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醒】陪伴(散文)
一
到不了的地方是遠方,回不去的地方是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永遠的懷念是因為那里有美好的回憶,還有放不下的親人。從前拼命奔赴前程,希望自己盡快走出這里,現(xiàn)在卻拼命與時間賽跑,渴望多點時間回來,只為留更多時光陪伴奶奶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又到周末,拎著買好的菜和水果,我像往常一樣還沒有走進家門口,就在屋前的路口喊著奶奶。但是她卻不再像從前那樣笑容滿面地迎過來,遠遠看到的是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倚坐在屋前的木凳上打盹,亦或被我走近叫醒后,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樣,睜開眼茫然地看著我,那眼神空洞而驚愕。
“我回來了,奶奶!知道我是誰嗎?”這是我每次看到奶奶都會先問的一句話,自從她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精神錯亂,神志開始不清,有時連親人都認(rèn)不出來。如果還能被她認(rèn)出來,在我看來是件幸福的事情。
“你是……靜?!笨吹贸鰜硭叵胫?。
“對呀,我是您大孫女靜,您還記得我真好!”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怎么回來了?”
“我回來看您啊,今天特地回家做飯給您吃?!蔽疫呎f邊拿著菜進了廚房。
“哦,你好久沒有回來了?!彼疫M了廚房,找個凳子坐下來,端詳著我。
“奶奶,我上周才回來的,您又忘記啦?”
“我又忘記了嘛,呵呵……”她笑得像個孩子。
我開始在灶臺上忙活,奶奶則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透著安定祥和,目光隨著我的身影來回移動著。屋頂瓦縫間透出柔和的光線灑在奶奶身上,灶臺下逐漸彌漫的炊煙在光線的折射下,輕輕縈繞著我們。這樣的光影營造的場景勾起了我的回憶。
二
記憶中,奶奶梳著齊整的灰白頭發(fā),用黑色小夾子束在耳后,左手腕戴著一只細(xì)細(xì)的雕花老式銀鐲子,無論何時,總是打扮得清清爽爽。她是那么愛干凈,不大的老屋里總會被收拾得井井有條,那些用了很多年的老式家具,都被她在光陰里擦拭出了圓潤的光澤。門前的籬笆圍欄里幾只老母雞在悠閑地踱步,太愛整潔的奶奶,很少讓它們出來,不像其它人家,家禽滿屋子跑。奶奶不同其他老人,她不會重男輕女,跟弟弟們比起來,我反而是最受寵的那個,從一歲多開始我就跟在她的身邊,所以從小就與奶奶格外親近。
在紛亂的思緒中,我突然恍過神來。哦,我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不知何時她又靠著墻瞌睡了,我想年紀(jì)大的人總是容易困倦吧,就像嬰兒一樣,一天當(dāng)中大多數(shù)都是在睡覺中度過?!俺燥埩?,奶奶?!蔽逸p輕地喚醒她,“我扶您去桌子那邊,做了您愛吃的山粉圓子,第一次做,您得好好嘗嘗!”
“嗯,好。”她順從地被我牽到堂廳桌子邊坐下。我們祖孫倆一人坐一方慢慢地吃著,屋子里顯得有些冷清,不像小時候,一大家的人圍著桌子吃飯,熱熱鬧鬧。我靜靜地看著奶奶慢慢嚼著,小時候只覺得她是我的天,原來也只是這么瘦小的老人,辛苦操勞一生,為了讓父親和叔叔們安心在外,和爺爺一起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如今,個個成家立業(yè),像飛出巢的鳥兒,留下了孤獨又垂老的老鳥。我不停夾著菜,叮囑她多吃點,看得出來她在很努力地按我的要求去做。也許是頭腦還留有一絲清醒,害怕家里人將她送去養(yǎng)老院,所以表現(xiàn)得像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吹竭@樣的她,我的心總會愧疚許久。
三
那是在年初,奶奶情況越來越差,需要人一直在旁邊照料,但每個人都有自己脫不開的事,或工作或家庭,于是一家人商量將她送去養(yǎng)老院,起初她是有所抵觸,后來我慢慢開導(dǎo)她,她也就糊里糊涂答應(yīng)了。我在自己家附近找了一家環(huán)境很好的養(yǎng)老院,希望自己每天下班可以去陪陪她,這樣既節(jié)省了每周末回縣城老家的時間,也有專門的人照顧她的生活起居,我們一致認(rèn)為這樣安排十分妥當(dāng),奶奶在最后的晚年時光也是安穩(wěn)舒適的。于是,我特地請假回去將她接過來,沒想到,過來不久,她就如夢清醒般吵著要回家,拽著我的手往外跑,我耐心地安撫,希望她留下來,為了讓她盡快適應(yīng),我留在養(yǎng)老院陪著她吃飯,晚上陪著她睡覺??赡且煌砩纤紱]有睡,一會兒哭哭啼啼,一會兒罵罵自己的幾個兒子,一會兒念叨著去世的爺爺,無論我怎么安撫、解釋都無濟于事。
折騰了一夜,天剛亮,她就拿著自己的行李,死死抓著我胳膊不放,嘴里不停地說:“你今天一定要帶我回家!”
