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愿】時光深處的母親(征文·散文)
公立2021年4月2日,母親走了,永遠(yuǎn)走了。
母親走時,平靜,安靜,沒有序章,沒有前奏,沒有驚動任何人,包括她的兒女。就像晴天,無風(fēng)湖面,那么不動聲色。她于無聲處地將她處事為人——低調(diào)、克制、干凈、利落的氣質(zhì)融入其中。母親永遠(yuǎn)是這樣的克制,這樣的利落,她一生都在安享著她的克制和利落。
這天,是4月2日,周五。天空澄湛,朝霞鋪開如織錦。坐在辦公室,可聽到窗外草芽里的耳語,看見丁香樹上的雀躍。大片大片的綠,和天空肆意游玩的云,喜悅著臨窗而立的我。一周工作將結(jié)扎,身心也如一朵輕云,有了周末前的松弛和激動。
明天,就又能回家看母親了。想到明天,我像長了千里眼,視線拴在母親住的老院,院內(nèi)春光旖旎。燕子將南方的春天銜來,種滿老院角角落落,桃花綻露笑容,海棠也鋪開一封長長告白……屋檐下,雌雄兩燕,和泥銜枝,拾掇自己舊巢,準(zhǔn)備生兒育女。哦,再有兩日就是清明了,該給母親買牛黃清新丸吃……心靈列車走到這個站臺,瞬間柔軟,就想一下扎在母親懷里,撲在那棵春風(fēng)里執(zhí)筆的老杏樹下長跪不起。
忽然,手機(jī)鈴響,哥哥電話,說母親吃飯中昏迷,已叫救護(hù)車。心情瞬間從高山跌到谷底,就像興高采烈地好端端走在柏油路面,卻“啪”一下摔倒,并且,骨折一樣令人心悸。我心揪揪,異地工作,一百多里路程,任我胸膛如火,也實難秒回家中。同事急我所難,開車相送。半路接丈夫電話,問,在晉中二院?他說先回家吧。頓時,一種不詳,擠進(jìn)胸膛。
一路上,腦中翻江倒海。上周日,3月28號,回家探母親,與她共處一室情景,如電影,一幕幕回放。
那日,午后回家。母親睡在床上。我輕拍她,媽起吧!擱以往,母親會邊說推輪椅,邊努力用能動的右手作起身狀???,那天,母親搖手,表示不起。我摸她頭,沒發(fā)燒。問,那兒難受?她掀動嘴唇,送來含糊回復(fù),不難受。保姆告我,前兩天,母親就從中午睡到下午五點,夜里還接著睡。在母親均勻的呼吸聲,和有節(jié)奏的睡眠聲中,我和剛上任一個月的保姆聊著,聊她家日常,聊母親習(xí)性。一再強(qiáng)調(diào),我媽生性干凈,能受罪,但不能受氣;能受窮,但不能受辱。保姆也說,老人確實干凈,除了每晚睡前有要求,必須給她擦洗身體外,其它都好伺候,不挑剔,不嫌棄,做甚吃甚。再說,就是因為老人不能自理,才用人伺候。保姆敦厚,紅潤臉色,太陽般溫暖。
一個半小時后,我又拍醒母親,媽起吧。我把母親搬坐輪椅。母親吁吁喘氣,她半杯水端在手上,竟有哆嗦之感。我讓她平穩(wěn)后再喝,就把水杯先拿下放到桌上。她竟說,連喝水都困難?說這話時,面有慍怒,口齒清晰,氣勢不輸從前。母親這種表現(xiàn),不曾有過,但我沒在意。等她呼吸平穩(wěn),水喝足后,我和她開始東拉西扯。
其實,89歲的母親,已被不幸和疾病將她從前口齒干脆,行走利索,記憶牢靠所顛覆。以至于,問她現(xiàn)在是春還是冬,都回答錯。住在那里,也弄不清???,后輩兒孫是她永遠(yuǎn)的羈絆,口里的話題。兒女讓她心靈療愈與撫慰。不僅每個子女的屬相,生辰,眉清目秀,就連媳婦、女婿、孫媳輩們的出生,也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楚。
