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清 明(小說)
清明節(jié),雨下了一天一夜。園中的桃花不知被打落了多少。天空依舊灰蒙蒙的沒有放晴的意思。
“建國,明天陪我回趟老家,我要去掃墓?!惫迕鹘o兒子打去電話。
“爸,您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就別去了?!惫▏栏赣H要去給鄉(xiāng)下的奶奶掃墓了。清明不但是父親的生日,而且還是他兩個媽媽的忌日。
“要去?!彼?,必須去,他年年去。
他出生第一天就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劫,是那個媽媽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一生當中除了那個女人外,他再也沒有叫過第二個女人媽媽。
“讓凱華跟你去吧!他正為入黨的事發(fā)愁呢!”
在清明節(jié)來臨之際,兒子所在單位的共產(chǎn)黨員們要去革命烈士陵園進行紅色教育,當然不能缺席。
孫子郭凱華在本市上大學(xué),最近要入黨。為紀念建黨一百周年,德育老師要求每個入黨積極分子寫一篇作文,題目就是《我心目中的共產(chǎn)黨員》。
我心目中的共產(chǎn)黨員是什么樣子?這個概念在年輕一代人的認知里似乎很模糊,很籠統(tǒng)。雖然他的父親和爺爺都是共產(chǎn)黨員,似乎他們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
“爺爺,鄉(xiāng)下那個老奶奶是咱家親戚嗎?”
坐在駕駛位置上的凱華一邊緊握著方向盤一邊問道。
“是!沒有她就沒有我?!?
“她是黨員嗎?”
“是?!?
“歐耶!”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凱華的女朋友佳佳高興地攥緊了拳頭喊出了聲。
“那個老奶奶一定有故事。或許對你寫那篇作文有幫助,就讓爺爺給你講講唄!”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著,外面好像又飄起了細細的雨絲,車窗上泛起了一層白霧。
三十年前的一天,郭清明接到了鄉(xiāng)下打來的電話,說是他鄉(xiāng)下的媽媽病危,彌留之際想要見他一面。
“明兒?!崩蠇寢尷氖州p聲地呼喚著。
“媽?!?
“知道為什么給你取名清明嗎?”
“我出生在清明節(jié)那天?!?
老人搖了搖頭。“你是黨的孩子,往后當了官啊要清如水,明如鏡,心里呀時時刻刻都要裝著老百姓?!?
“知道?!惫迕髂艘话蜒蹨I說道。
老人安詳?shù)亻]上了眼,老人被安葬在了山腳下的一條小溪旁。他是老人一手帶大的,郭清明為老人立了墓碑,碑文記錄著老人不平凡的一生,墓碑的正面鐫刻的是“慈母黨同生之墓”幾個大字。
老人小時候家里很窮,在她很小的時候家鄉(xiāng)鬧災(zāi)荒,父母帶著她逃難到此,父親得了重病沒錢醫(yī)治死了。為了生存母親帶著他嫁給了本地一個老光棍,時常給一個地主家去做活,而她做了地主家的使喚丫頭。她連個名字都沒有,由于缺乏營養(yǎng)她長得很瘦弱,家里人都叫她細妹子。
地主看中了她母親的姿色,強暴了她的母親,母親不堪受辱自縊死了,繼父去找地主理論,卻被地主家的打手給打死了。她成了孤兒。
后來村里來了共產(chǎn)黨。打土豪分田地,號召減租減息,消滅剝削,消滅壓迫,提倡男女平等。
共產(chǎn)黨的干部把細妹子從地主家解救了出來。
“你叫什么名字?”
“細妹子。”
“你姓什么?”
她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那個被稱作楊老師的姑娘。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你在遭受壓迫的時候為什么不反抗?”
“什么叫壓迫?什么叫反抗?”
楊老師感到了悲哀,沒有文化的悲哀。可是在那個年月里有幾家的孩子上得起學(xué)?看來共產(chǎn)黨主張在鄉(xiāng)下創(chuàng)辦識字班是正確的。
“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歲,辛酉年屬雞,應(yīng)該是1921年出生的。”楊老師推算著。
“你想不想上學(xué)?”
“想。”
她進了楊老師的識字班。
一年后的一天,槍聲從晌午一直響到掌燈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在打仗,只是不知道誰在和誰打。興許是保安團和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吧。一連好多天也沒有見到楊老師的影子,莫非保安團把共產(chǎn)黨的工作隊抓走了?