“我今天要回學(xué)校上課,沒有時間,等我放學(xué)了再來接你好不好?”我仍然耐著性子哄著她。
“不行!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不要想著甩掉我!”她儼然一副蠻橫不講理的小老太太模樣。隨即又開始哭罵:“你怎么這么狠心,要將我丟下……”
已經(jīng)折騰了一天一夜的我精疲力盡,又著急去上課,一聽她這樣罵我,一下失去了耐心:“你這個老奶奶怎么這樣不通情達理,這里有吃有喝,也有專門的人伺候你,我們每天都會來看你的,你在家里沒人管你的!”
“我就要在家里,哪也不去……”她軟硬不吃,又是一頓嚎啕大哭。
我又氣又急,護工們看到這樣情景,一齊上陣,哄得哄,騙得騙,眼看上班馬上要遲到了,我對護工使了一個眼色,表示要偷溜著走。護工心領(lǐng)神會,假裝帶她回房間收拾行李,我借機撒腿就跑,還沒有跑遠,我就聽到她在后面呼天搶地般地喊我名字,我不敢停下腳步,拼命往電梯那跑,我知道她也在后面拼命追著我,卻被幾個護工牢牢攔住,絕望的哭喊聲讓我渾身發(fā)抖,就連按電梯鍵的手指都抖得沒有力氣,此時此刻,我害怕得就想逃離這個地方,不停地按著下鍵,隨著電梯下移,聽得哭聲漸漸小了,我仿佛有一種逃離地獄般的感覺,出來后頭也不回地打了車往學(xué)校趕。雖是冬天,不能平靜下來的我汗如雨下,發(fā)抖的身體久久不能平穩(wěn),內(nèi)心的恐慌仍然在蔓延著全身,我的腦海里不停閃現(xiàn)著她悲慘絕望的畫面,那呼喊聲一直回蕩在我耳邊,最終我的情緒如山洪般從身體涌出來,我開始無聲地哭泣,害怕、心疼、愧疚、逃避……各種心情交織在一起,隨著淚水流出來。最終我們還是無奈地將奶奶接回了老家。思來想去,雖然家里的條件比不上養(yǎng)老院,但這個老屋是她的根,是她一生的回憶,是她垂暮之年內(nèi)心最后的寄托。我們終究不能認(rèn)為給她“好的”,就是她想要的“幸福”,趁著她還擁有的日子,滿足她的心愿才是最好的慰藉。每次想到這件事,心里都會無比的懊悔與愧疚。
吃完了午飯,我去收拾屋子,在收拾的間隙,看到奶奶又在躺椅上睡著。我拿過毯子輕輕蓋在她的身上,等忙完了手頭上的事,便拿本書坐在門口翻閱著等她醒來。太陽快要下山了,余暉照到了屋里的躺椅上,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我一邊翻著書一邊說:“醒了嗎?您的頭發(fā)長了,我給您修剪一下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偷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后輕輕地說:“你好像我的孫女靜。”
我抬起頭,拉拉她干枯的手,說:“奶奶,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大孫女。”
她極驚訝地看著我:“就是說嘛,我看了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那你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從安慶來看你。”我邊說邊找來剪刀,給她圍上圍裙,開始修剪頭發(fā)。
“你怎么會從安慶來呢?”她努力地把事情弄清楚,同時按照我的擺弄抬頭低頭,繼續(xù)探詢,“你怎么不在我身邊呢?你去安慶做什么?”
“我在安慶教書?!?br />
她的眼里滿是驚奇:“這么好???你結(jié)婚了沒有?”
“結(jié)了,還有了小寶,快要五歲了,眼睛大大的,你見過的,放假帶他回來,他現(xiàn)在在上幼兒園?!?br />
我們談著談著,太陽已經(jīng)落山,晚霞照在了她銀色的發(fā)絲上,被修剪過的頭發(fā)根根分明,耀眼的銀絲染上了紅暈,發(fā)出美麗的光芒來。我拿來鏡子讓她看看修剪的頭發(fā),鏡中她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復(fù)雜的“程序”,離開前的二十四個小時,就得先啟動心理輔導(dǎo)。我輕快地說:“奶奶,我明天就要走啦?!?br />
她也許正在用空濛濛的眼睛看著門前,這時馬上把臉轉(zhuǎn)過來,慌張地看著我?!耙吡??怎么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愉悅:“要上班,小寶也需要我回家?guī)?。?br />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學(xué)生。跟“上班”“帶小寶”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帶小寶。那我怎么辦呢?我一個人怎么辦?”
“二叔明早會回來陪你的,你放心吧,我也會馬上再回來看你。”我環(huán)抱著她瘦弱的肩膀安慰道。
她只能乖順地點頭。
人生百年,就如秋風(fēng)掃落葉,汲汲而逝,最終蕭瑟收場。這也是我們大部分人終將要走的路。我心里明白奶奶患的阿爾茨海默病會越來越嚴(yán)重,甚至失去基本的生活能力,直到生命的結(jié)束。和她深厚的祖孫情,總讓我想起“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我希望在她生命倒計時里,多陪陪她,拉著她的手訴說著昔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