師上午好,祝老師夏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