楊老師回來了,她告訴鄉(xiāng)親們說是日本鬼子來了,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縣城,日本鬼子到處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比那些地主老財和保安團壞多了。楊老師還說,共產(chǎn)黨的隊伍在山那邊和鬼子打了一仗,打了一個大勝仗。
楊老師一面宣傳抗日一邊組織群眾做好支前工作。白天紡線織布為八路軍做軍鞋軍服,晚上教這些婦女們讀書識字。做這些都是在隱秘的情況下進行的。
兩年來,細妹子在楊老師的教導(dǎo)下,對黨有了深刻的認識。
“我能加入你們嗎?”
“你為什么要加入我們?”
“你是共產(chǎn)黨,你們一心為窮苦百姓著想,為窮苦百姓當家做主,和那些剝削階級作斗爭,加入你們我就是黨的人了,就和你們一樣了。”
“共產(chǎn)黨不單單是和這些地主老財作斗爭,還要解放全中國更多的勞苦大眾?!?
細妹子一知半解地看著楊老師。
“加入我們不僅要吃苦受累,關(guān)鍵時刻還要流血犧牲?!?
“我是被共產(chǎn)黨解救的,要不然我還在地主家遭受剝削和壓迫呢?!闭f著細妹子解開了上衣的扣子,肩膀上的傷疤特別醒目。那天她差一點就被地主打死了。
細妹子眼淚汪汪地說:“你看,這是被地主的鞭子打的?!?
“你要想加入我們的黨組織,要經(jīng)得起考驗?!?
“我不怕死?!奔毭米右Я艘а篮莺莸卣f道。
“你連名字還沒有呢!”楊帆若有所思地說道。
“我是黨的人了,你就給我取個名字吧!”
楊老師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共產(chǎn)黨解救的,出生在共產(chǎn)黨成立的那個年月,就叫黨同生吧!”
從此細妹子有了自己的名字——黨同生。楊老師成為了她的領(lǐng)路人,一年后,黨同生在極其隱秘的情況下宣讀了入黨誓詞。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四個多小時,在一條鄉(xiāng)間公路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后,才在一座山峰下面停了下來。
在山腳下并排立著兩個墓碑。一個是他生母的,為了掩護鄉(xiāng)親們不受到鬼子屠戮挺身而出,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另一個是他養(yǎng)母的,為了撫育他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
“好響亮的名字喲!”佳佳看著其中一個墓碑上的名字不由得驚呼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用手捂住了嘴吧。
“是共產(chǎn)黨救了她。她是共產(chǎn)黨的同齡人?!?
“哦!”
郭清明不顧地上的泥水重重地跪了下去。
“爺爺……”佳佳怕爺爺弄臟了衣服,剛想阻攔被郭凱華一把拽住了。
郭清明朝著墓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媽,兒子看您來了?!?
他喊出人生中的第一句話就是“媽”。這是他唯一叫過媽的人。盡管她一輩子都沒有結(jié)過婚。
“細妹子,快走,鬼子來了?!编従永洗髬尲奔泵γε軄砝鸺毭米泳妥摺?
“大娘,您先走,我得去看看楊老師走了沒有!”細妹子突然想起楊老師今天剛生完孩子,肯定還沒有走。
細妹子來到楊老師居住的小院時,懷中抱著一個嬰兒的楊老師,拖著虛弱的身子剛剛走出屋門。
“楊老師,快走,鬼子就要進村了。”細妹子上前一邊攙扶住楊老師一邊說道。
她們還沒有走出院子,大街上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與叫罵聲。她們想躲藏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又能躲藏到哪里呢?
楊老師把孩子塞到細妹子懷里,“我走不了了,你抱著孩子趕緊走吧!”
“站住,皇軍有令,讓你們都到村邊集合?!毙≡豪餂_進來兩個偽軍,他們用槍逼住了兩個驚慌失措的女人。
“想跑?門兒都沒有?!眰诬娏R罵咧咧地說道。
然后朝著一個鬼子兵點頭哈腰道:“太君,花姑娘地想跑,我地攔住了?!?
鬼子兵一擺手,用生硬的漢語說了句:“快快地。”
鬼子把抓到的老百姓全部集中在村口的空地上,四周架起了機槍。
老百姓們只要向西跑進大山就安全了,可是鬼子來的太突然了,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出村,鬼子就將村子包圍了。
“誰說出八路軍的干部,就放誰回家。如果不說的話,統(tǒng)統(tǒng)槍斃。”一個滿口大金牙的翻譯官對著人群說道。
死一般的沉寂,雖然是春天了,天氣依然有些冷。站在冷風(fēng)中的老百姓有些瑟瑟發(fā)抖,但誰也沒有說話。
“別他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贝蠼鹧澜袊痰馈?