“重復(fù)”是母親進(jìn)入老年后運用自如的修辭。此刻,一如既往地,反復(fù)地牽掛她北京退休后二女兒的生活品質(zhì),詢問北京孫女婚事定在那天,關(guān)心最小孫女考取研究生事宜,就連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重孫子的學(xué)習(xí)也不放過……母親如一只年邁的蜘蛛,蹲守在漏斗狀珠網(wǎng)上,赤裸裸的,只粘著兒女情長。
給母親掏耳洞,她乖巧地把頭靠在我胸前,亦如小時我靠近她,一副返老還童模樣。她又向保姆絮叨,說生下我時,沒一口奶,哭音沒剛出生的小貓高。唉,姑娘可憐,一出生我就沒給準(zhǔn)備好口糧,全靠吃面糊糊長大。說這時,母親臉上有訕訕之色,仿佛沒給我奶吃,是她的過錯,滿是歉疚和自責(zé)。
給母親剪指甲,她抬起手,指著戒指,像暗示,似炫耀,又指指我丈夫,給保姆說,戒指,是我66歲那年住院,女婿買的。母親對首飾情有獨鐘,可能是她從小家境優(yōu)渥,天性使然之故吧。母親是獨女,她曾這樣描述,幼時,外婆的一個長方形盒里,放的全是珠寶玉器。父親也曾這樣形容過年幼的母親,你媽脖子上掛玉鏈,手上套金鐲,就連踢的鍵子也是銅板,拴銅板的銀繩上也系著玉扣。真的,我雖沒見過幼時的母親,如何環(huán)佩叮當(dāng),但,每年正月初三去外家拜年,都會走進(jìn)養(yǎng)她到七歲時,那翹腳飛檐的瓦屋,青磚鋪地的四合大院??上В赣H的格格年華,在七歲時戛然而止。外公長年在張家口做生意,外婆居家無所事事,稀罕上洋片,不僅把金銀珠寶化成青煙,就連母親也被她用父親家的四十塊大洋換取。此后,母親從天堂跌落凡間,承包母親生活的,除了田間地頭這塊版圖,相繼降生的四兒三女,更壟斷了母親的精神乃至思想。望兒成龍,盼女成鳳,如沙漠中的胡楊,寒夜中的篝火,成為驅(qū)動母親一生,匍匐向前的功課。在母親眼中,這些飾品,與她的作品相比,如沙粒和金子,孰輕孰重,她拎得最清。長大的我們,有能力,也愿意讓母親擁有沙漠里的細(xì)水微光。
母親又指著她女婿,你腿不疼了吧(其實,丈夫腿疼是三十年前的事情)。衣服不要脫太早了,小心倒春寒……叮嚀的話,如屋檐下消融的冰凌,淅淅瀝瀝。
碎碎念念,絮絮叨叨……時光在不知不覺間昏暗,西下夕陽,乃催人的鞭。告母親,媽,我走呀,明天還上班。她溫柔之態(tài)立馬翻篇,誰讓你回來的,我叫你來?我心一緊,我的媽,你今天是怎了?翻臉就像翻書,語氣堅如鋼鐵,連空氣都感到凜冽。
母親凜冽呀,凜冽得讓意外把明天堵在門外。
大門上白紙刺眼,取締了依然嫣紅的春聯(lián)。土炕上,母親穿戴著她66歲時,自己給自己縫制的壽衣,齊整整,光鮮鮮,仰躺炕沿邊。我翻開蓋她臉的布,雖臉色煞白,卻一臉慈祥,仿若熟睡。我相信“睡著和死亡似乎沒什么兩樣,等到夢醒,等到光亮,一切都會迎來新的開始”。并且,執(zhí)拗地相信,母親不會不留片言,就一別辭塵,不會沒有一點征兆,就決絕離世。她會從夢中醒來,一定會的,一定。我固執(zhí)地拉起她那依然戴著戒指的手,許久許久,許久許久。直到這只曾送給我溫暖的手,越握越?jīng)?,越拉越寒意森然;直到搭靈棚的男人,縫孝衣的婦女,做紙扎的藝人,聲音嚷嚷,腳步重重;直到有人在我耳邊說,你媽不是一般人,她是天上的一顆星。要不,別人是睡著死的,而你媽是坐著走的,她不是死,而是坐化。別人死大都在下午或晚上,而你媽選在日出之時……直到悲涼的哭聲和失落的風(fēng)聲,一起激發(fā)我視覺聽覺觸覺之間的聯(lián)動,我才不舍,不愿,無可奈何地松開那只養(yǎng)我長大的手。