就在鬼子準備往外拉人時,一陣嬰兒的啼哭聲不適時宜地從人群中傳了出來。
嬰兒的啼哭引起了鬼子的注意。細妹子急得冷汗直往外冒。
旁邊的大娘說:“孩子餓了,得趕緊喂奶?!?
是啊!孩子餓了才會哭,只要喂奶就會停止啼哭。
細妹子懷中抱著嬰兒,被鬼子和偽軍驅(qū)趕過來,還沒有來得及還給楊老師。就是剛生過孩子的楊老師此時也未必有奶水。
突然細妹子解開了自己的上衣扣子,把自己未發(fā)育成熟的奶頭塞進嬰兒的嘴中,嬰兒停止了啼哭,使勁地吮吸著并沒有奶水的乳頭。細妹子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
那些知情的嬸子大媽驚得一個個說不出話來,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竟然當著眾人面給一個嬰兒喂奶,這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氣??!細妹子感到的是羞澀,不是恥辱。
大金牙走了過來,翻愣著狐疑的小眼睛打量著細妹子,一只狗爪子還在細妹子白嫩的奶子上捏了一把。
“誰的孩子?”
“我的?!奔毭米雍莺莸闪舜蠼鹧酪谎邸?
“老總?。》e點德吧!”
“放屁!你以為老子沒德嗎?老子抓的是共黨?!贝蠼鹧捞鹗謥砭鸵蜻@個多嘴的大媽。
“住手,我就是你們要找的八路,我男人是八路軍獨立團政委。把鄉(xiāng)親們都放了,我跟你們走。不然的話……”楊老師突然從人群中擠了出去,手中舉著一顆手榴彈,另一只手扣在了拉火環(huán)上。
“喲西?!惫碜榆姽贊M意地笑了。他們得到了情報,說是八路軍的一個大干部住在這個村子里。他們抓到了八路軍獨立團政委的老婆,也就有了和獨立團談判的籌碼。收獲不小,沒有再為難鄉(xiāng)親們。他們怕這個共產(chǎn)黨的女干部拉響那顆手榴彈就得不償失了。
“爺爺,那個八路軍女干部是你親生母親吧!”佳佳好奇地問道。
郭清明表示默認。那個被鬼子抓走的八路軍女干部就是他的親生母親,為了不讓鬼子拿自己當籌碼來要挾獨立團,在回城的路上毅然拉響了手榴彈和鬼子同歸于盡了。這天正是清明節(jié)。
郭清明正和一幫小伙伴們在街上瘋跑,鄰家何奶奶一把拉住玩得滿頭大汗的郭清明?!肮吠拮?,你家來了個當兵的,你媽在哭。”
郭清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他餓得竟然爬進了狗窩吃起了狗奶,被人看見了才給他取了個狗娃子的乳名。
狗娃子一溜煙跑回家,以為有兵痞在欺負他媽,進門就喊:“媽。”
“你是誰?為什么欺負我媽?”他看到了坐在他家的土炕上解放軍軍官,不客氣地揮舞著小拳頭質(zhì)問道。
“喲呵!這小子還挺橫!”軍官上下打量著這個渾身是土的孩子。
“別犯渾,他是你爸爸。”細妹子抹了一把眼淚說。
“我爸爸?人家都說我沒爸爸!”狗娃子瞪著軍官。村里人都說他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
“胡說,那是為了隱藏你的身份才那樣說的?!?
后來,狗娃子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曾是獨立團的政委,如今解放了,已經(jīng)是軍政委了。
“我不是你親媽,你親媽在你出生的時候就犧牲了,你父親是來接你回家的?!奔毭米诱f出了隱瞞了近十年的實情。
“你就是我親媽,我不走!我不要離開媽。”狗娃子倔強地說道。
“孩子,你是大人了,該聽話了,你爸爸是來接你進城讀書的?!?
“那你跟我一起去嗎?”
他很想讀書,要不是能讀書他才不要跟這個狗屁爸爸走呢。
“你先去,我把地里莊稼收拾完就去城里找你?!?
多少年后郭清明才明白,那只不過是媽媽的托辭罷了。媽媽絕對是不會進城來找他的。
細妹子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細妹子了,多年來的對敵斗爭,她已經(jīng)完全鍛煉成一個有思想有主見的共產(chǎn)黨干部了。
狗娃子一步三回頭地跟著所謂的爸爸走了,被他的親生父親帶去讀書了。
細妹子手扶著門框噙著眼淚說道:“記住了,你叫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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