母親走了,我再也沒有媽了。此后經(jīng)年,我就是一只無主的行李,被丟棄在行進(jìn)的車箱,任思念蔓延。躺著的母親,可知我感受?她斷然地將一切聲色犬馬屏蔽,事不關(guān)己地沉浸著她的沉靜。
哥哥進(jìn)來,時不時摸摸母親褥下,怕有便液遺留。母親是吃了六個餃子和一個雞蛋走的。走時,坐輪椅,低著頭,像打盹。走時,沒有“下泄”。直到晚上進(jìn)棺入殮,依然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是的,母親一生整潔干凈。生,不埋汰自己,走,更不埋汰別人。
母親走后,我和他人聊母親。聊見母親最后一面時她的反常表現(xiàn)。他們都說,那是你媽怕你念她,想她,夢她,才把她最不近人情的一面留給你,怕你傷心,讓你記住的全是她的不好。
是啊,母親走了。每晚,我睡在她睡了35個夜晚我的那張床上,重疊著她的睡痕???,百日已過,她竟沒有讓我在夢中與她相縫。
母親走了,她夢中不與我相見,但我一廂情愿,讓思念承載我的黃昏,特別是華燈初上,思念之河更加洶涌。
慶幸,辛丑年寒假,母親和我度過她人生的最后一個大年。那時每晚,寒假35個日夜,均有溫馨場面上演。電視打開,她坐輪椅,我坐沙發(fā)??赡埽赣H見慣整個白天,我都在打掃清洗,做吃弄喝,忙得腳不點地。只有晚上,我才屁股落座。這時,她時不時冒出一句,感冒了?并轉(zhuǎn)動輪椅,來我跟前,摸我額頭,握我手掌,不燒吧?或者,捏捏我耳垂,耳朵這么硬,干倔,像你爹。我喜歡,有母親相伴,幸福闌珊。
和母親看《奔騰年代》電視劇,她的舉動,既讓我哭笑不得,又讓我感動不已。母親耳背,不聞電視聲,只看電視人??科聊焕锶宋锷駪B(tài)動作判斷好人壞人。一連幾晚,只要蔣欣飾演的金燦爛出現(xiàn),母親就拿食指戳點。我問,你戳她干嗎?母親回答,她是漢奸婆姨。你看她多厲害,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眼瞪得像核桃,還和那個男的慪氣。說真的,母親雖判斷失誤,但金燦爛霹靂性格,眼中風(fēng)騷,剎那被母親捕捉到了。我急忙告知,她可不是漢奸,是抗美援朝的女英雄,她上過戰(zhàn)場,經(jīng)歷過生死。從那以后,再有金燦爛鏡頭出現(xiàn),母親將食指變成拇指。我的母親,晚年雖好靜,但是非卻關(guān)心。我愛憎分明的母親,激起碎玉般的光芒,讓溫良照亮夜空。
今晚,星星點燈,彎月裝飾我的窗欞。母親,天空最亮的那顆星是您嗎?可否是來裝飾我的夢境?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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